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梦想的sk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杏出墙   作者:李而楚 文案 本小说写的是民国时代,刘宇、李颖、边达光他们三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刘宇和李颖恋爱,毕业后,他俩结了婚。刘宇回家后,发现李颖出轨了,刘宇就把自己心爱的李颖让给了边达光.....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宇 ┃ 配角:李颖 ┃ 其它:边达光   红杏出墙   宋代诗人叶绍翁曾写过这样两句诗:   □□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红杏”一是写景,“红杏”也是指女人,红杏出墙就是比喻女人出轨。出轨在古代最典型的就是潘金莲和西门庆。   在改革开放前,不管是男性或者是女性,只要有男女关系,便是错误,甚至放入你的档案中,成为你的历史污点。影响你的工作,职务的提拔,你便被人指指点点;严重一点的送你入狱……而今天出轨的比古代更多,有很多男女有外遇,为此,两口子经常打架,使美好的家庭被拆散。   本小说写的是:民国时代,南开大学毕业的刘宇(男)、边达光(男)、李颖(女)等,他们想知、相恋的故事;也写了名妓、暗娼、风流的小姐;官场、妓院、商界、黑色社会……以此,引起青年男女要遵守婚姻规则。   01章   这一天夜里,从秦皇岛到天津的李督办专车驶过了汉沽,天已是夜里两点了。   最后面一辆车队长办公车里,有两个少年正对坐谈着。那车队长弹去了雪茄上的烟灰,笑着向那穿铁路稽查制服的少年叫道:“刘宇。”那少年不答言,只推开窗子向外去望。那车队长又叫道:“刘宇,这我又把你送到家了。”王刘宇回头笑道:“我不劳驾你,铁路上的人坐铁路上的车,还用得着你送?”那车队长用雪茄指着他道:“坏了良心的东西,我就该在山海关就不教你上车,如今把你带了来,快到地方,嘴又硬了。”刘宇推上了窗子,回身坐下道:“你别着急,明天回去我捎好东西给你吃。”那车队长笑了笑道:“这你还伶俐,不过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是不是身上抹着蜜,引得你迟不了十天半月就要往家里颠。”刘宇笑道:“大家都是过来人,你又何必单要笑我?”那车队长道:“这也难怪你,结婚才不到一年,正在热扑扑的时候。象我已娶了七八年,把爱情就看得淡了,妻子也变成家常便饭,觉得没有什么好吃。”刘宇道:“你们一定当初感情就不好,不然绝不会变成冷淡。”那车队长笑道:“这我不抬杠,你现在正掉在火炉里面,等过几年就知道我的话不错了。所以西洋人常有因为夫妇结婚日久,提不起兴趣,想到当日做情人时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阴,便要由回味而实行。令丈夫假扮情人,半夜三更,跳墙入室,妻子装作少女,在室内殷勤接待,以求得那自己赚自己的快乐。这种事说来可笑,想着倒很有深长的意思。”刘宇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得机车上汽笛长叫了一声。那车队长道:“车进了汉沽了。”便匆匆出去。须臾车已进站停住。刘宇便自己下了车,   在众人纷乱中他出了站门,雇辆人力车,雇到法租界长干里家里。他坐在车上,自己揣想:这次到了家里,李颖定已睡了,我最喜欢看她睡眼朦胧向着人笑。今天第一眼看见的准是这种情致。只这一眼已不负我戴月披星的回来这一趟,又想到方才车队长高鬼子的话,觉得到底不算无稽之谈,天下事哪能一概而论。象我和李颖的爱情,莫说十年八年,就是千年百年,也绝不会冷淡。不过他说的外国人那种把戏,倒真好玩得很。想我当初和李颖没结婚的时候,那种偷偷摸摸的情形真是有味。有一次和她去看电影,在黑暗中偷接了一吻,不想被旁座一个坏蛋看见咳嗽了一声,只羞得我俩从黑影中跑了出来。路上李颖再不理我。我脸上虽然羞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趣味。但是从结婚后,已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夫妇,再享不到这般情趣了。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心想我今天回去,何不仿照西洋人的办法,偷偷的跑上楼,到她屋里,也不闹醒她。只坐在床边饱看她个海棠春睡。等她自己醒来,瞧见我正坐在旁边,说不定有什么爱煞人的神情教我领略。那时她向床上一躲。我就……想到这里,一阵喜悦入心。仿佛有什么奇遇当前,便催着车夫快走。须臾已到了长干里口。刘宇便叫停住,付了钱,自己走进巷里。只见四邻寂寂。都熄了灯光。只有巷外的路灯,光儿淡淡的照满了巷口的几家楼。自己门口却是黑魆魆的。上前推推门,却关得很紧。心想:若喊老妈子开门,定要把李颖惊醒,这把戏就唱不成了。便自己退回几步,向上相度地势。见李颖在临街住的那间楼的后窗,正下临着邻家的门墙。只是那墙很高,不能上去。想了想。便从巷底搬了个盛垃圾的空箱子来垫脚。这时正是五月天气。衣服穿得单薄俐落,不费什么事便已爬上了墙头,伸手已摸得后窗的窗沿。心里暗暗祷告,后窗里面切莫加栓,那我就徒劳往返,白爬了墙头了。哪知用手指把窗户轻轻一推,竟已开了一道缝。心里暗喜。便用手扳住窗下的枕木,身体向上一提,便已爬上窗沿。反过身来坐在窗沿上,喘息一会。回手把窗子慢慢推得大敞四开。所以西洋人常有因为夫妇结婚日久,提不起高兴,想到当日做情人时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阴,便要由回味而实行。这种事说来可笑,想着倒很有深长的意思。刘宇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得机车上汽笛长叫了一声。   向里一看,黑黑的瞧不见什么。只闻一阵暗香扑鼻,心里动了几动。便又翻过身来,膝盖跪在窗在窗沿上,头儿钻到屋里。自己知道窗内便是一张写字台。伸手摸了摸,并没有什么碰得响的物件。便慢慢爬进去,坐在台上用脚找着了地。他立在地下,直了直腰,定神向床上看时,只看白成一块,并无一些黑处。知道帐子放得严密。暗叹李颖原是胆小怯空房的人,我真算抛得她苦了。便又走近帐前,鼻里的香气闻得更浓,觉得有茉莉和芝兰香水两种气味。细听床里,还听得轻轻的喘息。刘宇心里一阵发迷,几乎忘了原定的计划。便轻轻揭开帐子,探进半身,用手摸了摸,正触着她夹被里的香肩。便在黑暗里对准了方位,向着她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嘴儿接到唇上时,只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触到嘴上。还疑惑是吻错了地方,再伸手去摸时,这毛茸茸的东西可不是生在人的横嘴上,分明是个带胡子的嘴。不禁呀了一声,便伸手去摸床栏上挂的电门。一下摸个正着。倏时床里灯光大亮,定睛再看,那十字布绣花的长枕上,平躺着两个人。第一眼先看见里边躺着自己的爱妻李颖睡得正香。粉面上还露着甜微微的笑容,樱唇涂得猩红。显见临睡时曾经加意装饰过。只是双颊上有些处褪了粉,却微染了淡红颜色,分明是吻过的余痕。一只玉臂,从枕边平伸向外,压在那在外面睡的人颈下。刘宇顺着她的臂儿瞧回来,只见外面睡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同学七年共事四载总角之交,又是金兰兄弟的至友边达光。他正与李颖合盖着一幅梅红色绸被,脸上贾波林式的小胡子旁边也是沾染得脂痕片片。李颖侧卧。他是仰躺身体恰拥在李颖怀里。刘宇见电灯初亮时,他俩似乎被光线戟刺了睡神经,都微微转侧了一下,便又照样睡着。刘宇一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气恼,咬了咬牙,怒目握拳,便向边达光的脸上打去。手方伸出,眼光顾着拳头又瞧见李颖的芙蓉娇面。心内一阵凄酸,暗想我打什么?如今哪是打的时节!便缩回拳头。看看李颖眼泪忍不住的挂下来。倒背双手向床内呆看。只见帐顶上挂着两个茉莉花球,便顺手摘下一个。无意中见是花朵排成的爱字,心里好生悲惨。暗自回想在去年和李颖结婚的第二日,她也曾用茉莉插成英文的Love字样,挂在我的胸前。一同出去逛俄国公园,路上把我得意得腰都挺得特别的直了。谁想这不睁眼的天,今日又教我瞧见这种光景。想了一会,便把手里的花球长吻了一下,又用花球沾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轻轻把花球放在枕上两个脸儿的中间。自己向后退了半步,又倒背着手向床上端详一会,脸上反露出一丝笑容。忽然眉头一皱,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要开口唤醒了他们,但是把嘴虚张了几张,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的勇气。便又停住,仍旧低头呆想。似乎身心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只听李颖娇哼了一声。刘宇才吓得定了精神,怕她醒了。反倒象自己心亏似的,几乎拔脚要跑。但李颖只哼了一声,左臂一举,似乎伸了个懒腰。接着身躯向外一转,被子一凸,一条腿已搭在达光身上,上面左臂也横放在达光胸腹之间。这时刘宇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突然神经昏乱。若不是手扶着床柱,便要颓然晕倒。又过了须臾,神经才恢复清楚。觉得这种景况,实在不忍再看。但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才伸手轻轻就床头把电门捻闭。立刻跟前一片漆黑,茫无所见。   他这时心下倏然清凉。便放好帐子,轻轻退回几步,摸着个小沙发,轻轻用屁股摸索着坐下,才深深的喘了口长气。自己暗叹我向来以为世界无论到什么样子,这一个爱妻一个良友总是我的。可怜到了如今,才知道这爱妻良友统没我的份。世界只剩我一个孤鬼了。罢罢!我只得抛了这个环境,去另辟一个世界。又想到我便是去丢开重寻,又那里照样去寻这样的爱妻良友。后半世的生活统要变成伤心岁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死了罢。我死了,也教这两个对不住我的人晓得了我。   想罢把牙一咬,慢慢站起身来,想要找寻自杀的器具。又想我死在这里做什么,不如随意给他们留下个字儿,表明我对他们的心意。再到外边去寻漂亮的死法。想到这里,便轻轻挪到方才自己进来的窗户前面,在写字台上摸着了纸和铅笔,慢慢把半身探出窗外,把纸铺在窗沿上,就着街灯反映的微光,写道:“达光吾友李颖吾妻同鉴:余非故意窥人秘事,而竟越窗入室,无意得汝二人相爱之情。此中盖有天意。天意盖欲余死耳!今余已趋死路。留此世界,供汝等为欢。区区薄产,亦以相赠。津中不可久居,宜归达光故乡,即行婚礼。余阴灵不泯,愿为主婚及证婚之人。刘宇。”   写完,看着这张纸儿,他含着泪笑了笑,随即退回身来,用手摸着了一块铜板纸,把字条儿压在写字台上。便又向着床帐挪走了几步。只闻得从帐中一阵阵发出热香,从鼻管透入,进到脑中,觉得神经大动。知道在这屋中一刻也不能再呆了。便又退回去,爬上写字台。想从原路出去。但是才爬出窗户,鼻里闻到一股夜气土香,心里又转觉凄然。暗想这次和我的家、我的人、我的朋友、都永别了。再回头一看,觉得这屋里漆黑得无可留恋。又幻想方才回家时,经过大桥,那河里的水,这时似乎跑到眼前向自己冷静静的发亮。立刻心里便决定死法莫妙于跳河,想跳河莫妙于快走,这样迟疑不决,亏得我还是个男子!想着便慢慢手按窗沿,挪出去一条腿,那一条腿才伸出一半又停住了,忍不住再回头看。忽然念到这屋里现在虽然有很大的伤心在着,以前可真有许多的幸福发生。又联想起这几年李颖待自己的柔情蜜意,达光对自己的古道热肠,真都达于极点。他俩都不是没良心的人,如今办出这种勾当,说不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我让了他们,就算报答他们的好处也罢。这样沉吟一会,斗的灵机一动,又自己埋怨道:“我这办法太残忍了。只顾我一死,他俩都是有心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自杀。不然李颖也要因受良心谴责恨了达光,达光也要因为后悔瞧不起李颖。他俩这一生还有欢笑的日子过?那岂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俩?这办法终归办不得。”   想到这里,立刻心乱如麻,只可回到屋里再想主意。便缩身爬下写字台,仍在沙发上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听得床上李颖咳嗽。不大的工夫,达光又鼻子里哼着作声。接着又是李颖笑。达光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又淘气,干么捏我的鼻子?”李颖格格地笑道:“瞧你还睡不醒,我醒了,看你还睡得着?”达光道:“我醒,我醒!你先别收拾我。”李颖笑了一声,立刻床里灯光大亮。又听得李颖笑道:“你睡觉全不老实,手脚乱动,把我闹醒了,你想睡,可得成?”达光从鼻子里出气的声音说话道:“你看你的胳膊腿全砸在我身上,还说我睡觉不老实?你还讲理!”这时帐上映出李颖坐起来的影子。她口里说道:“我就喜欢不讲理,你不乐意就走。”达光笑道:“走就走!”接着就听床栏一阵响,见人影一阵摇动。仿佛达光要下床来。刘宇倒吓得心里一阵乱跳,但立刻见李颖的影子伸手向下,把他按住。又听得   只顾我一死,他俩都是有心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自杀。不然李颖也要因受良心谴责恨了达光,达光也要因为后悔瞧不起李颖。他俩这一生还有欢笑的日子过?那岂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俩?这办法终归办不得。”   李颖怩声道:“不!”便见从下面举起一只手搂住李颖的脖颈,李颖也趁势低下头去。接着便听得极热烈而拖长的接吻声音。声音拖长了好久,才寂静下去。再沉了一会,见达光和李颖都坐起来,下半身贴连,上半身却分开,直仿佛一个树根上分支出两条树干,又仿佛一株朝天长的人字柳,被风摆得动摇不定。须臾又见李颖倒入达光怀里,就半晌没有声息。帘幙沉沉,小楼寂寂,灯光滟滟,人影双双,真是好一派的仙乡诗境!但是刘宇坐在那里却没法领略得来,只觉得伤心欲绝,暗恨爹娘生自己时多造出两只眼两只耳,却又没法不听不看,而且身体有说不出的麻木,想走亦不能了。   这时忽听达光小声道:“小妹妹方才还好好的,为什么又不痛快?”李颖叹道:“我想起刘宇心里就难过。咱俩谁对得起他。”达光半晌不语,良久才道:“现在还谈这些做什么?细想起来,咱谁还能活?既然造了孽,就说不得了。先乐上一日是一日。在这帐子里就先当做世界上没有他。喂!你怎么还撅着嘴?你笑,你笑!”李颖道:“我现在笑不出来。”达光道:“你笑不出来也得笑,不笑看我胳肢你。”李颖格地一声笑出来道:“你敢。”达光也笑道:“我怎么不敢。”说着就见他的手影一动,李颖一面把手撑持,一面笑道:“瞧你这二皮脸,我躲了你。”说着只听帐钩一响,李颖竟chiluoluo的走下床来。刘宇正摊坐在沙发上,仓卒间想躲已来不及。李颖原是迷迷糊糊地跑下床,加着帐里灯亮,帐外又黑,并没看见刘宇,就奔了沙发去,想坐在那里和达光调皮。不想伸手去扶沙发的背儿,恰摸在刘宇头上。只吓得直着声音娇喊一声。达光在帐里,听她叫得声音有异,掀起帐子一看,倏时灯光外射,三人同时都见了面。李颖看着刘宇又呀了一声,便晕倒在刘宇脚下。刘宇想伸手去扶她,才低下头去,只觉一阵神经骚乱,脑中嗡然一声,立刻仰倒在沙发上。达光候在床上用手揭着帐帘,再也放不下来,也失了知觉似的在那里出相。   这样过了好一会,还是刘宇最先清醒,挣扎着立起,把李颖抱起,送到床上。这时达光正把揭帐子的手放下,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瞧人。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刘宇轻轻把帐子放严紧了,将他二人关在帐内。自己却立在帐外。他和气的道:“你们用不着害羞,更不必害怕,快把衣服穿好。我有话说。”说完仍旧退身坐在沙发上等候。立刻见帐里一阵灯光颤颤,人影摇摇。一会几使寂静下去。知道他俩已把衣服穿好,但是不见他们走下床。这时房里虽有三个人,但是没一个敢喘一口大气。只有时钟在桌上滴嗒作响,仿佛在那里冷笑。电灯在帐里微摇,似乎知道不久便有暴风雨来到,在那里吓得哆嗦。刘宇等得久了。忍不住又说道:“你们快出来,方才我都见过了,现在还躲什么?”说着站起在墙上寻着了电门,把电灯开放,倏时房里四壁通明。又变成一个世界。又用手指在桌上微敲着道:“快请出来谈!快!快!”这时只听得李颖在床里嘤地声哭了出来。刘宇便走向前把帐子钩起。只见李颖已穿上睡衣,依旧穿着漂亮衣服,云鬓蓬松,侧着身子伏在床栏上。   香肩起伏地啜泣。达光却偎在床的那一角,穿着紧身衣裤,双手抱着膝盖,下颏也放在膝盖上。在那里像傻了般地出神。绵衾香被都拥在床中间,隆起像小阜一样。一个茉莉花球也揉碎了。散乱着洒在李颖足侧。   刘宇看了这种光景心里好生凄恻。暗想我竟把他们逼成这种可怜样子!今日方知中国习俗下的夫权,无形中有如此的大势力。不过夫妇间若是爱情消灭,单仗着夫权来维持现状,那又有什么意思。又转想到李颖和自己倒绝谈不到这一层。现在她倒没什么惧怕,只有羞愤,羞的是对不起我,愤的是达光害了她,大约比受死刑还要难过,一颗心不知要碎成多少段。只一声不响的看着她,比杀了她还厉害。那太残忍了!还是赶快解决了吧。我也落得个眼前清静,心里平安。想着就上前把李颖抱起。李颖四肢不由自主,柔若无骨似的偎在刘宇怀里,任他抱到沙发上放下。一只手掩着泪眼,一只手还搂着刘宇的脖颈。刘宇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不禁轻轻叹了一声。心里变得软了,牙根咬得更紧上来,便把她的手从自己脖上拿下来,轻轻放下。突而昂然立起腰,走到床和沙发中间,咳嗽了一声,然后放亮了嗓音说道:“我今天回来,绝不是诚心来窥探你们的秘密,但是不幸竟撞见了。我真后悔得要死。我相信这事一世不破露,我一世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敢断定你二人就是有了秘密,对我的爱情绝不会消减。能这样蒙混我一世,就是维持我一世的幸福。但既不幸有了今天,以后的事情就另当别论。在你们没醒以前,我在这屋里已呆了一点多钟。起先我想去自杀,把世界让给你们,就写了封信放在写子台上,留给你们看。”   说到这里。只听李颖唉呀一声,她急忙跑过来跪在刘宇脚下,紧搂着刘宇的大腿,哭着道:“你不、你不这样!”这时达光也跑下床来,向刘宇两泪交流的道:“你为什么死?死该让我。我死了,你只当世界上根本就没生我这个人,把李颖的错处也消灭了。至于我为什么办出这样对不住你的事,到现在连我也不明白。只可归咎是上天在那里捉弄人。李颖也是和我一样。如今话也没多的可说。我走了。”说着便向外走,刘宇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别胡闹,等我把话说完。”又一把将李颖扶起道:“你起来。听我说。”   说着又自己叹息道:“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就两只手双挽着他们俩,眼里汪着泪,牙狠劲咬着下唇,发怔了半晌。忽然顿足道:“我还忍个什么?快说完了走罢。这样磨蹭,亏我还是个男子”说完便松手将达光和李颖放开,倒背着手道:“我后来想,我活着是苦了我。我死了是害了你们。因为你们虽然做出这样对不住我的事,我还相信你们都不是没良心的人。我死说不定连累得你们也不肯活,这岂不是损人不利已。现在我决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让给你们。我的李颖赠给达光。我的达光也赠给李颖。至于这一些家产,更都属你们了。只望你们日后永远这样相亲相爱,就算不辜负我这一片好心。我在天涯地角也替你们欢喜。”说到这里,李颖已哭得声音哽咽,向前抱住刘宇的脖子,呜呜咽地道:“你……你……”刘宇突觉得她眼里滚下来的热泪珠流满了自己的脖颈,樱口吹出的热气嘘到自己辅颊间,都似乎穿透皮肉,一直热到心里。立刻心里像春风吹过似的一阵暖热。觉着方才铸就铁一般的心肠立刻软了。暗想李颖素日和我的恩情,偶然她糊涂作了坏事,我就这样抛了她么?我素常唤她作小妹妹,难道小妹妹哭到这样,我还不肯饶恕她?这做哥哥的也太狠了!但是达光站在这里,我就想该是饶恕她,又怎么说得出?不如放达光去吧。想到这里,便想做手式教达光走。但是抬头看看达光,又连带瞧见床上的斜枕,乱衾、残花、绉褥,都是些风流旧迹,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已所听所见的情景,只觉胸中斗然冒出一股凉气,仿佛又变成了冬天,把一颗心又冻得铁硬起来。便自己狠狠的咬着牙,轻轻的又跺了几下脚,将李颖慢慢向前推走了两步,突然将她拥到达光怀里。自己霍的一闪身,躲开了几步。   只见这时达光像是傻了。李颖撞到他怀内,他还是痴痴的站着,既不躲避,也不伸手扶持。李颖碰到达光身上,才仿佛如梦初醒。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回头仰手向着刘宇,疯了般地喊道:“你好狠!我死!”说着扑地倒在地下,粉面吻到地毡上,下面一条腿拳着拥在睡衣里,一双腿连半个yuxue般的臀部都暴露在如银的灯光下。刘宇只看了两眼,已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了。那边达光正怔怔地失魂落魄,见李颖忽然晕倒,慌忙间要用手去扶。抬头见刘宇还立着不动,满脸露着落寞的神气,立刻心里发颤,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刘宇搓着手道:“你扶起她来呀!她是你的人,你不管谁管?”达光听见这话,越发低下头不敢动手。刘宇道:“教她睡一会也好,我要趁这对候拿点东西走了。”说着就奔了床边的小玻璃立柜去。开了柜门,乱翻了一阵,翻出了一件半旧沙绿绸子沿着自纱宽边的小马甲。拿在手中道:“这件最可她的腰。”又寻着一只蓝地自花的女拖鞋,自语道:“这是我们结婚头一天放在床下的物件。”又顺手在柜旁小几上拿了个带镜子的小粉盒道:“这里面有过她的脸。”说到这里,又叹道:“够了,够了,这就够可笑的了。”说着把三件东西都塞在制服的口袋里。走过来向达光道:“达哥,我走了,咱们来世再见。你要好好看待李颖。可怜她到如今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上心温存她点吧。我此去绝受不了罪,不过不回来了。”说完就看看地下的李颖,才躬下腰去,立刻又直起来。跺了跺脚,便爬上了写字台。   这时达光忙上前拉住他的腿,哀告道:“好兄弟,好祖宗,你别走!咱们慢慢商量。”刘宇再不答声,只用腿使劲向后一蹬,把达光蹬倒了。此际李颖已清醒过来,睁眼见刘宇的头儿已探到窗外,知道拉已来不及,就在地下打着滚儿哭喊道:“你别走。……宇……亲哥哥。……你别……”这时刘宇已全身出到窗外,到达光和李颖都从地上立起来时,窗口业已不见人影。他俩连忙赶到窗口探头向下看,只见刘宇的黑影,还立在楼下。暗地里还看得出他那一张雪白的脸,手里还扬着一条白巾,见他俩探出头来,便把手巾扬了两下,口里喊了声:“你们保重,我去了。”便一溜烟跑出巷口,须臾影儿不见。   李颖尖锐的声音喊着刘宇,便探出身子,也要跳下去。达光在神经昏乱中,见事不好急忙将她拉住。李颖回头看看达光,仍旧拼命向楼外扎挣,口里只喊:“你撒开手!你害够了我了!”达光听了,心里和刀绞一样,但仍用劲将她抱住。到底男人力大,他便从窗口滚回写字台上。又从写字台滚到楼板上。两人都跌得头昏眼花,互相抱持着喘息。沉了一会工夫,李颖先清醒,便立刻松了抱着达光肩头的手,要坐起来。但因方才闹过了力,只颤巍巍地动了几下,娇喘了一声,依旧躺倒。这时达光也睁开了闭着的眼。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又都叹息了一声。李颖便使劲翻身一滚,离开达光的怀抱,把背向着他。这样又沉寂了许多时候。帐中屋顶两个不同颜色的电灯,仍旧把房里照得像个迷人的春画。床中的景致依然摆着那销魂的风光,茉莉花香还荡漾在空气里。只是两点钟前床内的一双情侣,如今已僵卧着像个死人。   再过了一会,达光见李颖的肩井一起一伏的颤动,知道她在痛哭,但又不敢开口向她说话。不想她竟渐渐哭出声来。达光忍不住,便低声劝道:“你不必伤心,我总要把刘宇找回来。你先别哭。你哭难道说是要我死?”刘宇只不答言,忽然翻身坐起,一口唾沫喷在地下,泪眼盈盈的看着达光恨了一声。才要开口说话,便又咬着牙咽住。达光又接着劝说了两旬。李颖手抹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道:“这可顺了你的心,把刘宇找来。没了我,岂不坑死他。想活又怎样能活下去?” 气走了,难得你还有脸劝我?我是不该活着的了,想死又怕刘宇再回说着忽然两道蛾眉一蹙,指着达光道:“我现在把你看得像仇人一样,真害得我苦。你想我和你结婚,那你趁早歇了这个指望。”达光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丧着脸道:“你别冤枉我,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我也是想死了明明自己的心。但是刘宇已走,我死了你怎么办?”李颖立起身来道:“我也不希望你死,我也用不着你保护。这份家业就依着刘宇的话,归你享受了罢。我要找刘宇去了,无论天涯地角,也要寻着他,向他说明我的苦衷。他若不饶恕我,就死在他的面前,也落个安心的鬼。”达光听了心里像火烧般的疼痛,一使劲竟把头发扯下一绺,扔在地下道:“你怎把我看成这样坏?还不如拿刀杀了我。难道我有心把刘宇逼走?你说话也该替我留些余地。”李颖才擦干了的眼又重新滚下泪来道:“这我自己也知道对你太狠,可是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字;走!你要怎样,我顾不了许多。”达光突然站起来,红着跟圈,手搓着胸口,只看了看李颖,便在屋里打起转来,半晌忽然又站住。到写字台旁拿起刘宇所留的字柬儿看看,看完深深叹了口长气。斗地一歪,就倒在沙发上。只压得沙发咯吱的响了一声。   这时李颖坐在床上,倚着床栏神魂出舍地呆想,猛听得响声,抬起头来一看,见达光那种可怜样子,心里竟动了一动,立刻又把头低下去。口里很凄哀的声音叫了声达光。达光只不开口,用眼光注着她来代表答应。李颖仍旧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滚绉了的睡衣。有气无力地道:“达光,我实在对不起你。当初咱两人结合,并不是你来引诱我。到如今我几乎把罪过都推到你身上,你不知要怎样伤心。可是方才我那样说,并不是恨你,是恨老天既然生了刘宇,怎么又生了你,竟把我害到这样。我明白弄到现在这种样子,全是我自己的错,赖不着旁人。最多只能赖天怨地,跟你更闹不着。如今想起来,可是委屈了你。你只原谅我是个经不得事的蠢女人吧。”说着秋波盈盈地望着达光,透出无限怜悯之意。   达光见她这般情况,心里又凉里生出热来。自己低徊了半晌,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扶着床柱,伸舌头舔舔口唇。又沉会才悄声道:“咳!大家都错了,谁也用不着求谁原谅。如今抛开了刘宇,先说咱们的。我向来对妹妹你是怎样?”李颖看着达光,一双泪眼放出了异样的情光,道:“爱,自然是爱。我明白。”达光接着道:“因为我爱你到极点,所以才办出这样对不住刘宇的事,因而害得你见不得他,的确是我的罪过。不过你也要原谅我,我本不是荒唐的人,但只理智管不住爱欲哪会有今天。可是这话对刘宇没法说,只能向你诉诉罢。”这时李颖轻轻搓着两只纤手,扬起头来道:“我们快离别了,我是决意要寻着了刘宇,或者能一起回来。不然就死在他乡也说不定。这时节也就是我们俩最后的分手,但盼望以后你要想起我来,只想到朋友的范围内为止。不应该想的都竭力的忘掉了罢。”达光听了不语,又来回地踱起来。忽然精神很兴奋地向着李颖一阵苦笑。笑完便正色慨然地说道:“你难道真想着我要承受了刘宇的家业,自己去享受那无聊的生活?我也要走了。至于我要去干什么,先不告诉你。反正将来能有机会教刘宇知道,我边达光只是一时错误,并不是天生混账的人。不过我不能同你一起走,恐怕寻着了刘宇,更添了没法解说的误会。”李颖更长叹一声道:“刘宇顶到临走也并没骂咱们是坏人,他也知道咱们是一时的错误。可是他越能原谅,咱们越对不起他。如今也不可再拉长谈,你快走吧,我要歇着想想自己的事,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起程了。”说着就向床上一仰,用袖子蒙起脸来。达光正踱着,悄然停住了脚步,坐在床的那一头,看着她。只见她那袖子遮不尽的粉脸,衬着散乱的乌云,显着更有雾鬓风鬟的情态。暗叹好好一个如花女郎,无形中似乎被风雨摧残了。又向下看她那一双白腻丰盈的大腿和天然的瘦脚映着灯光,晶莹如雪。连带想起几月来脸儿相偎腿儿相压臂儿相持的滋味,不觉心里虚飘飘地荡动。又想从今再也不能和她亲近了,心里更起了一阵感伤,便又看着她那大腿出神。   忽然又想到在正月里,她忽然冻了脚,我便用口在伤处吻了一夜。不想第二日竞而好了。她笑着跪在我的怀里,问我为什么爱她到这样?竟肯不辞秽亵给她行这种精神疗治的口术。我哪里懂得什么是精神疗治,不过只觉得感情上过度热烈,精神便相通了。她彼时忽然又看着我淌泪,我也就抱着她晕去。到如今想起来竟是毕世难逢的盛事。真是韶华过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此际屋子还是当时的屋子,人还是我和她,竟已情形不同,心境大变。无论错铸在谁身上。不过已到了这般光景,眼看就要伯劳飞燕各自西东。以后的光阴,教我怎生过下去。真不如方才刘宇一枪打死我,倒救了我下半世。而今他竟飘然而去,明说是把任什么都给了我,其实却只给了我一种人世最酷的刑罚。看起来刘宇虽然去却了李颖的身体,还未失去李颖的心。我却是友谊爱情两两破碎,真个损失最大只有我咧。想到这里,又看着李颖穿着睡衣的娇躯,越是躺着越显肥瘦停匀、修短合度,轻薄的睡衣,软贴在身上,更把通体的曲线美都隐约表露出来。又自想这样的绝代美人,快要扔下我走了,从此再也不能厮守一时半刻。不由得胸中一阵发空,似乎把心去了一样,坐着把几月来和李颖在一处的甜蜜情景,都默想了一遍,心里更是一阵阵的暴动,忽而火热,倏变冰凉。几次要伸过手去拥抱她,都只伸出半截,便停住了。最后忽然咬着嘴唇,身体颤颤地站起来,扶住李颖的大腿,一矮身便跪了下去。   李颖正掩面躺着,哭得出神,突然觉着自己□□的大腿上有了人的手,惊得霍地坐起来。星眼直直地看着达光道:“你这是怎么着?”达光答不出话,只歪着辅颊紧视着她的小腿,看着她眼泪直滚下来。李颖只向着他叹了口气,轻重地把腿移开。达光的脸似乎受电气吸引一般不肯离开,也随着挪动。口里却软软地道:“妹妹你快走了,今朝分手也只好等个来世相逢。你恨我便恨到极处,也该有一些可怜。在这热辣辣的分别时,难道你还不许……”李颖听到这里,一阵的玉容惨淡,微摇摇头,又向他摆了摆手,意思像不教他再往下说,又仿佛教他不要这样粘缠。达光便不敢再说下去。李颖又躺倒了,依旧闭了眼,只是胸际一阵剧烈地起伏。分明是情感已冲动到极点。达光也依旧偎着她不动,这样沉寂了一会。这时天过五更,玻璃窗上已清虚虚地发白。四处里鸡声断续。从未关的窗口吹进了晓风,觉着薄寒微峭。屋里的灯光也更加黯淡。衬着床上躺着床下跪着的两个将别的人光景十分凄楚。李颖被晓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伸手自己揉揉鼻子。忽地挺然坐起,向达光张着两臂,觍着粉面,两目里发出情光。达光见了便轻轻站起。呆呆地望着她,骤然投到她怀里。李颖也伸手紧紧地将他抱住,在他发上深深地接了个长吻。达光也在她rufang吻着。约摸六七分钟。李颖又变寒了脸,便将他推开,伸手指指门道:“走吧,再在这里恋着那你就太不聪明了。”达光站在她面前叹道:“我早就知道该走,但是咱们以后……”李颖忙摆手道:“咱们先把现在的结束了吧,还谈什么以后?劳驾你把帐子放下来。我要歇一会了。”达光正在意乱神痴便依言将帐子替她放下。原来掩着的帐帘一摺一摺地展开。达光的心却随着帐帘一摺一摺地紧缩。到把帐子放好时,好像中间竖了万丈红墙,将二人隔在两下。   达光暗叹何必一桁窗纸,几眼疏棂,只这一层锦帐,便是云山几万重了。又想到事到今朝,无可留恋,不如快走。才要移步,心里一阵怛恻,仿佛又从帐中发出一种吸力,吸得脚步难移,连带着似乎手脚都不受意志驱使。达光皱着眉头,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管恋着,还恋得出什么来?忽然心里一动,自己轻轻叹道:“我倒并非以为这里可恋,实在是觉得外面可怕。出了这个楼门,随时随地、随事随物,哪里都要勾起我的伤心。我怎会愿意出去?可是我若不和李颖有了这不应该的爱情,又何至于受这种苦恼?自己惹出来的刑罚,躲也躲不过去。瞑目承受好了。”想着把足一顿,才要走,回头看着帐子,一阵心酸。又想看看李颖,但自已再没勇气去把帐子揭开。便低头叫道:“李颖,我走了。”李颖在帐里似乎咽住气,很小的声音道:“再见。”达光又道:“请你留给我一件纪念的东西。”说着只听李颖哼着答应一声。达光满想她要起身来替自己拿,哪知李颖又接着道:“柜里的东西,你自己随便捡吧,我全不要了。”达光听了,不觉惘然若失。也不拿东西了。便摇着头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才挪了两步,又听李颖在帐里叫,达光忙又走回来。李颖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达光就答应着。李颖又似乎用鼻音说话道:“你把手伸进来。”达光依言把手从铛缝里探进去,觉着立刻触到李颖的柔荑手,接着又有她湿热的樱唇,贴到自己掌心里。立时一股情热,从手臂直透到内心,通身都要酥软了。过一会,又觉着掌心的热唇离去了,竟换上一件既湿且凉的东西。她把达光的手指弯曲了握着,便把手推出帐外。达光看手里的物件,原来是水铃铛般的一块手帕。心里便明白了。连话也不再说,把手帕紧握在手里,头也不回,轻轻地便开开楼门走了。   这屋里立刻寂静得和墟墓一样。天色已经大明。电灯因为没人关,还放着那黄惨惨的短光。太阳似乎不知道这屋里昨宵出了这么大的惨事,把他那喜气迎人的红脸又拥上窗来。桌上的时钟又已停了,简直听不出一些声息。这时帐帘一动,李颖从帐里探出头来,鬓发蓬松、星眼哭得红红的,向四外一看,伸了个懒腰,才轻轻走下床。走到立镜边照照自己,见玉容惨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许多。倒显得楚楚可怜。自己捧着颊儿,暗暗怨恨这容貌长得俊真不是好事。无意中已害了两人,把自己也害成个孤鬼。还不如别的丑妇人,还可以清清静静的一世平安。又回头看见窗子和门都还敞着。自想他们一个从窗子出去了,一个从门出去了。哪一个不抱着天大的伤心!然而祸首是我。我该从哪里出去?论理我是不该出去的了,死在这屋里多么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俩活着,我怎舍得死啊。我决定把这已坏的事体,重新恢复原状,教刘宇和我恢复了爱情,和达光恢复了友谊。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我的心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是刘宇这一去,总不能还住在天津,当然远走高飞、地角天涯,教我上哪里去找。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念到刘宇在北京车站上作事。此一去当然先到北京辞掉了职务,然后再往他处。如今我赶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怜见,也许遇得上他。想罢看了看手表,六点已过,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车快到时候。便急忙走到梳妆台旁,在洗脸盆里放开热水管洗脸。正洗到半截,忽听楼梯一阵脚步声响,像有人走上楼来。心里一动,暗想莫不是他们谁回来,刘宇么?他被老天爷劝回来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着便要跑出去迎接。忽又转想,倘或是达光又撞回来呢?那我还是不见他好,就又想往帐子里躲。这样一迟疑,心里立刻六神无主,倒立在那里不能转动。   这时上楼的人已走进屋来。既不是刘宇,也非达光,原来是自己的老仆孙妈,心里不觉爽然自失。就又胡乱擦干了脸,把手巾扔下。那孙妈见屋里这样纷乱,李颖又神情异常。便道:“奶奶起得恁早!王大爷……”李颖皱着眉向她摆摆手道:“少说话,把我穿的衣服捡出几身,放在柳条箱里。快、快!我就要出门。”孙妈见神气不对,不敢多言,自去收拾。李颖开了保险箱,见约摸还存有一两千元的钞票。一便都塞入一个皮包里。又装了些应用东西,便向孙妈道:“你出去雇两辆洋车,去车站。”孙妈干泛着白眼,又不敢问,依言自出去雇车。李颖便重上床去,换好了衣服,向屋里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惨。暗叹这曾经度过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楼华厦,我竟要抛下它走了。回来时还不知何年何日!这房子倘若还恋着我,就保佑我快寻着刘宇,仍旧回到这里厮守。不然只好等我死在异乡,魂儿飞回来一看了。正想得悲痛难堪,胡妈已回来报告车子雇好。李颖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几天就回来。”孙妈还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爷么?”她这话原是出自无心,不想正刺到李颖的心坎,几乎惨然泪下,便自己强制着点点头。教孙妈提了柳条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楼去,上了车。   车夫拉起就走。李颖不敢回头看,只闭着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车站。恰值车已将开,就连忙买票上车。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北京前门车站。下车来把衣箱叫脚夫看守。自己寻到了段长公事房,见了段长,询问刘宇的踪迹。那段长答道:“王刘宇在两点钟前给我留下一封向总局辞职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还在他们车队长公寓里。”李颖心里一阵乱跳,也顾不得说什么,就出了段长公事房。寻到车队长公寓,向那里的人问时。都说刘宇趁货车早晨从天津回来,立时辞了差,在两点钟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没说到哪里去。李颖听了,只觉一颗心嗡地声化成气体,飞上天去,娇躯摇摇欲倒。幸亏扶着墙挣扎着没有晕去。眼泪已扑簌簌落下来,也顾不得人们窃窃议论,自己又慢慢挪回站台上。这时车行人散,月台上清静许多。在李颖眼里更显着无限苍凉。仰首看看天空,觉着世界如此之宽,我该上哪里去!那无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几乎要放声痛哭。倚着票房的一角红墙,浑身微微作颤。暗暗怨恨刘宇,只顾你狠心一走,也不顾害苦你的妹妹李颖了。现在我孤苦伶仃,该往哪里去好。天津的家是没脸回去。刘宇又不知去向。教我上哪里根寻?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麻乱。就倚着墙根,痴痴地半晌不动。   过了不知多大时候,恍惚中忽听耳边有人连唤太太。凝神看时,原来脚夫等得不耐烦了,催问把行李搬到哪里。李颖心中无主,本想不到往哪里去,慌乱中把手向站门一指,那脚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伸手向李颖要了钱自去。立刻就有许多洋车夫抢上来兜座,李颖的心里更乱了。想着在车站上怔着也不是事,便唤了两辆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自己坐上去。车夫拉起来走了十几步,才回头问道:“您上哪里?”一句话更把李颖问住。幸而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当初在师范上学的时节,有个同学叫智慧的,是住在草厂八条八十八号。因为有三个八字容易记忆,所以历久没忘。现在慌不择路,只可先到她那里落落脚儿再说。便吩咐车夫拉到草厂八条,车夫答应着,跑开了腿。不大工夫,到了地方。看准门牌号数,原来还是很高大的门楼。门首贴着很亮的锅牌,写着浙江房寓。便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当差的出来,李颖便自己通了名姓,说明是拜访智慧小姐。那差人进去。迟了不到一分钟,就听院里一阵革履声响,一个很活泼的女郎从里面跑出来,口里喊着:“是李颖姐么?”到门口一把将李颖拉住,叫道,“好姐姐,这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快屋里坐。”说着就用劲向院里拉。李颖道:“你慢着,我还带着东西呢。”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给他们。”说着向当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将李颖扯到院里。进上房,过穿堂,到后院,直扯进东厢房。进了里间,方才放手。又将李颖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来。咱们同学中,我只想你。你就来了。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你多会到的北京?你吃过饭没有?你累不累?这二年没见面,你想我不想?”李颖见智慧还是当年那样的烂漫天真,连珠炮式的说话,不由笑道:“你也缓一口气,容我插插嘴。”智慧也笑了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大约你从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国去了。不然怎二年也不来一封信?”李颖道:“你先别嚼舌头,容我歇一歇。我心里正乱的难过。”智慧看着她的脸道:“你不舒服么?我哥哥是医生,请他给你看看。”说着便口里叫着哥哥,要跑出去。李颖忙拉住她道:“瞧你这荒唐脾气,听见风就是雨。谁不舒服了?我现在只要歇一会。你别闹我就好。”智慧笑道:“好。你歇着。”说着便把枕头放好,将李颖按倒床上,替她盖上被。自己坐在床边和李颖叙了许多别后的情况。   李颖随便答应着,留心看她这间寝室,收拾得十分考究。她的神情也不减当年做学生时的愉快。不禁暗自叹息:同是当年的同学姊妹,她如今还是玉洁冰清的处女,可怜我竟被风浪打到情海深浊之处,怕永久不能见天日了。智慧又告诉李颖,她的父亲到东省去做官,母亲也跟了去。家里只剩自己和哥哥,寂寞极了。你要没事,千万在这里住些日子。说着又自己笑道:“我真糊涂,你是有了先生的人,还有工夫来陪我。真个的,你们先生待你好么?”李颖听着一阵心焦,答不出话,只点点头。智慧又道:“像你这样的人,谁能不爱?难为你的先生,竟舍得大远的放你出来。要是我,我就不放心。”说着看李颖时,只见她闭上了眼。脸上气色很不好看。还只当她不爱听自己玩笑的话,便改变口气道:“姐姐你要是累,就歇一会。我教他们预备饭去。”李颖只闭着眼,摇摇头,脸色益发难看了。智慧还要说话,只见她把嘴闭得紧紧的,仿佛使劲别着气,胸膈鼓了两鼓,猛然张开嘴,哇的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把被褥床帐都染得像画了片片桃花。连智慧身上都是。这时李颖脸上已惨淡和白纸一样,鼻子以下都被血染成通红。   智慧吓得嗷的叫了一声,慌乱中把手去掩李颖的嘴,倒弄了两把血。更吓慌了。便跳着脚喊起哥哥来。立刻有一个西装少年跳入,一见屋里这样情形,也吓得一跳。连问道:“妹妹,这是谁?怎么了?”智慧还举着一只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床上道:“哥哥,死的了?死不了?怎么办?吐血吐了这些,你救救!”那少年见智慧吓得这样,倒沉住了气。扶着她的肩头道:“妹妹别怕,不要紧。吐血我会治。”智慧听了才定住了神,只摇摆着两手血没擦抹处。这时外边的男仆和孙妈也已闻声进来了两三个。看见床上躺着个血人,都乱叫起来。那少年皱着眉向他们摆摆手,才压住了声息。早有老妈递给智慧手巾,胡乱擦干了手。又把李颖脸上和身边的血迹,也都拭了拭。   那少年跑出去,拿来瓶药水,智慧给李颖灌下去一些。智慧先轻轻叫了她两声,李颖只是昏迷不醒。只可撬起牙关,将药水灌下。那少年才取出器具听了听脉,又向智慧问李颖吐血的情形。智慧都细细告诉了。那少年点点头道:“她这血吐得蹊跷,总该是受了特别激烈的刺激。因为她肺里一点毛病没有,和常人一样的健全。”说完又问智慧道:“我怎向来不知道你有这个同学呢?”智慧道:“这还是我在天津上学时的同学,毕业后两三年没见。听说结婚有一年了,跟她的先生感情极好。今天忽然带着行李找了我来。一进门我就看她神气不对,呆了不大的工夫,我跟她说笑话。谈到她的先生,她以先闭着眼不理我,不想忽然吐出血来。”那少年听着,眼珠转了几转,便走出堂屋,拿笔开了个药方,打发个仆人去料理。这里智慧叫进个仆妇把床上地下的血迹,收拾干净。便自己坐在床边。守着李颖。偶然见李颖眼皮一动,口吻略张,便轻轻呼唤。李颖却仍自昏沉。   过了一点多钟,药水已配置好了。智慧便又给她灌下去。沉一会李颖的呼吸声音渐渐大了,脸色也略见滋润,看样子像睡得憩适。智慧才放下了心。跑到院里喊哥哥,她哥哥从前院进来,笑问道:“怎样了?”淑敏道:“看神气像不要紧了,睡得很好,就是昏迷不醒。看着怕人,我又不能把她扔给老妈子们看着。哥哥你要治好了她,我先谢谢你。你准治得好么?”她哥哥笑道:“我自然有把握。你放心。”智慧笑着点头道:“谁不知道你这青年医学博士房邓江!到哪里不是着手成春?!在外面大名鼎鼎,不想在家里倒被你妹妹小瞧了。”邓江一笑,才要走去,被智慧一把拉住道:“我自己在屋里看病人,闷得很,你来陪我下盘棋。”邓江素来知道智慧矫憨得难缠,出个主意就不容人不依。只可随着她进屋里去,兄妹二人就在桌上下起棋来。每当智慧举棋不定用心思索的时候,式欧闲着没事,自不免看看床上的病人。   只见李颖躺在那里,虽然肤不华色,芳息沉沉,只有个美人胎子在那里摆着。   看不见她的秋波,听不见她的言笑,瞧不出她的举止。但只就容貌上看来,已显着清俊超群,不像个寻常女子。而且娇喘丝丝,仿佛一朵名花眼看将萎,心里觉得她不只可爱,而且可怜。这样一眼一眼的看去,不觉越来越出神。渐渐的心都管不住眼了。只下了两盘棋的工夫,邓江已和床上的病人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和不期而然的关切,但是棋也连着输了两盘。到后智慧看出他这情景,只含笑不语。忽然轻轻把棋子一拍,悄悄笑道。“可惜!”邓江正看着床上的李颖,听得棋子响才转过脸定神问智慧道:“可惜什么?”智慧笑道:“我想吃你的那个子儿,我倒想得好,可惜人家有子儿看着,是有主儿的咧。我还不是妄想。”邓江听她的话糊里糊涂地不大懂。转想才知言外有意。细咂咂滋味,不禁烘地红了脸,智慧便又向他一笑。这时窗外暮色沉沉,已近黄昏时候。   智慧便把电灯开了。兄妹重下了一盘棋。邓江又快输了,正在支撑着残局。忽然床上嘤然一声,都转头去看。只见李颖的左臂向上伸了伸,便又落下。嘴里却嘤了两句。只听不见说什么。邓江悄悄向智慧道:“醒过来了。”智慧便不顾下棋,三脚两步地凑到了床边去看。李颖却又不言不动。须臾她两只玉臂同时抬起,向空中作势,像是拥抱,又像是召唤。口里又嘤了一声,跟着从鼻子里发音道:“宇……哥……你来……你不走……舍小妹妹……不……”智慧看着害怕。便把邓江叫到身边站着。邓江向智慧道:“妹妹你听,她吐血的原因大约就在这个宇的身上。”   智慧点点头,便轻轻的叫了两声李颖姐。李颖近乎已听得见,略略含糊着答应,却仍不断说着呓语。又过了一刻,忽然把眼张开,直勾勾地瞧着床顶,眼神却十分散漫。   02章   (一)   这一天夜里,从秦皇岛到天津的李督办专车驶过了汉沽,天已是夜里两点了。   最后面一辆车队长办公车里,有两个少年正对坐谈着。那车队长弹去了雪茄上的烟灰,笑着向那穿铁路稽查制服的少年叫道:“张翔。”那少年不答言,只推开窗子向外去望。那车队长又叫道:“刘宇,这我又把你送到家了。”王刘宇回头笑道:“我不劳驾你,铁路上的人坐铁路上的车,还用得着你送”那车队长用雪茄指着他道:“坏了良心的东西,我就该在山海关就不教你上车,如今把你带了来,快到地方,嘴又硬了。”刘宇推上了窗子,回身坐下道:“你别着急,明天回去我捎好东西给你吃。”那车队长笑了笑道:“这你还伶俐,不过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是不是身上抹着蜜,引得你迟不了十天半月就要往家里颠。”刘宇笑道:“大家都是过来人,你又何必单要笑我。”那车队长道:“这也难怪你,结婚才不到一年,正在热扑扑的时候。象我已娶了七八年,把爱情就看得淡了。妻子也变成家常便饭。觉得没有什么好吃。”刘宇道:“你们一定当初感情就不好,不然绝不会变成冷淡。”那车队长笑道:“这我不抬杠。你现在正掉在火炉里面,等过几年就知道我的话不错了。所以西洋人常有因为夫妇结婚日久,提不起高兴,想到当日做情人时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阴,便要由回味而实行。令丈夫假扮情人,半夜三更,跳墙入室,妻子装作少女,在室内殷勤接待,以求得那自己赚自己的快乐。这种事说来可笑,想着倒很有深长的意思。”刘宇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得机车上汽笛长叫了一声。那车队长道:“车进了汉沽了。”便匆匆出去。须臾车已进站停住。刘宇便自己下了车。   在众人纷乱中他出了站门,雇辆人力车。雇到法租界长干里家里。他坐在车上,自己揣想:这次到了家里,李颖定已睡了。我最喜欢看她睡眼朦胧向着人笑。今天第一眼看见的准是这种情致。只这一眼已不负我戴月披星的回来这一趟。又想到方才车队长高鬼子的话,觉得到底不算无稽之天下事哪能一概而论。象我和李颖的爱情,莫说十年八年,就是千年百年,也绝不会冷淡。不过他说的外国人那种把戏,倒真好玩得很。想我当初和李颖没结婚的时候,那种偷偷摸摸的情形真是有味。有一次和她去看电影,在黑暗中偷接了一吻,不想被旁座一个坏蛋看见咳嗽了一声。只羞得我俩从黑影中跑了出来。路上李颖再不理我。我脸上虽然羞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趣味。但是从结婚后,已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夫妇,再享不到这般情趣了。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心想我今天回去,何不仿照西洋人的办法,偷偷的跑上楼,到她屋里,也不闹醒她。只坐在床边饱看她个海棠春睡。等她自己醒来,瞧见我正坐在旁边,说不定有什么爱煞人的神情教我领略。那时她向床上一躲。我就……想到这里,一阵喜心翻倒。直仿佛有什么奇遇当前,便催着车夫快走。须臾已到了长干里口。刘宇便叫停住,付了钱,自己走进巷里。只见四邻寂寂。都熄了灯光。只有巷外的路灯,光儿淡淡的照满了巷口的几家楼。自己门首却是黑魆魆的。上前推推门,却关得很紧。心想:若喊老妈子开门,定要把李颖惊醒,这把戏就唱不成了。便自己退回几步,向上相度地势。见李颖在临街住的那间楼的后窗,正下临着邻家的门墙。只是那墙很高,不能上去。想了想。便从巷底搬了个盛垃圾的空箱子来垫脚。这时正是五月天气。衣服穿得单薄俐落,不费什么事便已爬上了墙头,伸手已摸得后窗的窗沿。心里暗暗祷告,后窗里面切莫加栓,那我就徒劳往返,白爬了墙头了。哪知用手指把窗户轻轻一推,竟已开了一道缝。心里暗喜。便用手扳住窗下的枕木,身体向上一提,便已爬上窗沿。反过身来坐在窗沿上,喘息一会。回手把窗子慢慢推得大敞四开。所以西洋人常有因为夫妇结婚日久,提不起高兴,想到当日做情人时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阴,便要由回味而实行。令丈夫假扮情人,半夜三更,跳墙入室,妻子装作少女,在室内殷勤接待,以求得那自己赚自己的快乐。这种事说来可笑,想着倒很有深长的意思。刘宇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得机车上汽笛长叫了一声。   向里一看,黑黑的瞧不见什么。只闻一阵暗香扑鼻,心里动了几动。便又翻过身来,膝盖跪在窗沿上,头儿钻到屋里。自己知道窗内便是一张写字台。伸手摸了摸,并没有什么碰得响的物件。便慢慢爬进去,坐在台上用脚找着了地。他立在地下,直了直腰,定神向床上看时,只看白成一块,并无一些黑处。知道帐子放得严密。暗叹李颖原是胆小怯空房的人,我真算抛得她苦了。便又走近帐前,鼻里的香气闻得更浓,觉得有茉莉和芝兰香水两种气味。细听床里,还听得轻轻的喘息。刘宇心里一阵发迷,几乎忘了原定的计划。便轻轻揭开帐子,探进半身,用手摸了摸,正触着她夹被里的香肩。便在黑暗里对准了方位,向着她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嘴儿接到唇上时,只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触到嘴上。还疑惑是吻错了地方,再伸手去摸时,这毛茸茸的东西可不是生在人的横嘴上,分明是个带胡子的嘴。不禁呀了一声,便伸手去摸床栏上挂的电门。一下摸个正着。倏时床里灯光大亮,定睛再看,那十字布绣花的长枕上,平放着两张人面。第一眼先看见里边躺着自己的爱妻李颖睡得正香。粉面上还露着甜微微的笑容,樱唇涂得猩红。显见临睡时曾经加意装饰过。只是双颊上有些处褪了粉,却微染了淡红颜色,分明是吻过的余痕。一只玉臂,从枕边平伸向外,压在那在外面睡的人颈下。刘宇顺着她的臂儿瞧回来,只见外面睡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同学七年共事四载总角之交,又是金兰兄弟的至友边达光。他正与李颖合盖着一幅梅红色绸被,脸上贾波林式的小胡子旁边也是沾染得脂痕片片。李颖侧卧。他是仰躺身体恰拥在李颖怀里。刘宇见电灯初亮时,他俩似乎被光线戟刺了睡神经,都微微转侧了一下,便又照样睡着。刘宇一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气恼,咬了咬牙,怒目握拳,便向边达光的脸上打去。手方伸出,眼光顾着拳头又瞧见李颖的芙蓉娇面。心内一阵凄酸,暗想我打什么如今哪是打的时节!便缩回拳头。看看李颖眼泪忍不住的挂下来。倒背双手向床内呆看。只见帐顶上挂着两个茉莉花球,便顺手摘下一个。无意中见是花朵排成的爱字,心里好生悲惨。暗自回想在去年和李颖结婚的第二日,她也曾用茉莉插成英文的Love字样,挂在我的胸前。一同出去逛俄国公园,路上把我得意得腰都挺得特别的直了。谁想这不睁眼的天,今日又教我瞧见这种光景。想了一会,便把手里的花球长吻了一下,又用花球沾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轻轻把花球放在枕上两个脸儿的中间。自己向后退了半步,又倒背着手向床上端详一会,脸上反露出一丝笑容。忽然眉头一皱,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要开口唤醒了他们,但是把嘴虚张了几张,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的勇气。便又停住,仍旧低头呆想。似乎身心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只听李颖娇哼了一声。刘宇才吓得定了精神,怕她醒了。反倒象自己心亏似的,几乎拔脚要跑。但李颖只哼了一声,左臂一举,似乎伸了个懒腰。接着身躯向外一转,被子一凸,一条腿已搭在达光身上,上面左臂也横放在达光胸腹之间。这时刘宇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突然神经昏乱。若不是手扶着床柱,便要颓然晕倒。又过了须臾,神经才恢复清楚。觉得这种景况,实在不忍再看。但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才伸手轻轻就床头把电门关闭。立刻跟前一片漆黑,茫无所见。   他这时心下倏然清凉。便放好帐子,轻轻退回几步,摸着个小沙发,轻轻用屁股摸索着坐下,才深深的喘了口长气。自己暗叹我向来以为世界无论到什么样子,这一个爱妻一个良友总是我的。可怜到了如今,才知道这爱妻良友统没我的份。世界只剩我一个孤鬼了。罢罢!我只得抛了这个环境,去另辟一个世界。又想到我便是去丢开重寻,又那里照样去寻这样的爱妻良友。后半世的生活统要变成伤心岁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死了罢。我死了,也教这两个对不住我的人晓得了我。   想罢把牙一咬,慢慢站起身来,想要找寻自杀的器具。又想我死在这里做什么,不如随意给他们留下个字儿,表明我对他们的心意。再到外边去寻漂亮的死法。想到这里,便轻轻挪到方才自己进来的窗户前面,在写字台上摸着了纸和铅笔,慢慢把半身探出窗外,把纸铺在窗沿上,就着街灯反映的微光,写道:“达光吾友李颖吾妻同鉴:余非故意窥人秘事,而竟越窗入室,无意得汝二人相爱之情。此中盖有天意。天意盖欲余死耳!今余已趋死路。留此世界,供汝等为欢。区区薄产,亦以相赠。津中不可久居,宜归达光故乡,即行婚礼。余阴灵不泯,愿为主婚及证婚之人。刘宇。”   写完,看着这张纸儿,他含着泪笑了笑,随即退回身来,用手摸着了一块铜镇纸,把字条儿压在写字台上。便又向着床帐挪走了几步。只闻得从帐中一阵阵发出热香,从鼻管透入,进到脑中,觉得神经大动。知道在这屋中一刻也不能再呆了。便又退回去,爬上写字台。想从原路出去。但是才爬出窗户,鼻里闻到一股夜气土香,心里又转觉凄然。暗想这次和我的家、我的人、我的朋友、都永别了。再回头一看,觉得这屋里漆黑得无可留恋。又幻想方才回家时,经过大桥,那河里的水,这时似乎跑到眼前向自己冷静静的发亮。立刻心里便决定死法莫妙于跳河,想跳河莫妙于快走,这样迟疑不决,亏得我还是个男子!想着便慢慢手按窗沿,挪出去一条腿,那一条腿才伸出一半又停住了,忍不住再回头看。忽然念到这屋里现在虽然有很大的伤心在此,以前可真有许多的幸福发生。又联想起这几年李颖待自己的柔情蜜意,达光对自己的古道热肠,真都达于极点。他俩都不是没良心的人,如今办出这种勾当,说不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我让了他们,就算报答他们的好处也罢。这样沉吟一会,斗的灵机一动,又自己埋怨道:“我这办法太残忍了,只顾我一死,他俩都是有心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自杀。不然李颖也要因受良心谴责恨了达光,达光也要因为后悔瞧不起李颖。他俩这一生还有欢笑的日子过那岂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俩这办法终归办不得。”   想到这里,立刻心乱如麻,只可回到屋里再想主意。便缩身爬下写字台,仍在沙发上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听得床上李颖咳嗽。不大的工夫,达光又鼻子里哼着作声。接着又是李颖笑。达光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又淘气,干么捏我的鼻子”李颖格格地笑道:“瞧你还睡不醒,我醒了,看你还睡得着”达光道:“我醒,我醒!你先别收拾我。”李颖笑了一声,立刻床里灯光大亮。又听得李颖笑道:“你睡觉全不老实,手脚乱动,把我闹醒了,你想睡,可得成”达光从鼻子里出气的声音说话道:“你看你的胳膊腿全砸在我身上,还说我睡觉不老实你还讲理!”这时帐上映出李颖坐起来的影子。她口里说道:“我就喜欢不讲理,你不乐意就走。”达光笑道:“走就走!”接着就听床栏一阵响,见人影一阵摇动。仿佛达光要下床来。刘宇倒吓得心里一阵乱跳,但立刻见李颖的影子伸手向下,把他按住。又听得   只顾我一死,他俩都是有心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自杀。不然李颖也要因受良心谴责恨了达光,达光也要因为后悔瞧不起李颖。他俩这一生还有欢笑的日子过那岂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俩这办法终归办不得。”   刘宇道:“不!”便见从下面举起一只手搂住李颖的脖颈,李颖也趁势低下头去。接着便听得极热烈而拖长的接吻声音。声音拖长了好久,才寂静下去。再沉了一会,见达光和李颖都坐起来,下半身贴连,上半身却分开,直仿佛一个树根上分支出两条树干,又仿佛一株朝天长的人字柳,被风摆得动摇不定。须臾又见李颖倒入达光怀里,就半晌没有声息。帘幙沉沉,小楼寂寂,灯光滟滟,人影双双,真是好一派的仙乡诗境!但是刘宇坐在那里却没法领略得来,只觉得伤心欲绝,暗恨爹娘生自己时多造出两只眼两只耳,却又没法不听不看,而且身体有说不出的麻木,想走亦不能了。   这时忽听达光小声道:“小妹妹方才还好好的,为什么又不痛快”李颖叹道:“我想起刘宇心里就难过。咱俩谁对得起他。”达光半晌不语,良久才道:“现在还谈这些做什么细想起来,咱谁还能活既然造了孽,就说不得了。先乐上一日是一日。在这帐子里就先当做世界上没有他。喂!你怎么还撅着嘴你笑,你笑!”李颖道:“我现在笑不出来。”达光道:“你笑不出来也得笑,不笑看我胳肢你。”李颖格地一声笑出来道:“你敢。”达光也笑道:“我怎么不敢。”说着就见他的手影一动,李颖一面把手撑持,一面笑道:“瞧你这二皮脸,我躲了你。”说着只听帐钩一响,李颖竟chiluoluo的走下床来。刘宇正摊坐在沙发上,仓卒间想躲已来不及。李颖原是迷迷糊糊地跑下床,加着帐里灯亮,帐外又黑,并没看见刘宇,就奔了沙发去,想坐在那里和达光调皮。不想伸手去扶沙发的背儿,恰摸在刘宇头上。只吓得直着声音娇喊一声。达光在帐里,听她叫得声音有异,掀起帐子一看,倏时灯光外射,三人同时都见了面。李颖看着刘宇又呀了一声,便晕倒在刘宇脚下。刘宇想伸手去扶她,才低下头去,只觉一阵神经骚乱,脑中嗡然一声,立刻仰倒在沙发上。达光候在床上用手揭着帐帘,再也放不下来,也失了知觉似的在那里出相。   这样过了好一会,还是刘宇最先清醒,挣扎着立起,把李颖抱起,送到床上。这时达光正把揭帐子的手放下,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瞧人。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刘宇轻轻把帐子放严紧了,将他二人关在帐内。自己却立在帐外。他和气的道:“你们用不着害羞,更不必害怕,快把衣服穿好。我有话说。”说完仍旧退身坐在沙发上等候。立刻见帐里一阵灯光颤颤,人影摇摇。一会几使寂静下去。知道他俩已把衣服穿好,但是不见他们走下床。这时房里虽有三个人,但是没一个敢喘一口大气。只有时钟在桌上滴嗒作响,仿佛在那里冷笑。电灯在帐里微摇,似乎知道不久便有暴风雨来到,在那里吓得哆嗦。刘宇等得久了。忍不住又说道:“你们快出来,方才我都见过了,现在还躲什么”说着站起在墙上寻着了电门,把电灯开放,倏时房里四壁通明。又变成一个世界。又用手指在桌上微敲着道:“快请出来谈!快!快!”这时只听得李颖在床里嘤地声哭了出来。刘宇便走向前把帐子钩起。只见李颖已穿上睡衣,依旧跣着六寸圆肤,云鬓蓬松,侧着身子伏在床栏上。   香肩起伏地啜泣。达光却偎在床的那一角,穿着紧身衣裤,双手抱着膝盖,下颏也放在膝盖上。在那里像傻了般地出神。绵衾香被都拥在床中间,隆起像小阜一样。一个茉莉花球也揉碎了。散乱着洒在李颖足侧。   刘宇看了这种光景心里好生凄恻。暗想我竟把他们逼成这种可怜样子!今日方知中国习俗下的夫权,无形中有如此的大势力。不过夫妇间若是爱情消灭,单仗着夫权来维持现状,那又有什么意思。又转想到李颖和自己倒绝谈不到这一层。现在她倒没什么惧怕,只有羞愤,羞的是对不起我,愤的是达光害了她,大约比受死刑还要难过,一颗心不知要碎成多少段。只一声不响的看着她,比杀了她还厉害。那太残忍了!还是赶快解决了吧。我也落得个眼前清静,心里平安。想着就上前把李颖抱起。李颖四肢不由自主,柔若无骨似的偎在刘宇怀里,任他抱到沙发上放下。一只手掩着泪眼,一只手还搂着刘宇的脖颈。刘宇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不禁轻轻叹了一声。心里变得软了,牙根咬得更紧上来,便把她的手从自己脖上拿下来,轻轻放下。突而昂然立起腰,走到床和沙发中间,咳嗽了一声,然后放亮了嗓音说道:“我今天回来,绝不是诚心来窥探你们的秘密,但是不幸竟撞见了。我真后悔得要死。我相信这事一世不破露,我一世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敢断定你二人就是有了秘密,对我的爱情绝不会消减。能这样蒙混我一世,就是维持我一世的幸福。但既不幸有了今天,以后的事情就另当别论。在你们没醒以前,我在这屋里已呆了一点多钟。起先我想去自杀,把世界让给你们,就写了封信放在写子台上,留给你们看。”   说到这里。只听李颖唉呀一声,她急忙跑过来跪在刘宇脚下,紧搂着刘宇的大腿,哭着道:“你不、你不这样!”这时达光也跑下床来,向刘宇两泪交流的道:“你为什么死死该让我。我死了,你只当世界上根本就没生我这个人,把李颖的错处也消灭了。至于我为什么办出这样对不住你的事,到现在连我也不明白。只可归咎是上天在那里捉弄人。李颖也是和我一样。如今话也没多的可说。我走了。”说着便向外走,刘宇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别胡闹,等我把话说完。”又一把将李颖扶起道:“你起来。听我说。”   说着又自己叹息道:“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就两只手双挽着他们俩,眼里汪着泪,牙狠劲咬着下唇,发怔了半晌。忽然顿足道:“我还忍个什么快说完了走罢。这样磨蹭,亏我还是个男子”说完便松手将达光和李颖放开,倒背着手道:“我后来想,我活着是苦了我。我死了是害了你们。因为你们虽然做出这样对不住我的事,我还相信你们都不是没良心的人。我死说不定连累得你们也不肯活,这岂不是损人不利已。现在我决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让给你们。我的李颖赠给达光。我的达光也赠给李颖。至于这一些家产,更都属你们了。只望你们日后永远这样相亲相爱,就算不辜负我这一片好心。我在天涯地角也替你们欢喜。”说到这里,李颖已哭得声音哽咽,向前抱住刘宇的脖子,呜呜咽地道:“你……你……”刘宇突觉得她眼里滚下来的热泪珠流满了自己的脖颈,樱口吹出的热气嘘到自己辅颊间,都似乎穿透皮肉,一直热到心里。立刻心里像春风吹过似的一阵暖热。觉着方才铸就铁一般的心肠立刻软了。暗想李颖素日和我的恩情,偶然她糊涂作了坏事,我就这样抛了她么我素常唤她作小妹妹,难道小妹妹哭到这样,我还不肯饶恕她这做哥哥的也太狠了!但是达光站在这里,我就想该是饶恕她,又怎么说得出不如放达光去吧。想到这里,便想做手式教达光走。但是抬头看看达光,又连带瞧见床上的斜枕,乱衾、残花、绉褥,都是些风流旧迹,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已所听所见的情景,只觉胸中斗然冒出一股凉气,仿佛又变成了冬天,把一颗心又冻得铁硬起来。便自己狠狠的咬着牙,轻轻的又跺了几下脚,将李颖慢慢向前推走了两步,突然将她拥到达光怀里。自己霍的一闪身,躲开了几步。   只见这时达光像是傻了。李颖撞到他怀内,他还是痴痴的站着,既不躲避,也不伸手扶持。李颖碰到达光身上,才仿佛如梦初醒。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回头仰手向着刘宇,疯了般地喊道:“你好狠!我死!”说着扑地倒在地下,粉面吻到地毡上,下面一条腿拳着拥在睡衣里,一双腿连半个yuxue般的臀部都暴露在如银的灯光下。刘宇只看了两眼,已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了。那边达光正怔怔地失魂落魄,见李颖忽然晕倒,慌忙间要用手去扶。抬头见刘宇还立着不动,满脸露着落寞的神气,立刻心里发颤,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刘宇搓着手道:“你扶起她来呀!她是你的人,你不管谁管”达光听见这话,越发低下头不敢动手。刘宇道:“教她睡一会也好,我要趁这对候拿点东西走了。”说着就奔了床边的小玻璃立柜去。开了柜门,乱翻了一阵,翻出了一件半旧沙绿绸子沿着自纱宽边的小马甲。拿在手中道:“这件最可她的腰。”又寻着一只蓝地自花的女拖鞋,自语道:“这是我们结婚头一天放在床下的物件。”又顺手在柜旁小几上拿了个带镜子的小粉盒道:“这里面有过她的脸。”说到这里,又叹道:“够了,够了,这就够可笑的了。”说着把三件东西都塞在制服的口袋里。走过来向达光道:“达哥,我走了,咱们来世再见。你要好好看待李颖。可怜她到如今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上心温存她点吧。我此去绝受不了罪,不过不回来了。”说完就看看地下的李颖,才躬下腰去,立刻又直起来。跺了跺脚,便爬上了写字台。   这时达光忙上前拉住他的腿,哀告道:“好兄弟,好祖宗,你别走!咱们慢慢商量。”刘宇再不答声,只用腿使劲向后一蹬,把达光蹬了个倒仰。此际李颖已清醒过来,睁眼见刘宇的头儿已探到窗外,知道拉已来不及,就在地下打着滚儿哭喊道:“你别走。……宇……亲哥哥。……你别……”这时刘宇已全身出到窗外,到达光和李颖都从地上立起来时,窗口业已不见人影。他俩连忙赶到窗口探头向下看,只见刘宇的黑影,还立在楼下。暗地里还看得出他那一张雪白的脸,手里还扬着一条白巾,见他俩探出头来,便把手巾扬了两下,口里喊了声:“你们保重,我去了。”便一溜烟跑出巷口,须臾影儿不见。   李颖尖锐的声音喊着刘宇,便探出身子,也要跳下去。达光在神经昏乱中,见事不好急忙将她拉住。李颖回头看看达光,仍旧拼命向楼外扎挣,口里只喊:“你撒开手!你害够了我了!”达光听了,心里和刀绞一样,但仍用劲将她抱住。到底男人力大,他俩便从窗口滚回写字台上。又从写字台滚到楼板上。两人都跌得头昏眼花,互相抱持着喘息。沉了一会工夫,李颖先清醒,便立刻松了抱着达光肩头的手,要坐起来。但因方才闹过了力,只颤巍巍地动了几下,娇喘了一声,依旧躺倒。这时达光也睁开了闭着的眼。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又都叹息了一声。李颖便使劲翻身一滚,离开达光的怀抱,把背向着他。这样又沉寂了许多时候。帐中屋顶两个不同颜色的电灯,仍旧把房里照得像个迷人的春画。床中的景致依然摆着那销魂的风光,茉莉花香还荡漾在空气里。只是两点钟前床内的一双情侣,如今已僵卧着像个死人。只一对一声的长叹息。   再过了一会,达光见李颖的肩井一起一伏的颤动,知道她在痛哭,但又不敢开口向她说话。不想她竟渐渐哭出声来。达光忍不住,便低声劝道:“你不必伤心,我总要把刘宇找回来。你先别哭。你哭难道说是要我死”刘宇只不答言,忽然翻身坐起,一口唾沫喷在地下,泪眼盈盈的看着达光恨了一声。才要开口说话,便又咬着牙咽住。达光又接着劝说了两旬。李颖手抹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道:“这可顺了你的心,把刘宇找来。没了我,岂不坑死他。想活又怎样能活下去” 气走了,难得你还有脸劝我我是不该活着的了,想死又怕刘宇再回说着忽然两道蛾眉一蹙,指着达光道:“我现在把你看得像仇人一样,真害得我苦。你想我和你结婚,那你趁早歇了这个指望。”达光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丧着脸道:“你别冤枉我,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我也是想死了明明自己的心。但是刘宇已走,我死了你怎么办”李颖立起身来道:“我也不希望你死,我也用不着你保护。这份家业就依着刘宇的话,归你享受了罢。我要找刘宇去了,无论天涯地角,也要寻着他,向他说明我的苦衷。他若不饶恕我,就死在他的面前,也落个安心的鬼。”达光听了心里像火烧般的疼痛,一使劲竟把头发扯下一绺,扔在地下道:“你怎把我看成这样坏还不如拿刀杀了我。难道我有心把刘宇逼走你说话也该替我留些余地。”李颖才擦干了的眼又重新滚下泪来道:“这我自己也知道对你太狠。可是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字;走!你要怎样,我顾不了许多。”达光突然站起来,红着跟圈,手搓着胸口,只看了看李颖,便在屋里打起转来,半晌忽然又站住。到写字台旁拿起刘宇所留的字柬儿看看,看完深深叹了口长气。斗地一歪,就倒在沙发上。只压得沙发咯吱的响了一声。   这时李颖坐在床上,倚着床栏神魂出舍地呆想,猛听得响声,抬起头来一看,见达光那种可怜样子,心里竟动了一动,立刻又把头低下去。口里很凄哀的声音叫了声达光。达光只不开口,用眼光注着她来代表答应。李颖仍旧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滚绉了的睡衣。有气无力地道:“达光,我实在对不起你。当初咱两人结合,并不是你来引诱我。到如今我几乎把罪过都推到你身上,你不知要怎样伤心。可是方才我那样说,并不是恨你,是恨老天既然生了刘宇,怎么又生了你,竟把我害到这样。我明白弄到现在这种样子,全是我自己的错,赖不着旁人。最多只能赖天怨地,跟你更闹不着。如今想起来,可是委屈了你。你只原谅我是个经不得事的蠢女人吧。”说着秋波盈盈地望着达光,透出无限怜悯之意。   达光见她这般情况,心里又凉里生出热来。自己低徊了半晌,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扶着床柱,伸舌头舔舔口唇。又沉会才悄声道:“咳!大家都错了,谁也用不着求谁原谅。如今抛开了刘宇,先说咱们的。我向来对妹妹你是怎样”李颖看着达光,一双泪眼放出了异样的情光,道:“爱,自然是爱。我明白。”达光接着道:“因为我爱你到极点,所以才办出这样对不住刘宇的事,因而害得你见不得他,的确是我的罪过。不过你也要原谅我,我本不是荒唐的人,但只理智管不住爱欲哪会有今天。可是这话对刘宇没法说,只能向你诉诉罢。”   (二)   这时李颖轻轻搓着两只纤手,扬起头来道:“我们快离别了,我是决意要寻着了刘宇,或者能一起回来。不然就死在他乡也说不定。这时节也就是我们俩最后的分手,但盼望以后你要想起我来,只想到朋友的范围内为止。不应该想的都竭力的忘掉了罢。”达光听了不语,又来回地踱起来。忽然精神很兴奋地向着李颖一阵苦笑。笑完便正色慨然地说道:“你难道真想着我要承受了刘宇的家业,自己去享受那无聊的生活我也要走了。至于我要去干什么,先不告诉你。反正将来能有机会教刘宇知道,我边达光只是一时错误,并不是天生混账的人。不过我不能同你一起走,恐怕寻着了刘宇,更添了没法解说的误会。”李颖更长叹一声道:“刘宇顶到临走也并没骂咱们是坏人,他也知道咱们是一时的错误。可是他越能原谅,咱们越对不起他。如今也不可再拉长谈,你快走吧,我要歇着想想自己的事,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起程了。”说着就向床上一仰,用袖子蒙起脸来。达光正踱着,悄然停住了脚步,坐在床的那一头,看着她。只见她那袖子遮不尽的粉脸,衬着散乱的乌云,显着更有雾鬓风鬟的情态。暗叹好好一个如花女郎,无形中似乎被风雨摧残了。又向下看她那一双白腻丰盈的大腿和天然的瘦脚映着灯光,晶莹如雪。连带想起几月来脸儿相偎腿儿相压臂儿相持的滋味,不觉心里虚飘飘地荡动。又想从今再也不能和她亲近了,心里更起了一阵感伤,便又看着她那大腿出神。   忽然又想到在正月里,她忽然冻了脚,我便用口在伤处吻了一夜。不想第二日竞而好了。她笑着跪在我的怀里,问我为什么爱她到这样竟肯不辞秽亵给她行这种精神疗治的口术。我哪里懂得什么是精神疗治,不过只觉得感情上过度热烈,精神便相通了。她彼时忽然又看着我淌泪,我也就抱着她晕去。到如今想起来竟是毕世难逢的盛事。真是韶华过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此际屋子还是当时的屋子,人还是我和她,竟已情形不同,心境大变。无论错铸在谁身上。不过已到了这般光景,眼看就要伯劳飞燕各自西东。以后的光阴,教我怎生过下去。真不如方才刘宇一枪打死我,倒救了我下半世。而今他竟飘然而去,明说是把任什么都给了我,其实却只给了我一种人世最酷的刑罚。看起来刘宇虽然去却了李颖的身体,还未失去李颖的心。我却是友谊爱情两两破碎,真个损失最大只有我咧。想到这里,又看着李颖穿着睡衣的娇躯,越是躺着越显肥瘦停匀、修短合度,轻薄的睡衣,软贴在身上,更把通体的曲线美都隐约表露出来。又自想这样的绝代美人,快要扔下我走了,从此再也不能厮守一时半刻。不由得胸中一阵发空,似乎把心去了一样,坐着把几月来和李颖在一处的甜蜜情景,都默想了一遍,心里更是一阵阵的暴动,忽而火热,倏变冰凉。几次要伸过手去拥抱她,都只伸出半截,便停住了。最后忽然咬着嘴唇,身体颤颤地站起来,扶住李颖的大腿,一矮身便跪了下去。   李颖正掩面躺着,哭得出神,突然觉着自己□□的大腿上有了人的手,惊得霍地坐起来。星眼直直地看着达光道:“你这是怎么着”达光答不出话,只歪着辅颊紧视着她的小腿,看着她眼泪直滚下来。李颖只向着他叹了口气,轻重地把腿移开。达光的脸似乎受电气吸引一般不肯离开,也随着挪动。口里却软软地道:“妹妹你快走了,今朝分手也只好等个来世相逢。你恨我便恨到极处,也该有一些可怜。在这热辣辣的分别时,难道你还不许……”李颖听到这里,一阵的玉容惨淡,微摇摇头,又向他摆了摆手,意思像不教他再往下说,又仿佛教他不要这样粘缠。达光便不敢再说下去。李颖又躺倒了,依旧闭了眼,只是胸际一阵剧烈地起伏。分明是情感已冲动到极点。达光也依旧偎着她不动,这样沉寂了一会。这时天过五更,玻璃窗上已清虚虚地发白。四处里鸡声断续。从未关的窗口吹进了晓风,觉着薄寒微峭。屋里的灯光也更加黯淡。衬着床上躺着床下跪着的两个将别的人光景十分凄楚。李颖被晓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伸手自己揉揉鼻子。忽地挺然坐起,向达光张着两臂,觍着粉面,两目里发出情光。达光见了便轻轻站起。呆呆地望着她,骤然投到她怀里。李颖也伸手紧紧地将他抱住,在他发上深深地接了个长吻。达光也在她rufang吻着。约摸六七分钟。李颖又变寒了脸,便将他推开,伸手指指门道:“走吧,再在这里恋着那你就太不聪明了。”达光站在她面前叹道:“我早就知道该走,但是咱们以后……”李颖忙摆手道:“咱们先把现在的结束了吧,还谈什么以后劳驾你把帐子放下来。我要歇一会了。”达光正在意乱神痴便依言将帐子替她放下。原来掩着的帐帘一摺一摺地展开。达光的心却随着帐帘一摺一摺地紧缩。到把帐子放好时,好像中间竖了万丈红墙,将二人隔在两下。   达光暗叹何必一桁窗纸,几眼疏棂,只这一层锦帐,便是云山几万重了。又想到事到今朝,无可留恋,不如快走。才要移步,心里一阵怛恻,仿佛又从帐中发出一种吸力,吸得脚步难移,连带着似乎手脚都不受意志驱使。达光皱着眉头,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管恋着,还恋得出什么来忽然心里一动,自己轻轻叹道:“我倒并非以为这里可恋,实在是觉得外面可怕。出了这个楼门,随时随地、随事随物,哪里都要勾起我的伤心。我怎会愿意出去可是我若不和李颖有了这不应该的爱情,又何至于受这种苦恼自己惹出来的刑罚,躲也躲不过去。瞑目承受好了。”想着把足一顿,才要走,回头看着帐子,一阵心酸。又想看看李颖,但自已再没勇气去把帐子揭开。便低头叫道:“李颖,我走了。”李颖在帐里似乎咽住气,很小的声音道:“再见。”达光又道:“请你留给我一件纪念的东西。”说着只听李颖哼着答应一声。达光满想她要起身来替自己拿,哪知李颖又接着道:“柜里的东西,你自己随便捡吧,我全不要了。”达光听了,不觉惘然若失。也不拿东西了。便摇着头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才挪了两步,又听李颖在帐里叫,达光忙又走回来。李颖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达光就答应着。李颖又似乎用鼻音说话道:“你把手伸进来。”达光依言把手从铛缝里探进去,觉着立刻触到芷华的柔荑手,接着又有她湿热的樱唇,贴到自己掌心里。立时一股情热,从手臂直透到内心,通身都要酥软了。过一会,又觉着掌心的热唇离去了,竟换上一件既湿且凉的东西。她把达光的手指弯曲了握着,便把手推出帐外。达光看手里的物件,原来是水铃铛般的一块手帕。心里便明白了。连话也不再说,把手帕紧握在手里,头也不回,轻轻地便开开楼门走了。   这屋里立刻寂静得和墟墓一样。天色已经大明。电灯因为没人关,还放着那黄惨惨的短光。太阳似乎不知道这屋里昨宵出了这么大的惨事,把他那喜气迎人的红脸又拥上窗来。桌上的时钟又已停了,简直听不出一些声息。这时帐帘一动,李颖从帐里探出头来,鬓发蓬松、星眼哭得红红的,向四外一看,伸了个懒腰,才轻轻走下床。走到立镜边照照自己,见玉容惨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许多。倒显得楚楚可怜。自己捧着颊儿,暗暗怨恨这容貌长得俊真不是好事。无意中已害了两人,把自己也害成个孤鬼。还不如别的丑妇人,还可以清清静静的一世平安。又回头看见窗子和门都还敞着。自想他们一个从窗子出去了,一个从门出去了。哪一个不抱着天大的伤心!然而祸首是我。我该从哪里出去论理我是不该出去的了,死在这屋里多么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俩活着,我怎舍得死啊。我决定把这已坏的事体,重新恢复原状,教刘宇和我恢复了爱情,和达光恢复了友谊。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我的心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是刘宇这一去,总不能还住在天津,当然远走高飞、地角天涯,教我上哪里去找。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念到刘宇在北京车站上作事。此一去当然先到北京辞掉了职务,然后再往他处。如今我赶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怜见,也许遇得上他。想罢看了看手表,六点已过,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车快到时候。便急忙走到梳妆台旁,在洗脸盆里放开热水管洗脸。正洗到半截,忽听楼梯一阵脚步声响,像有人走上楼来。心里一动,暗想莫不是他们谁回来,刘宇么他被老天爷劝回来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着便要跑出去迎接。忽又转想,倘或是达光又撞回来呢那我还是不见他好,就又想往帐子里躲。这样一迟疑,心里立刻六神无主,倒立在那里不能转动。   这时上楼的人已走进屋来。既不是刘宇,也非达光,原来是自己的老仆孙妈,心里不觉爽然自失。就又胡乱擦干了脸,把手巾扔下。那孙妈见屋里这样纷乱,李颖又神情异常。便道:“奶奶起得恁早!王大爷……”李颖皱着眉向她摆摆手道:“少说话,把我穿的衣服捡出几身,放在柳条箱里。快、快!我就要出门。”孙妈见神气不对,不敢多言,自去收拾。李颖开了保险箱,见约摸还存有一两千元的钞票。一便都塞入一个皮包里。又装了些应用东西,便向孙妈道:“你出去雇两辆洋车,去车站。”孙妈干泛着白眼,又不敢问,依言自出去雇车。李颖便重上床去,换好了衣服,向屋里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惨。暗叹这曾经度过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楼华厦,我竟要抛下它走了。回来时还不知何年何日!这房子倘若还恋着我,就保佑我快寻着刘宇,仍旧回到这里厮守。不然只好等我死在异乡,魂儿飞回来一看了。正想得悲痛难堪,孙妈已回来报告车子雇好。李颖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几天就回来。”孙妈还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爷么”她这话原是出自无心,不想正刺到李颖的心坎,几乎惨然泪下,便自己强制着点点头。教孙妈提了柳条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楼去,上了车。   车夫拉起就走。李颖不敢回头看,只闭着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车站。恰值车已将开,就连忙买票上车。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北京前门车站。下车来把衣箱叫脚夫看守。自己寻到了段长公事房,见了段长,询问刘宇的踪迹。那段长答道:“王刘宇在两点钟前给我留下一封向总局辞职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还在他们车队长公寓里。”李颖心里一阵乱跳,也顾不得说什么,就出了段长公事房。寻到车队长公寓,向那里的人问时,都说刘宇趁货车早晨从天津回来,立时辞了差,在两点钟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没说到哪里去。李颖听了,只觉一颗心嗡地声化成气体,飞上天去,娇躯摇摇欲倒。幸亏扶着墙挣扎着没有晕去。眼泪已扑簌簌落下来,也顾不得人们窃窃议论,自己又慢慢挪回站台上。这时车行人散,月台上清静许多。在李颖眼里更显着无限苍凉。仰首看看天空,觉着世界如此之宽,我该上哪里去!那无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几乎要放声痛哭。倚着票房的一角红墙,浑身微微作颤。暗暗怨恨刘宇,只顾你狠心一走,也不顾害苦你的妹妹李颖了。现在我孤苦伶仃,该往哪里去好。天津的家是没脸回去。刘宇又不知去向。教我上哪里根寻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麻乱。就倚着墙根,痴痴地半晌不动。   过了不知多大时候,恍惚中忽听耳边有人连唤太太。凝神看时,原来脚夫等得不耐烦了,催问把行李搬到哪里。李颖心中无主,本想不到往哪里去,慌乱中把手向站门一指,那脚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伸手向李颖要了钱自去。立刻就有许多洋车夫抢上来兜座,李颖的心里更乱了。想着在车站上怔着也不是事,便唤了两辆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自己坐上去。车夫拉起来走了十几步,才回头问道:“您上哪里”一句话更把李颖问住。幸而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当初在师范上学的时节,有个同学叫智慧的,是住在草厂八条八十八号。因为有三个八字容易记忆,所以历久没忘。现在慌不择路,只可先到她那里落落脚儿再说。便吩咐车夫拉到草厂八条,车夫答应着,跑开了腿。不大工夫,到了地方。看准门牌号数,原来还是很高大的门楼。门首贴着很亮的锅牌,写着浙江房寓。便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当差的出来,李颖便自己通了名姓,说明是拜访智慧小姐。那差人进去。迟了不到一分钟,就听院里一阵革履声响,一个很活泼的女郎从里面跑出来,口里喊着:“是李颖姐么”到门口一把将李颖拉住,叫道,“好姐姐,这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快屋里坐。”说着就用劲向院里拉。李颖道:“你慢着,我还带着东西呢。”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给他们。”说着向当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将李颖扯到院里。进上房,过穿堂,到后院,直扯进东厢房。进了里间,方才放手。又将李颖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来。咱们同学中,我只想你。你就来了。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你多会到的北京你吃过饭没有你累不累这二年没见面,你想我不想”李颖见智慧还是当年那样的烂漫天真,连珠炮式的说话,不由笑道:“你也缓一口气,容我插插嘴。”智慧也笑了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大约你从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国去了。不然怎二年也不来一封信”李颖道:“你先别嚼舌头,容我歇一歇。我心里正乱的难过。”智慧看着她的脸道:“你不舒服么我哥哥是医生,请他给你看看。”说着便口里叫着哥哥,要跑出去。李颖忙拉住她道:“瞧你这荒唐脾气,听见风就是雨。谁不舒服了我现在只要歇一会。你别闹我就好。”智慧笑道:“好。你歇着。”说着便把枕头放好,将李颖按倒床上,替她盖上被。自己坐在床边和李颖叙了许多别后的情况。   李颖随便答应着,留心看她这间寝室,收拾得十分考究。她的神情也不减当年做学生时的愉快。不禁暗自叹息:同是当年的同学姊妹,她如今还是玉洁冰清的处女,可怜我竟被风浪打到情海深浊之处,怕永久不能见天日了。智慧又告诉李颖,她的父亲到东省去做官,母亲也跟了去。家里只剩自己和哥哥,寂寞极了。你要没事,千万在这里住些日子。说着又自己笑道:“我真糊涂,你是有了先生的人,还有工夫来陪我。真个的,你们先生待你好么”李颖听着一阵心焦,答不出话,只点点头。智慧又道:“像你这样的人,谁能不爱难为你的先生,竟舍得大远的放你出来。要是我,我就不放心。”说着看李颖时,只见她闭上了眼。脸上气色很不好看。还只当她不爱听自己玩笑的话,便改变口气道:“姐姐你要是累,就歇一会。我教他们预备饭去。”李颖只闭着眼,摇摇头,脸色益发难看了。智慧还要说话,只见她把嘴闭得紧紧的,仿佛使劲别着气,胸膈鼓了两鼓,猛然张开嘴,哇的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把被褥床帐都染得像画了片片桃花。连智慧身上都是。这时李颖脸上已惨淡和白纸一样,鼻子以下都被血染成通红。   智慧吓得嗷的叫了一声,慌乱中把手去掩李颖的嘴,倒弄了两把血。更吓慌了。便跳着脚喊起哥哥来。立刻有一个西装少年跳入,一见屋里这样情形,也吓得一跳。连问道:“妹妹,这是谁怎么了”智慧还举着一只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床上道:“哥哥,死的了死不了怎么办吐血吐了这些,你救救!”那少年见智慧吓得这样,倒沉住了气。扶着她的肩头道:“妹妹别怕,不要紧。吐血我会治。”那少年听了才定住了神,只摇摆着两手血没擦抹处。这时外边的男仆和孙妈也已闻声进来了两三个。看见床上躺着个血人,都乱叫起来。那少年皱着眉向他们摆摆手,才压住了声息。早有老妈递给智慧手巾,胡乱擦干了手。又把李颖脸上和身边的血迹,也都拭了拭。   那少年跑出去,拿来瓶药水,智慧给李颖灌下去一些。智慧先轻轻叫了她两声,李颖只是昏迷不醒。只可撬起牙关,将药水灌下。那少年才取出器具听了听脉,又向智慧问李颖吐血的情形。智慧都细细告诉了。那少年点点头道:“她这血吐得蹊跷,总该是受了特别激烈的刺激。因为她肺里一点毛病没有,和常人一样的健全。”说完又问智慧道:“我怎向来不知道你有这个同学呢”智慧道:“这还是我在天津上学时的同学,毕业后两三年没见。听说结婚有一年了,跟她的先生感情极好。今天忽然带着行李找了我来。一进门我就看她神气不对,呆了不大的工夫,我跟她说笑话。谈到她的先生,她以先闭着眼不理我,不想忽然吐出血来。”那少年听着,眼珠转了几转,便走出堂屋,拿笔开了个药方,打发个仆人去料理。这里智慧叫进个仆妇把床上地下的血迹,收拾干净。便自己坐在床边。守着李颖。偶然见李颖眼皮一动,口吻略张,便轻轻呼唤。李颖却仍自昏沉。   过了一点多钟,药水已配置好了。智慧便又给她灌下去。等一会儿李颖的呼吸声音渐渐大了,脸色也略见滋润,看样子像睡得憩适。智慧才放下了心。跑到院里喊哥哥,她哥哥从前院进来,笑问道:“怎样了”智慧道:“看神气像不要紧了,睡得很好,就是昏迷不醒。看着怕人,我又不能把她扔给老妈子们看着。哥哥你要治好了她,我先谢谢你。你准治得好么”她哥哥笑道:“我自然有把握。你放心。”智慧笑着点头道:“谁不知道你这青年医学博士房邓江!到哪里不是着手成春!在外面大名鼎鼎,不想在家里倒被你妹妹小瞧了。”邓江一笑,才要走去,被智慧一把拉住道:“我自己在屋里看病人,闷得很,你来陪我下盘棋。”邓江素来知道智慧矫憨得难缠,出个主意就不容人不依。只可随着她进屋里去,兄妹二人就在桌上下起棋来。每当智慧举棋不定用心思索的时候,邓江闲着没事,自不免看看床上的病人。   只见李颖躺在那里,虽然肤不华色,芳息沉沉,只有个美人胎子在那里摆着。   看不见她的秋波,听不见她的言笑,瞧不出她的举止。但只就容貌上看来,已显着清俊超群,不像个寻常女子。而且娇喘丝丝,仿佛一朵名花眼看将萎,心里觉得她不只可爱,而且可怜。这样一眼一眼的看去,不觉越来越出神。渐渐的心都管不住眼了。只下了两盘棋的工夫,邓江已和床上的病人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和不期而然的关切,但是棋也连着输了两盘。到后智慧看出他这情景,只含笑不语。忽然轻轻把棋子一拍,悄悄笑道。“可惜!”邓江正看着床上的李颖,听得棋子响才转过脸定神问智慧道:“可惜什么”智慧笑道:“我想吃你的那个子儿,我倒想得好,可惜人家有子儿看着,是有主儿的咧。我还不是妄想。”邓江听她的话糊里糊涂地不大懂。转想才知言外有意。细咂咂滋味,不禁烘地红了脸,智慧便又向他一笑。这时窗外暮色沉沉,已近黄昏时候。   智慧便把电灯开了。兄妹重下了一盘棋。邓江又快输了,正在支撑着残局。忽然床上嘤然一声,都转头去看。只见李颖的左臂向上伸了伸,便又落下。嘴里却嘤了两句。只听不见说什么。邓江悄悄向智慧道:“醒过来了。”智慧便不顾下棋,三脚两步地凑到了床边去看。李颖却又不言不动。须臾她两只玉臂同时抬起,向空中作势,像是拥抱,又像是召唤。口里又嘤了一声,跟着从鼻子里发音道:“宇……哥……你来……你不走……舍小妹妹……不……”智慧看着害怕。便把邓江叫到身边站着。邓江向智慧道:“妹妹你听,她吐血的原因大约就在这个宇的身上。”   智慧点点头,便轻轻的叫了两声李颖姐。李颖近乎已听得见,略略含糊着答应,却仍不断说着呓语。又过了一刻,忽然把眼张开,直勾勾地瞧着床顶,眼神却十分散漫。   03章   (一)   大律师张先生轻轻地把面前的一幅才写完的呈文阖上,才抬起头来。向对面的少年客人问道:“您贵姓”那客人欠欠身道:“敝姓王。”说着就递过一张名片。张先生见名片上印着“王刘宇”三个字,便随手放在桌上道:“王先生来找兄弟当然是为诉讼的事。本律师的旧例,谈话费每点钟十元,当时八扣。照章是要先缴,这要请您原谅。”说着把脸一扬,似乎要等来客说出下文,才能再开金口。刘宇怔了一怔。忙从衣袋里掏开一张报纸。放到张先生面前道:“敝人并非因为打官司来,不过今天看报上的广告,张生这里要招一位英文教员。所以……”一说到这里,张先生看了他一眼,面色更显着寒了,抢着道:“这广告已登了快到一个月,阁下今天才看见?”说着又转转眼珠道:“不过我看阁下的气派衣服,都不大合式于这个位置,便是商量也白费工夫。不如……”刘宇听到这里,知道他是有意谢绝,就又问道:“先生招聘教员,第一要讲的是学问,怎一见我的气派衣服就说不成难道我这种衣服气派,就能表现我的学问不好?”张先生很严冷地笑了笑道:“阁下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既然说到这里,咱们就谈谈也好。不过在阁下以先……”   刘宇道:“学生多大岁了?”张先生道:“二十四岁的女学生。”刘宇突然一惊,自想我拚命的要逃开女人,怎又撞进女人堆里来,这事不妥的很!他所说教员书记兼当差的杂务,我倒不怕。只这二十四岁的女学生,却要把我吓跑了。想着便向张先生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怎能教二十四岁的女学生而且也不大方便。实在不敢担任。请您……”   张先生正端着一杯冷开水喝着,听了刘宇的话,突然把水喷了一写字台。那庄严的面目再也装不来,好像看见多么可笑的事,连呛带嗽的闹了半天。才直起腰忍着笑,向刘宇摆手道:“这全不成问题,你快去拿行李。”刘宇只可退了出来。自想张先生刻薄得可怪,又笑得蹊跷,此中大约还不免有新鲜玩艺。我大可来混两天,好在我现在四海无家,一身客寄,既不图名,又不谋利,只给他个混到哪里是哪里。想着便出了张宅。   到旅馆算了账,取出行李,再返回张宅时,已到了上灯时候。进门时便有抱孩子的仆妇把刘宇领到后院一间新收拾出的小屋里。刘宇见屋内虽是四壁萧然,却还不甚污秽。晓得是自己的卧室,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坐在床上点了支纸烟吸着。悄对从屋顶挂下了的一盏半明不暗的十烛光小电灯,回想到在天津和李颖同住的绣闼。直觉得不堪回首。沉思一会儿忽然门儿一启,那仆妇又走进来道:“我们老爷请您到饭厅用餐。”   服务员便道:“随便坐,没外人,随便坐。”刘宇只可把右边的椅子向外拉了拉,斜欠着身子坐下。这时耳边已听那两个女子窃窃私语,有一个还格格的笑。张先生把秃头一幌,立刻像屋里又有一盏电灯放光。他又在椅上长长身子似站不站的说话道:“这位就是咱们新请来的王先生,学生过来,见见你的老师。”那刘宇旁边坐着的女子。便站起来向刘宇把头点了一点。刘宇连忙还礼。无意向这位女学生一看。立刻吓了一跳,只觉到平生所见的丑女人,她该数倒第一个。但是仓卒间也不敢端详。又听张先生道:“这位是工资。”刘宇把眼光转到对面,见对面坐的A人,正向自己含笑点X。这一个虽然年近三十,却生得很好看。两只漂亮的眼睛,表现出很不老实。穿着浅紫色上衣,衬着脸上的脂粉,乍看去简直不像做学生的。   太太唏地笑了一声,看看于飞又溜了刘宇一眼。于飞忽然挟起一个饭团向她抛了去,正抛到张先生太太脸上。太太笑着骂道:“你这小……”底下的字还未出口,忽然觉得有生客在座,不好意思,便又咽住。只向于飞撇了撇嘴。太太又嬉皮笑脸骂了她一句。张先生在旁只顾吃饭,也不加阻拦,仿佛是看惯了这种丑态。刘宇却看得心里十分肮脏,不觉从心里倒饱上来。只可端着小半碗饭慢慢地陪着她们咀嚼。这时节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扑进鼻子里,熏得几乎要呕吐,连忙放下饭碗,沉了沉气。才觉察这气味是从于飞的肥短袖口里,发出的狐腋臭夹杂着芝兰水的香,心里立刻翻搅起来。看着碗里剩下的饭只有发愁,没法再咽下去,有点胃疼。   于飞见刘宇吃着饭忽然停着便叫道:“王先生您别客气,我给您添饭。”说着仆妇进来,拿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笑嘻嘻地道:“这是豆蔻,我们于小姐教给先生送来。胃口疼含几粒就好。”刘宇想不到这尚未受业的女学生,对老师竟如此的关情,不觉受宠若惊。但是绝不愿承受这份情,便道:“谢谢吧,现在疼得好些,用不着吃药。请拿回去,替我谢谢。”那仆妇已笑着出去,嘴里还咕咕噜噜。刘宇只听得有什么一片好心的话头,更觉着不尴不尬。暗想这个地方多少有些肮脏,住着真觉不安。想来以后还不知有什么意外的笑话,我何必自寻烦恼明天走了罢。又一回想,像我昨天在自己家里看见李颖和达光的情形,天下的事恐怕再没有比这个令人烦恼了!那样的悲剧我全经过,以后我所看的都该是喜剧咧。哪还有什么事,能教我关心张先生的这个家庭,也未尝不是个有趣的去处,总可以消磨我伤心的岁月。不如且混了去,等到将来该走的时候再走。想到这里。倒觉胸臆豁然,又因为昨天到现在始终没睡安稳的觉,精神十分疲倦。便闭上眼躺着养神。虽自希望能打一回盹,但是心里又千头万绪的翻腾起来。把当初和李颖初识到结婚后的甜蜜,跟昨夜跳窗出走时的凄凉,像电影般地在脑海里来回潮映了好几遍。不知有多大时候,到后来心灵似乎都有些麻木了。仿佛要沉沉睡着。   忽听窗外有人敲得玻璃响,刘宇猛吃一惊!翻身坐起,问道:“谁”外面有女人的声息答应道:“老师,是我。”刘宇听出是那位于飞小姐的声音,便迎出去道:“是于小姐么”那于飞正在窗前站着,听了刘宇的话,噗哧一笑:“对,我是于小姐呀!”刘宇听她的口吻,粗野得很。但也只得答应道:“对不起,于小姐,得罪得很!”那于飞凑到刘宇面前道:“我姐姐和姐夫都听戏去了,现在请你到我屋里。”说话时又向着刘宇一笑。刘宇斗然心里一跳,脸立刻红了。那于飞又接着道:“请你教我念书。”说着便向刘宇一伸手,仿佛要拉他的袖子。刘宇连忙向后躲闪,但又没法不跟她去。正在踌躇,于飞又催促道:“老师咱走呀!”刘宇只得跟着她走到前院。   进了东厢房的堂屋,已闻得一股浓香,真如到了香料店里。香太浓了,仿佛倒变成臭,熏得人有些头痛。那于飞掀起里间的帘子,让刘宇走进去。   那间房子陈设得直像个洞房。床帐和被褥都是大红色,连桌子上的台布都是红绿花纹,红缎的椅垫上还绣着水红色花朵。其余一切铺陈也都十分美丽,但是俗气也到了极点。那香气更浓得教人喘不出气来。于飞让刘宇坐到椅上,便从一个红色壶套里斟出一杯茶来送过。自己也坐在床上,用手帕抹了抹嘴,才嫣然一笑地道:“我姐夫原想拿饭厅当咱们的书房,我嫌那里太冷清,又不干净,所以跟他抬了半天杠,还是把书房立在我这屋里。一来……”刘宇忙插口道:“还是饭厅那边方便,何必到您这里打搅?”于飞笑道:“这里又有什么不方便?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辈分管着,怕的是什么?我也不拿老师当外人,随便躺躺坐坐,千万别拘束。”   刘宇听这位小姐说话虽然粗野,却又直爽大方。暗想我不要只向邪处猜疑,辜负了人家的盛意。不由得抬起头来向这位学生看了一眼。才觉得跟她实在没有避嫌的必要,因为她丑得太过分了。满脸深黑的□□子,凹处都汪着黑油。油上又伏着□□和红脂,眉梢眼角的麻子格外深大些,显着眉目都十分凶恶。那眼珠却做作的像顾盼含情,看来格外丑怪。鼻子没有梁,鼻尖却圆圆的突起,衬着下面涂满厚胭脂的血盆大口,好像一座高山下临巨壑,这一张脸真看着怕人,但是身段却苗条非常。其实她若规规矩矩的打扮,也不过只是个丑人罢了,只因这样一浓妆艳抹,扭捏作态,就显着丑而且怪了。刘宇只看了一看,赶忙把眼光离开,心里倒坦然了些。自己又想到在女学生房里长久谈着也不成事体,便问道:“于小姐,英文曾念过么?”于飞摇摇头。刘宇又道:“这屋可有英文书?”于飞道:“那要等明天去买。”刘宇好容易寻得这个机会,便站起道:“那么等明天再来上课罢。”于飞见他要走,急忙站起横身在桌前挡住,张着手臂道:“老师别走!再谈谈。家里没人我自己坐着也闷。”刘宇只好再坐下。自己暗笑除了教师书记司阍三个差使外,又要兼差作小姐的清客。这真太忙咧!   这时于飞又替刘宇倒过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对面椅上。目不转睛的瞧着刘宇。口里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长问短。刘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可低着头答应她的话。于飞越谈越亲热,直仿佛和刘宇是多年旧识。刘宇也不好不应酬她几句。渐渐谈到了张先生,于飞脸上忽作变成十分阴沉。自己叹了口气,立刻把谈锋止住。低下头去只看着自己脚下。沉一会又抬起头来。瞧着刘宇,嘴唇微动了动,仿佛要说话又咽   住。接着又看她黑麻脸上起了一阵红晕,直似黑云映着落日,又像乌木柜上再涂了一层红油。刘宇见她这般情景,不知故意卖弄风情,还是另有原故。但也不好问得,只好望着她。   于飞咳嗽一声,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红着脸道:“论理老师头一天来,我不应当跟你说这种心思话,教你把我看成半疯。不过老师教我的日子长呢。你这个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气。我是肚子里一句话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说。不如早说了,省得在肚里别着。说着又把头向刘宇那边探了探。刘宇听她说了半天,直觉莫明其妙。本来坐在这间红屋,对着这个丑人,已经心神不安。加以鼻里闻着过烈浓香,耳里听着这没来由的怪话,不禁脑筋昏乱起来。于飞又接着道:“赌个咒说,我真喜欢老师。我要拿老师当外人,算我是窑姐养的。老师你信不信”刘宇听她越说越不成话,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心里十分烦恼。但又没法躲避,没话回答,惟有点头示意。   于飞沉了一沉,眼看着泪要涌出来,泪汪汪在眼圈里。酸着鼻子的声音说道:“我说话老师可别笑话,我还得从头里说。当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么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我随着她照应些闲事。张先生这小子当初原是天津洋行里当差役的。认识了我姐姐,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姐姐就跟他从了良,还带过来有上万的体己。他就借着这个钱,上学堂诓文凭的。如今也混成个人了。这小子一脸天官赐福,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师你是刚来瞧不透,过后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头停住。那黄而无神的大眼珠在眶里一转,眉头皱了皱,又举拳把自己的头颅重敲了一下。向刘宇万分恳切的说道:“可是我姐夫他虽然不好,你的学生绝不能错待你。老师可千万别为听了我的话,寒了心要走。往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跟我说,我准教你痛快。他给的月钱不够花,跟我要。我有存项。不论怎样全行,只求老师教我这个学生。”   刘宇暗想这位小姐诚挚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为对着生人骂自己的姐夫,不惜掀开自己的丑史。跟我这一个字还未教的老师又亲热的这样稀奇古怪,简直都不在情理之中。大约她多少有些神经病,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心里倒有些害怕,就站起来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书,小姐请安歇。我要……”哪知底下的字还没说出,于飞早赶过去,这次更不客气,竟按他坐在椅上。口里道出很娇很稚像小儿人的声音道:“老师别走,你不要走!”刘宇见她此的态度和口吻,居然像当初闺中调谑时的李颖。不过再看她的容貌,便几乎把肚里所存的晚饭都呕出来。自想这种情致,在李颖是何等动人,在她竟是丑人作怪了。不由心里一阵凄凉,一阵好笑。但又觉得她这样撕捋,不成体统。便举臂轻轻向她一搪道:“我嫌凉,我得走。”但又觉得她这样撕捋,这样走不成体统。便举臂轻轻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请坐。”于飞却不坐了。双手拢肩的立在刘宇面前。刘宇见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个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额上时沾来的厚粉,不禁要笑。却又只得忍着。   这待于飞又开口道:“瞧你这老师,真会讹人。就算我求你咧。你打听打听,我跟谁这样低三下四过。谁叫是你呢!”说着脸上又一阵红紫,立刻又补了一句道。“你又是老师呢。”刘宇听着有些肉麻,便道:“我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于飞噗哧一声笑道:“你哪来的这些怕。现在我接着说:在当初我姐姐还没嫁张先生的时候,他跟我许的愿多咧,不想到现在满不算数。我姐姐明里向着我,暗地还不是向着他。”正说到这里,忽然把那鼻孔一张,向刘宇道:“凭张先生这个人,为什么高兴给我花钱,请先生教书”   刘宇觉得这个问题,正是自己怀疑而想要明白的。便向她摇摇头。于飞顿顿脚道:“我也不怕笑话,都告诉你吧。他们俩口子不愿意养活我,又不给我找个……”说着又红着脸向刘宇溜了一眼,喉咙里仿佛含糊吞咽下几个字。才接着道:“就教我学能耐,好将来自立。我想他们既坏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经主意,诚心耽误我到现在。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跟他们闹个天塌地陷。后来我又一想,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倒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现在先瞧他们怎样摆制我。”   刘宇听她说到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那句话,心下虽然好笑,但是很替她可怜。一个女人生得这样丑,虽不一定没主儿要,这一生幸福却未必十分厚了。又听她误解自立的话,便解释道:“这自立两个字,并不是像你这样讲没主儿要的人才要自立。譬如一双夫妇全有职业,能够赚钱,虽是互相帮助,却不相依赖,这也是自立。”于飞忙抢着道:“女人怎么赚钱呢?像我姐姐当初混世的时候,倒真能自己赚钱,自然算是自立。可是现在张先生为什么又把她供在家里,不教她出去自立呢?”刘宇忍着笑才要说话。于飞又插口道:“这些事不管它,先说咱们的事,今天张先生告诉我请妥了先生。我只当教书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头子,后来吃晚饭见着了你。才知是个又规矩又漂亮的人。吃完了饭我姐姐问我请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说好。我姐姐说好虽好可是脾气太爱打人呢。我说就是教一个字打一下我也乐意。正说着张先生走进来听见了,两口子都笑起来。我想有什么可笑的。便赌气走出来,走到窗外听见他们正唧唧喳喳的说话,料定是嚼说我,就站住了。只听我姐姐说:“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当。”于飞说到这里,似嗔似笑地瞧着刘宇,咬着嘴唇沉了一会,又道:“你听了可别笑话我脸大。我真把心都掏给老师你了。你猜张先生听了。”   于飞说:“我姐姐的话说什么了?他说你还怕不妥当。再想想就不怕了,过一会我姐姐呕了一声道,我真还没想到。果真闹出不妥当,倒了我一份心思。”张先生又看方才于飞的样子,倒看着先生对心思。这时我姐姐接着说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张先生又道,反正咱们的心尽到了。她把先生闹跑了也好。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他们两口子说了又笑。后来我又听张先生说,这个王先生是个穷人,或者人穷志短,倒遂了咱们的心也未可知。以后我姐姐的话更不好听了。气的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里哭了一阵。自想他们真是猴儿拉稀,都坏了肠子。给我请先生念书,暗里安着什么心。看起来亲姐姐也一样靠不住。只恨自己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活了这么大,谁是我个知心的人。想起来真伤心。我在吃饭的时候,就看出老师你是个好人。所以等他们走了。我就找你来说说,出出我肚子里的闷气。”说完两眼看着刘宇,身子又向前凑了凑。腿部都挨着了刘宇的膝盖。   刘宇听他说完,心里才恍然大悟。暗想张先生这个家庭昀构造真怪极了。张先生从平康里弄了个太太,又夹带来了个妻妹。如今因为这个妻妹生得太丑,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已,就想法教她念书自立。如今请来了老师,又在老师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师,或是跟老师跑了。就算给他们去了一块病。怪不得白天我和张先生说,师生年纪相仿,不大方便,那张先生不禁不以为意,反而那样狂笑呢。不过这位于飞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却为何跟我说出这些话哪一句是女人家该说的!哪一句是能对生人说的!这也太脸大了。但是转而一想,不禁毛发悚然,暗想着于飞这种模样总敢保是个老处女,定然向来未曾被过人的怜爱,但是求爱的心不见得比常人浅薄。如今她听了张先生夫妇的话,说不定动了真心,一半儿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儿为和张先生夫妇呕气,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来,这倒是意中之事。再说她又曾在娼窑住过,只懂得禽处兽爱。所以凭空地就这样亲热起来,又是来势汹汹。这可教我怎么躲避呢想着心里一阵焦急。看于飞时,见她更凑近了自己。那一张麻脸低向自己的额际,粉香已堵满鼻子,黄黄的眼珠映着满绕着红丝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视,仿佛要冒出情火。   (二)   刘宇此际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谈不到动心。只在这三更半夜,深院红窗,倒像伴着妖魔。多少有些害怕。又焦急的是在她这样景况之下,说不定还有缠扰。但只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谈了,只要小姐能够读书自立,总不致长久受旁人的气。令姐夫既然谈我那种话,我此地也不便久留。明天我就要告辞了。请小姐再请个老成的先生……”于飞只听到这里,脸上倏的改了颜色,仿佛急得顾不得,就把刘宇的手紧紧拉住道:“我知道怕什么有什么,掏心吐胆的都跟你说了。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见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天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说着似乎就要哭出来。刘宇听她说的更不伦不类,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她在晚饭时和自己见面以后,只这一点多钟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择言的竟都说出来,真是蠢的可观。但也可怜得很。只怨自己不知犯了什么罪,昨宵今夜,接连着得了这些奇遇。便要把自己的手从于飞把握里缩回来。   于飞那肯松手,倒加了一只手抚在刘宇肩上。眼泪汪汪地道:“我也拚出去了,跟你实说罢,张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办法。今天天缘凑巧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办法了。咳咳!我一个大闺女,破出脸去跟你说这些话!你是个有良心的……”说着忽然停住,一个身子几乎要都贴近刘宇怀里。刘宇听着几乎通身颤抖,先前虽然看出天色不佳,却想不到这场暴风雨来得这样快。真觉没法应付。但也不敢厉色拒绝,怕她羞恼成怒,再闹出别的花样。只可暂且虚与委蛇,先挡过这一阵,以后再作计较。便慢慢立起身来,躲开了于飞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自了,请先坐下。慢慢地谈。”于飞便一歪身贴着刘宇的腰际,软软的坐在刘宇方才离开的椅上,却仍拉着刘宇手儿不放。   刘宇心里急得冒火,脸上仍自矫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这样可怜。可是我也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呢。以后咱们不妨交个朋友,大家互相慰藉。至于……”   于飞只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这样说你不走了”刘宇略一迟疑,于飞又催问了一句。刘宇只微微点了点头。   于飞看他的神气含糊,又不放心起来。拉着刘宇撒娇道。“这不行,你还是哄我,说不定明天就偷着走了,把我抛下,那你不如现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说着一颗头儿只向刘宇怀里揉搓,刘宇又气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竟这样歪缠!却又不好意思说出。   这时于飞的丑脸正掩在刘宇怀里。刘宇只见着她的乌黑的头发和歪着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条可爱。刘宇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猛然感触到一个可怜的女人,宛转娇啼在自己怀抱之内,要过分的教她伤心,未免太不人道。再说她生的丑陋也并非她自己愿意这样。无端地向我求爱,虽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没有学问。加以这许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要以恕道看来,她只有可怜。谁能说丑人就不是人类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见,也算是人生的一种遇合。应该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些安慰。何况我自从昨夜离家以来。已把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乐都不措意。就把我这已死的爱情,施与给这可怜的人也罢。想到这里,便低首向于飞道:“你先别着急,我一定不走。”于飞听了,仰首看着刘宇,满面布着凄惨的笑容道:“真的么?你赌个誓。”刘宇这时又瞧见她那丑怪的麻脸,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重引起厌恶的心。觉得牺牲自己去安慰她,这牺牲真太大了。又一转想,我现虽然抛弃了李颖,倘若再和一个女人恋爱,依然对李颖不起。如今和这位丑小姐交际,便是教李颖在旁边看着,也未必嫉妒。这样一办,良心对的住李颖,也安慰了于飞。至于我自已的苦乐只可置之度外。想着就把对于飞恻隐的心又提了起来,便道:“我说不走,自然不走。不过我有几句话你依得么”于飞忙道:“什么我全依得。你说你说!”刘宇指着对面的床道:“你先坐在那里去,我好慢慢地说。”于飞才松了他的手,三脚两步的走到床上坐下。刘宇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过什么事全要一步一步的进行,要像你这样胡闹,将来要闹的大家全不好看。现在我既是教书的先生,咱们就半师半友的相处着。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我一定安慰你。以后日子长着呢。这话你可明白了?.”于飞想了一想道:“谁敢跟你胡闹来不过一听说你要走,我就急了。只要你不走,我一定规规矩矩地侍候你。你说什么是什么。”刘宇笑道。“那我可不敢当。”于飞叹口气道:“咳!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别看认识你不到半天,我的心跟你算是铁了。你想我不侍候你侍候谁”刘宇暗想我这里越往远处推,她越向近处拉,真是难缠得很。但像她这般蠢野的人,一讲到爱情,立刻就变成这样恭顺,看来女人的神秘性情,无论美丑,人人是一样的。便又接着道:“还有一句话和你说,请你不要着恼。我来到这里承你看得起我,这样跟我要好,不过在我却想着,初次相见大家都没有很深感情。”于飞听到这里,忽然站起,走到刘宇跟前,摆着手道:“这是你冤枉我,怎知我跟你没有感情没感情会跟你说这些话人家把心都给了你,你还说这个。哦哦!我明白,你是跟我没感情罢咧。”刘宇点首道:“这个话倒是诚然。在这时我对你实在没有感情。”于飞听了,麻脸上一阵泛白,眼圈却红了,仿佛要哭。   刘宇忙道:“你先听我说完了,这感情并不是两个人一见面就有的,必要相处久了,互相爱慕,才能发生感情。请问我和你谈了这一会工夫,哪能就有感情。我若是心里没有你,空白嘴里说跟你要好,你愿意么”于飞听着不语,那眼泪已流下来,把脸上的厚粉都冲成了浅沟。刘宇又道:“我再问你,你和我好,是希望长久呢还是只顾现在”于飞把手捏着鼻子,出完鼻涕,才酸着鼻子的声音答道,“你爱信不信,我这一辈子都指望你了。难道……”刘宇忙接着道:“你既和我长久要好,自然不在乎这一时。所以自今以后,你最紧的就是要得着我的真感情,事情才能如你的愿。不然就是逼得我没了法,虚情假意的先顾眼前,哄乐了你。日后再把你抛开。你岂不更苦了”   于飞双肩一耸,似乎打了个冷战,直着眼瞧定刘宇,倒发起怔来。过了半晌,突然伸手把刘宇的肩膊抓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话是实理。我跟你好,你不跟我好也是枉然。可是我有什么法子教你爱我呢我的好老师!小老师!你告诉我,你寻常都是喜欢什么我一定照着你意思办。你喜欢时髦,明天我就去剪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农裳,明天我就……”   刘宇心里真可怜她,居然蠢到这样。但是看她这样服从指挥,知道她容易制伏,不致闹出意外的笑话。倒放下了心。便拦住她的话头道:“我并不注意你的装饰。只要你的学问性情能教我看得下去,我也就心安了。”于飞把脸湊到刘宇面前道:“我的性情,你放心。以后要跟你红一红脸,叫天雷劈了我!学问我可是一点没有。”刘宇道:“那不要紧,所以要我教呢。以后你要规规矩矩,凡事都要教我敬爱。早先你曾在不好的地方住过,学来的坏习气,有许多地方叫人看不上眼,以后也改了才好。”于飞不住口答应道:“我改我改。往后我有不好,你尽管说。我要不听,你抛了我也不怨你。”刘宇暗想,真想不到爱情有这样的魔力,把这只疯狗制伏得像个绵羊。我倘然真能把她改变成个人格高尚的女子,倒是无意中做的一件好事。再说看她的为人虽然愚蠢,根性却不见得很恶。将来果能自己振拔得像个样子,我   就为她牺牲到底,也不算失计。因为我牺牲在这个丑女身上,似乎对李颖不为负心。却又算是一种对李颖极轻薄的报复。可是在于飞方面,却受着很大的施与了。   他正想着,忽然觉得一只很热的手放到自己肩颈之间。抬头见于飞正向自己呆看,忽而又把脸红了。刘宇正不解她是什么意思,于飞忽然把唇动了几动,才又小声道。“我也求你一件事。”刘宇道:“你说。”于飞又迟疑了一会,脸更红得发紫。期期地道:“我不敢跟你胡闹,可是你要可怜我。活了这么大,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好容易遇见你,你也别总端着老师的架子,也得教我松一点心呀!”刘宇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倒十分感动。知道这个老处女已被自己折服得不敢有意外之求,现在只要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便点头道:“我早说过,咱们是半师半友。谁要端老师架子来”于飞听了喜欢得眉开眼笑地道:“那么你也赏给我个笑脸,别这样眉眼鼻子里都冒寒气,叫人家看着不舒心。”刘宇笑道:“我哪里冒寒气来不过无故谁能总开着口笑”于飞忽然见刘宇的态度变得这样和蔼可亲,心里痛快得仿佛遇着了什么喜事。站得刘宇面前,头摇手动,直不知怎样是好。看样子似乎要向刘宇投怀入抱,贡献她的媚态,却又踌躇不敢,欲前又却。   刘宇也瞧出她那心痒难搔的神气,怕又闹出难看的情形,不假思索,便又拿话阻止她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我是喜欢女人晓得道理。你现在第一种应该晓得的就是对待老师的道理。你知道么你现在对待我是太亲密而不恭敬。我虽然当你是学生而兼朋友,你却应该拿我当整个的老师,这样才是道理。”   于飞这时正从小抽屉里拿出个小牙梳,要去梳拢刘宇左鬓边的乱发,听了他这几句,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在手上,立刻把手垂下。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一歪身伏在床栏上,肩井一起一伏的啜泣起来。   刘宇晓得说话伤了她的心。这时她的脸被半掩的帐子遮着,又只瞧得见俏皮的身段了。分明是个苗条女郎掩映在这锦衾绣帐之中,伤情垂泪。只这一霎的光景,也十分教人动心。刘宇自觉这个可怜的女子,真被自己操纵得苦了。大凡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柔嫩。她对我抱着这样一片的爱心,我何必在她心上划许多的创痕而且我既已抛却一切,不惜为她牺牲,又何必这样吝啬可以给她的,就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点吧。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仿佛竟是个提着钱囊走到贫民窟里的大善士。不应看着贫民啼饥而不解自己的悭囊。而况即使不施舍贫民,自己的钱已无处去消用。就是珍藏起来。也不过是个守财奴啊。想着便站起来,走到床前,扶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停住了哭,我能立刻教你喜欢。”于飞用袖子拭了拭泪,紧紧拉着刘宇的手,口里却道:“你去吧,我也知道你不爱我。我无论怎样也是白费瞎心。你也不必在这里教我了。等你出了张家大门以后,三天以内你留神看报纸吧。那时你就知道我于飞了。”刘宇听着只觉脊骨上一阵阵生凉,知道在这一会工夫,她己完全战胜了自己。以先自己是以走挟制着她,如今她已不怕自己走,拚出死命和自己缠上了。她要不是沾染过在娼窑的风气,绝不会一见钟情得这样热烈。不过现在我倒要矜持一些,不可教她知道我已承认败了阵。不然她看出我的弱点,逐步要求,那倒真要闹出笑话来昵。   这时于飞已仰着泪光莹莹的眼瞧看刘宇,等他开口。刘宇宁神静气地道:“我才知道你对我是这样,在良心上也不能走了。除非等你拿大棍往外赶我时。再走也不迟。”于飞蛾脸上微露出笑容,忙又忍住,拉刘宇坐在身边道:“又说忍心害理的话,我能赶你?”说着又叹了一声,又用手肘轻轻向刘宇撞了一下道:“不用你总这样冤枉人。咳!头上有天,屋里有灯,肚子里有良心,我跟你还……”说到这里又自咽住,只低头看着刘宇脚下的皮靴出神。刘宇沉了一会,才叫道:“于飞。”那于飞听刘宇忽然改口直呼她的名字,晓得已不像先前冷淡了,心里一喜,很娇柔的答应了一声。那身子不由得又向刘宇这边凑过来有二寸多。刘宇接着道:“你也别觉着我故意疏远你,以后关于你我的事,现在我先给你订下个章程。你要能遵守呢,你所愿意的就可以慢慢地实现。一直地达到你的希望为止。你要是性急呢,只好请你寻旁人去胡闹。抛开了我吧。”   于飞的足尖撞着刘宇的靴子道:“你快说是什么事?别尽自一松一紧地逗人。你瞧我还不够受?”刘宇笑了道:“张先生请我原是单教英文,如今我只好另外白尽义务,把你要做人的学问都教了你。凡是言语行动常识和国文英文,慢慢都要教你晓得个大致。可是你也要用心,该改的改,该作的作,该念的念。我对你的成绩,每星期小考一次,每月大考一次,每年总结一次。这种考就是冷眼看着和随时试验。”于飞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道:“这不麻烦死人。成天际上了夹板,哪能得着一星儿乐。”刘宇道:“乐到有呢,可是得你诚心要好。每次考验以后,倘若成绩不错,我这当老师的,多少有些奖赏给你。”说着向于飞一笑,于飞也笑道:“咱们不是外人,我说话你别过意,张先生那样啬刻的人,一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忍心要你的东西。”刘宇笑道:“给你的不是东西,是你心里最愿意要的。”于飞想了想道:“什么我不懂。”刘宇看着她道:“我穷得都教了书,能有什么于飞,能给你的只有爱情啊。”于飞霍地跳起,伸着手似乎向刘宇要抱,忙又敛神坐下,通身都哆嗦了一下,才向刘宇翘眉展眼的道:“就这样!就这样!往后我做出来你瞧。可不许我明明是好,你却瞒心昧己的好肉里挑刺,喂喂!你瞧着,我累死也甘心。”刘宇道:“这又何致于累死,只要你肯学好罢咧。每过一个星期我看着你果然一切进步,我就临时变作你的好友,同你游玩半天。随便出去开心或是在家谈天,都随你的便。但是不许出乎好朋友的范围,而且一过这个时候我就又是老师了。”于飞插口道:“要是出门,许我拉着手走像张先生和我姐姐一样么”刘宇道:“只要你的成绩值得受这种奖赏,也可以依你。”于飞笑着咬嘴唇道:“天呀!我好难。”刘宇笑道:“再到一个月后,我看你改变得像个样子,那我无形就给你许多的真快乐。”于飞道:“又是什么呢”刘宇道:“凡是世界男女朋友能够享受的乐趣,全许你享受。并且除念书时候以外,完全是朋友了。”于飞揉着头发道:“好难交的朋友,世界上全像你,怕谁也没朋友咧。你的朋友全是这样交来的么”刘宇也自觉好笑,强忍着道:“只有和你是这样,别人谁肯受这些啊。到三个月后,你还是照样的好,我就把你当做情人看待。”   于飞紧捏着刘宇的肩膊。眼瞧着墙上的月份牌,自己叨念道:“三个月、九十天。今天五月十六。六月十六……到八月十六。”说完向刘宇一笑,似乎浑身都添了生气。刘宇忙接着道:“可是你还不许拿我当情人看待。”于飞微吃一惊,慢慢松了手道:“这又怎的”刘宇道:“在这个时候,你只能算个被动者,却不许对我滥用爱情。”于飞抢着道:“你也该讲理,难道谁要诚心爱谁,还能管着人家不许爱么”刘宇觉得她这句话真把自己问住了。爱哪能受限制但是对她这样没有学问的人,依旧可以强词夺理,便又道:“爱自然不能受拘管,不过我要逼迫你上进,所以限制一下。你就是爱我,也只许存在心里,不许发泄到外面。”于飞鼻翅扇动着道:“这你要闷死人,存在心里还不闷出病来”刘宇微笑道:“有你不闷的时候啊,再过了三个月,你有了做情人的资格,我就许你拿我当情人。可是……”   于飞刚一喜欢,立刻又把嘴鼓起来道。“又可是了,可是什么”刘宇道:“我要和你说明白,情人不是夫妇。不过是比朋友近一些,可以不拘形迹罢咧。你万别错想了。”说完沉了一沉,见于飞低头不语,就又拉过她的手来道:“到过了一年,你真变成个好女人,那时只要你不嫌弃我,那我一辈子就不离开你了。”   于飞听他的话一时朦住,又问道:“不离开怎的不离开”刘宇笑道:“你想,谁和谁总能一辈子不离开”于飞这时心尖都痒了,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刘宇。他那俊雅的风度,真是向来不易看见的好男人。想不到在一年之后,他居然就能是自己的丈夫!心里直喜欢得要哭,不由得红了眼圈,酸了鼻子,身体不由自主的倒入刘宇怀里,将刘宇紧紧抱住,头儿只向他胸际揉搓。   刘宇挣扎着要躲开,口里却叫道:“瞧你这样,头一天就不守我的章程,尽自胡闹。再闹我走。”于飞仍旧不动。浑身更颤动着,口中似呻似呓断断续续地道:“你积德。别急。我就是这一会,好人,你教我心里舒服舒服,回头就跟你立规矩,还不行么”刘宇瞧她情感激荡得像中了狂,也觉得可怜,便抚着她的肩头,由着她在自己怀中偎了一会。沉过五六分钟,就轻轻将她推起。于飞又把头向他乳际紧挨了几下,才随着他的手坐稳。却还犹自胸肩起伏,喘得像才跑了几十里路。眼儿半闭着,脸更加红紫,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向刘宇又凝视了一会,霍地跳下地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向后拢了拢,仰着头想了想,就跳跃着走回刘宇面前,恭恭敬敬地道:“老师,咱们就从今天起吧!”刘宇点头道:“就依你。可是再不许你像方才那样!以后你要坏了章程,就把以前的都抹消,还要从头算起。”于飞诺诺连声道:“自然自然。我也明白。只要我随着你一年,以后还有你随我的日子呢。我为什么长纤不拉,倒拉短纤”刘宇也笑道:“这不是明白话?”   于飞慢慢退坐到椅上,瞧着刘宇,喜容忍不住地阵阵流露。刘宇见钟已快到夜午,便站起道:“咱们的事也都说完了,我要到我屋里歇一息。还要给他们听门呢。”于飞还要留他,刘宇摇手道:“别再粘缠,我要烦了。”于飞不敢再说,看着他走去。忽然叫道:“等等!”刘宇站住,见她从小柜里拿出两包纸烟一盒糖食,走过来塞在刘宇口袋里道:“省得你自己闷。”刘宇也不推却,谢了一声,走回自己屋里。   他不禁倒好生感慨起来,就合衣沉沉地睡去。到醒来睁眼时,已是红日满窗。刘宇懵懵腾腾地瞧了半天屋顶。又看看屋里的光景,才忆起昨天的事。便一咕碌坐起来,扶着头儿,想念前昨两天的经过,直如做了一场怪梦。在两天以前,自己还是个有家有业幸福的人。不想局势一变。就落到这步田地!独身客寄在这种人家。名为教师,实际还不就是奴仆。虽然我是养晦匿迹,故意的佯狂玩世,却不想又玩出龙珍这一桩牵缠公案。可见人若背了时运,随处都能遇见不舒心的事体。   想着便走下地来,推开屋门。想唤人打水盥漱,见院里却静寂寂的听不见人声,更见不着个人影。才想要呼唤,突而转想了一想,自己笑道:“我还觉这是自己家里呢,呼奴唤婢的,别自讨没味。”便在屋里寻着个旧脸盆,端着出来,想寻着厨房取些热水。哪知厨房偏不在后院里,只可又走到前院。在东南角找着厨房。盛了些温水,又端着走回后院。才走到西厢房的窗前,忽听上房的班竹帘一响。那张先生的太太猱头撒脚地走出来,向刘宇招了招手,却不说话,只站在廊檐下向着他笑。   刘宇一时摸不着头脑,便站住叫了声张太太。那张先生太太却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一只手向背后指了指,又连向刘宇摇摆,仿佛告诉他张先生在屋里,不可高声的意思。刘宇见她那形像不妙,自己端着脸盆,便走进后院,不想那张先生太太竟跟了来。在刘宇身后道:“走!到你屋里,有话告诉你。”刘宇心里一阵跳,自想大清早起她无故跑到自己屋里,多少有些不便。但她是本家主妇,又没法不随着她。及至到了屋里,张先生太太也不等人让,便坐在床上,向刘宇笑道:“你怎么谢我我给你出了这么大的力。”刘宇听着莫明其妙,只直着眼看着地下。张先生太太又笑道:“不告诉你也不明白,昨天你头一天上工,晚晌就躲懒。不给我们听门。张先生气得一跳多高,立刻就要教你走路。幸亏我横拦竖摭的劝住了。你说我费这样气力,为的是什么呢”说着向着刘宇只笑,那样子好不难看。   刘宇心里立刻又跳起来,自想这里真不可一朝居了。于飞那一桩还正在不了,又斜刺里闹出个张先生太太来。这一个更没法可办。她若迫得我太甚,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拂袖一走,活该我自洁其身,省得淌这个臭坑。就是虚了于飞的希望,也算是她令姊害得她,怨不着我,想到这里,便向张先生太太道:“张太太对我的厚意,我固然感激。不过我并不是一定要在王宅作事,张先生要我走,我走好了。”张   先生太太半嗔半笑地道:“瞧你真是好大的性气!你干不干那个话另说。我为你费了这些心,就落你这么几句话么我要不是拿你另眼看,上去就给你几个耳刮子。”说着两只媚眼直向刘宇端详,样子更十分尴尬。刘宇这时实在忍不住,便昂然说道:“张太太,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已决意辞却这里。等回头见过张先生,立刻就走。我这谢谢太太的法子,就是教太太眼前清静。”张先生太太见他这样,不由吃了一惊。便敛笑正色道:“王先生,是我不该惹你着急。于飞和你的事,她昨晚都告诉我了。我只这一个妹子,好容易有了着落。我怎么不喜欢不过她和我说。你总像有些沾滞,大约是怕张先生和我。如今从我嘴里告诉你,往后你什么也不必怕。只要你同于飞好,我就是你们的护庇。更不必拿张先生当一回事。你明白么还有昨天你和于飞说的话,我听着都有些耳生。俩人好就好吧,又干么一年半年的傻等。依我看,不如由我和张先生说明,趁早办了喜事,你们还尽管在这里住着。凭你这样精明的小伙子。还养活不了她么”说完看着刘宇,等他答话。   刘宇才明她此来并没安着邪心。但也没安着好意,大意总还是想趁机会把于飞推给自己,她们好脱些清净。看来昨天于飞的话倒是不假。想到这里,倒有些可怜于飞。便向张太太正色道:“于飞小姐昨天要求我的事,既然全告诉了您。真是再好没有。我正盼望您能够知道,省得将来有人不往好处猜疑。但是昨天我和于飞约定的话,已是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不能改变。您要逼得我太甚,那简直就是教我离开贵府。”张先生太太听到这里,呦了一声道:“我的小爷,你可别拿我当台阶,趁坡儿下。我把你逼走了,于飞找我要人,我拿什么赔她呀。你们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当我没说。”说完又搭讪了几句闲话,急忙走出。   04章   (一)   刘宇所见晕倒的女子,正是自已当初的爱妻李颖。在这卒然相遇的时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赶前救护。但见她身旁正跪着个极漂亮的西装少年,立刻心里一动,便勾起了旧事。自想这少年虽不是达光,但看起情形,这个少年也定是李颖的情人,不然形迹何致这等亲密,意思何致这等关切。她既能负了我而别恋达光,岂不能抛了达光再去恋别人?只这一刹那间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着于飞走去。   那少年仓卒中把李颖扶得坐起,见她依然摇摇欲倒,还在晕中。那少年抬头向四外看了看,忙唤那女郎道:“智慧,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里,里面可还有冷汽水,快拿来喷一下。”那女郎顾不得答应,忙跑过拿了半瓶汽水来,喝些噙在口里,正待向李颖面上喷去,这时李颖已哼出声来。智慧不由得把水全咽进喉里,问那少年道:“邓江,还用喷不?”邓江摇摇头。   李颖已睁开跟,挣扎着扭头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不行!我今天非得找着他不可!”说着一面手撑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吁吁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见着他,他真狠,又走了。”智慧一面扶持,一面问道:“你说的是谁?”李颖失神落魄指着前面空椅道:“他……我的宇……同一个女人坐着,这一会儿就不见。”智慧还不大明白。邓江却已不干了,忙道:“我曾看见,才走不大工夫,我去追!”说着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智慧这里扶李颖坐在椅上,安慰着她。定神回想,忆起方才同李颖邓江走到这里的时节,前面椅上正坐着一双男女,虽不知是谁,但看后影儿极是漂亮,那神情也很亲密。李颖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晕倒。自己正吓得喊叫,记得有个男人跑来,躬身似乎就要帮着邓江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忙乱中也没有留神。到李颖醒时,那一双男女就都已不见。想起来不由恨自已糊涂得很。李颖病后曾告诉我。她的丈夫刘宇曾因为一件闲事,呕气离家,她就赶出来寻找,想他们夫妇感情素日定不很坏。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见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来扶护,反倒躲了?这真令人不懂。或者也许李颖认差了人。   智慧正这样想着。那椅上的李颖倏地喘着立起来道:“他一定还没出这园子,我自己去找。”智慧忙劝通;“只要没出这里,邓江一定找得着。你身子这样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动。我替你去。”李颖道:“不成,你不认识。”智慧道:“怎不认识?那会我已看得明白。”说着指点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里坐着的一男一女么?”李颖听了这话,突地又变了颜色,低头自语道:“一男一女,还有一女呢……那是谁呀?他真抛了我了。”说着那眼泪奔涌出来。身子一软,又跌坐在椅上,手扶着头嘤嘤啜泣起来。智慧忙劝她不要哭。在这里教人瞧见不成样子。正在焦急。邓江已匆匆跑回来。报告说在这个园子里都寻遍了,一直追出园外,也不见两个男女。智慧正指着椅上的李颖,急得对他甩手。哪知李颖听了邓江的话,伸手拭净了泪痕,痴痴的仰天出了一会神,半晌才是一声长叹,接着又向着眼前的空椅惨笑。智慧见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渐渐黑上来,才要催她一同回家。那李颖略一凝神,瞧见智慧和邓江在侧,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们回去吧。”智慧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李颖姐你也不必难过。现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只要耐心寻找,绝不会寻不着。”说着柳眉一宁,那脚下的小蛮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们都是呆子,这些日都没想到,放着北京天津这些新闻报,咱们寻人都忘了登广告。姐姐,你回去就拟个底子。送到个大报馆去登。管保明天姐夫就泼风似的寻来咧。”   李颖苦笑道:“已经见着,他还躲去,还想他寻来呢?”智慧转脸见邓江已先走开十几步,便又道:“姐夫大约是和你有什么误会,你只在广告里恳切地向他解释一下。难道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李颖听她的话,觉得十分刺心。霍地把惨白的脸变成淡红,便装着擦眼用手巾把脸遮上。沉了一会,才叹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可是你忘了他旁边已又有了漂亮女朋友呢。咳。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还是我的替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智慧才要说话,李颖已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义尽。从今以后求妹妹再多疼我一点,就是请你再不要对我谈这件事。我到死也感激你。”说着又落下泪来。   智慧连忙替她拭干了泪痕,扶着她的玉臂,一面抚慰着,一面慢慢追随着邓江走出园来。三人坐车回到智慧家里。   李颖一进门,便推说头痛,走刭自己寝室去睡。到开晚饭时,智慧自去唤她。轻轻走进李颖屋里,便听着极微细的哭声。知道她伤心已极,便低低唤了两声。那李颖听得呼唤,停住了哭声。却装做睡着。智慧连呼不应,只可替她盖上床夹被,自退出来,和邓江一同晚餐。   他兄妹对李颖的事,只知他们夫妻反目,她丈夫负气抛家。这也是以前李颖吐血病好时所诉说。至于细情,自然毫不明白。今天在中央公园看见那般光景,都十分替李颖委曲。又十分替她可怜。他俩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饭也不顾吃。只要代李颖想一个办法。兄妹计议了半响,到底还要行那广告政策。费了很大的时间,才合拟出一段极恳切极含糊的启事稿道:   “刘宇兄鉴,自哥离家,妹追寻来京,大病几殆。昨偶遇公园,又相避面。妹惟自思旧菁,不敢谓哥寡情。哥倘垂怜薄命。请一临存。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李颖。”下面又注上智慧家的地址。智慧自作主张,并不告知李颖,就由邓江自行送到报馆里去。这里智慧自去照顾李颖。   到了次日,智慧老早的起床,等得报纸送来。见那启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词旨很是恳挚。自想李颖的丈夫若见了这段启事,倘还忍心不来,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了。坏良心抛了李颖。这个人也没甚人味了。想着便拿着这张报纸。想去告知李颖。好教她暂且宽心,添些希望。及至走近李颖房里,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息。只当她还在睡着,轻轻的掀起帐子看时,见她身上斜搭着一床薄被侧身向外头儿歪在枕边,玉臂曲着掩在额际,还是昨晚睡时光景。智慧不忍惊她的美睡,便坐在床边,翻着报纸闲看,等她自己醒来。   这样坐了好一会,还不见她略有转侧。闷着无聊,便把报纸放下,转脸把李颖掩着面目的手臂慢慢移开,想要看看她的颜色。不想手方挪动,李颖的一张白金纸似的惨淡面孔早已呈入智慧眼里。智慧心里立刻又吓得噗噗乱跳,疑惑她一时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么变故。连忙用手向她脸上摸时,觉得尚还温热,只鼻尖略有些凉。又低低叫了两声,李颖朦胧中还能答应。智慧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儿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这时无意中眼光顺着被角瞧到床下,忽见床帏边的一只痰盂里面红成一片。忙低头定神去看,原来竟是少半痰盂的鲜血。惊得智慧几乎又叫起来。但怕吓着李颖,急自忍住。再留神瞧,才看见床帏枕角都微沾血渍。智慧战竞竞地蹑足走出。   到前边找着邓江,很焦急的告诉他李颖又吐了血。邓江正仰在沙发上看书,听了智慧的话,猛然把书一抛,冒冒失失地道:“是……是么……”智慧发急道:“怎么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邓江霍地立起,顿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   说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头发。把刚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头,都抓得像一团乱草。智慧拉着他道:“你闹什么?看你这拧眉苦脸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吓了一跳,你又来吓唬人。你干么这样?”邓江听了脸上一红,忙定了定神,装着微笑道:“我又怎样来?不过你闹得太凶,我正看书看的入神,把我吓的……”智慧呸了一口道:“你是个小孩子?还把你吓掉了魂?”邓江不由她再说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别说闲话,快去看病人。”智慧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进李颖房里。邓江沉心静气地瞧瞧病象,又听了脉,便和智慧出来,到前边才道:“李颖这是因为昨天又受了刺激,旧病复发。她上一回身体已病得极弱,这次很是危险。我自已治下去不大有把握,只可请个出名的西医来,共同商量着诊治。”智慧这时只有着急,丝毫不得主意,只催着邓江急速料理。邓江立刻出去,请来个同道的朋友,替李颖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里才略得安稳。   李颖这一病很是严重,成天际昏昏沉沉。过了十几天,血虽止了不吐,但神经还不清爽,嘴里总是瞻呓不断。智慧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终面无倦色,口无怨言。邓江对于医治李颖,十分尽心。料量药品和食物,更是着意。从李颖病后,智慧见邓江渐渐面色失润,目眶深陷,起先还疑他是偶而失眠。后来见他气色日坏,几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样,便问他是否有病?邓江只是摇首不认。   李颖病到半个多月以后,确是日见起色。那智慧却无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虽不甚重,却已没法看护李颖。只一下就忙坏了邓江,要身兼两个病人的看护和医生。直乱了一个多星期,智慧的病已好。只要避风在自己屋里调养,不需吃药。李颖也神智清明,不过尚不能起坐。日常除了女人特别的事,是由一个仆妇服侍,其余一切都要邓江料量。李颖十分过意不去,心里感激不已。闷极时便用铅笔写封短信送给智慧,智慧也照样酬答。邓江又当了这不出院门的邮差。   光阴转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家里一宾二主,倒有两个病着,便也没高兴庆这佳节。这一天晚饭后,邓江自己闷闷的立在院中。看了会初升的圆月,觉得四围寂寂,远处的市声和戏园子的锣鼓,偶而被微风吹来,也是些凄清意味。月色铺满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凉。慢慢的踱了几步,一俯一仰,都觉出自己的孤寂。突然心里怅触万端。不愿再在院里久立,便走进智慧屋中。见智慧正歪在床里,拿着一本书看。邓江向她说话,却只不应。细看时原来她正拿着书盹睡。   邓江自己一笑,又退出来。依旧到院中闲步,无意中走进后院,就听见李颖在屋里微微作声。抬头见她屋里虽然点着灯,但是月光映在窗上,显得灯光月光全变成黯淡。再走进几步,才听出李颖是在曼声长叹。邓江听着,立刻心里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慨。似乎通身都觉酥麻,就痴立在那里,不能移动。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不知为何?竟自觉酸痛得很。暗想从李颖到自己家来,她也不过只是妹妹的一个女朋友。因为她身体多病,境遇艰辛,所以为着人类的同情,不免对她多加护惜。但是我也不知怎的,无故的对她关怀到那般密切。近来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我和她非亲非故,连朋友关系都由间接而来。除了照例了问候以外,连闲话也不曾多谈。这到底是为什么,使我不安到这样?自己闷闷地对着月光呆想了一会。忽听得李颖在屋内又是很凄厉地一声长叹,邓江只听得心里像刀剜一样。斗然灵机一动,不由得举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这分明是我对她发生爱情了。”细想从见面后,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里糊涂的也没知会自己,就投入了情网。所有的为她尽力,替她关怀,直把自己驱使得像个奴隶,尽心得像个忠臣。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以前只是懵然莫明其妙,如今恍然大悟。立刻心里又忐忑起来,自想李颖原是有夫之妇,因为环境所迫,才住到我们家里,我竟乘人之危,趁着这个机会,跟她用情,这是多么大的罪恶。而且对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亏。再回想起来,在她第一次病的时节,我似乎已发觉自己已发生爱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不料后来她病好后,为着妹妹的凡事离不开我,所以又无意中和她常见面。到现在居然还是自己拴成套儿套住了自己。这不是自寻苦恼?日后还是勉力抑制,躲开了她吧。想着自以为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但转眼瞧瞧李颖住的屋门,似乎告诉自己里面有个带病的伤心人正苦在里面。再一转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迹,我又何必这样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际中秋月圆,她病中独处。不知要怎样伤感,我就是以医生和看护的资格,也该去安慰安慰她。反正我只要拿稳心情,自加检点好了。   只这一转念间。便轻轻踱进李颖屋里,先隔着窗户叫了声:“李颖小姐。”那李颖在屋里应道:“邓江大哥么?请屋里坐。”邓江便轻轻走入,掀帘进到屋里。鼻中先闻到一股药香,暗叹李颖也病得久了。这时见李颖正拥着夹被,斜倚床栏闲坐。上身只穿一件银灰橡皮呢小袄。那新来病起的清瘦脸儿,后衬素帐,前映灯光,真显得一清如水。见了邓江,微笑着让坐。那眼圈儿微晕娇红,像是方才曾落过痛泪。邓江刚离开月色凄清的院落,又进了这几榻萧然的病房。瞧见这病后秋花的俏人,心里觉出有无穷萧寥之感,塞满了中心。明明是为安慰李颖来,不想坐在那里,倒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   李颖也正因方才哭过,不愿被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忙轻轻移身背着灯光而坐。   所以没留意邓江的神色。沉了一会,还是李颖先开口问候智慧的病状。邓江呆呆的谢了一句,又问候了李颖。两个人原来在这一天里已见过几次面,不想此际倒弄成寻常酬酢。几句话说完,又相对默然起来。   邓江见李颖那种可怜样子,明知她心里蕴着无穷心事。但是人家不对自己诉说衷怀,自已便想安慰她,又何从说起。正在局促之际,忽然抬头见窗上月影,心里一动,便向李颖道:“今天对不起得很,中秋佳节,因为您病着,也没预备些应景的东西。好教您受委曲。”李颖凑然笑道:“在病中不给我东西吃,正该感激您的关照。怎说是委曲?咳!我这两次大病,要不是遇见贤兄妹,只怕我久已死了。我现在连感激的话都没法说。”邓江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谈到这个?这些话您哪一天不说几遍,我听帮听烦了。”说着自觉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红了脸,低了头偷看李颖。见她似乎毫不介意。李颖原来知道邓江向来对自己是一片热诚,感激还感激不过来,更不会介意到这些小节。不过瞧见邓江红了脸,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无话可说,便也看着窗上的月影道。难得今天遇见中秋,可怜我连月色也摸不着看。说着微笑向邓江道:“候大医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里去站一会么?”邓江摇头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请您暂且辜负一次吧。您身体还没复原,今天外面又有风,万不能出去。”说完又自觉不放心,再谆嘱道:“无论如何,万不能出屋子。您要是偷着出去……”李颖不等他说完,便自笑道:“我偷着出去,真是个小孩子呢。”忽又转念一想,凄然叹道:“这又要教大哥挂心,真是薄命不祥,徒为人类。”说着眼圈又一红。   邓江看着心里十分怆恻,才要说话,正在这时节,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立觉眼前一阵黑暗。略泛泛跟,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来。略迟一会,满屋都生了虚白。墙壁帐帏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邓江叫道:“这该死的电灯,又出了这病。等我去唤人来收拾。”李颖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这是老天可怜我瞧不着月亮,诚心给我送进屋里来。这是天凑人愿。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邓江在方才发觉自已已和李颖生了情感,所以见了李颖以后,已觉局促不安。此际又恰值电灯无故熄灭,立刻心里乱跳,自想不应再在屋里久坐。最好借着找人收拾电灯为由,躲了出去。但是从屋里方一黑暗,就似乎从李颖身上,发出一种麻酥的气体,度到自已身上。中心心醉,着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动。又似乎心里有人告诉自已,就是同居暗室,难道还怕有什么亏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术不正。只是想只管这样想,胸中总不免忐忑,身体不由动了一动,就听李颖叫道:“大哥,你别走,我怕。”邓江听到这一声更不能动了,便道:“小姐别怕,我不走。”因又转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变,方才正得意着灯灭可以赏月,这一会儿又怕起来只可陪她再枯坐了一会。在这万静中,只觉李颖身上的人气,像电流般的只管向自己身上扑来。因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变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随着交了,只觉心里慌虚虚的不得着落,突然间似乎有一般情热充满中心,跟着又一股寒气,从尻(kao)骨(屁股)直凉到脖颈上来,倏时直仿佛酒后冒寒,心里只管热得发烫,身上却冷得微微作颤。好容易凝神静气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会,心君才得安稳。脊背上却已出了许多凉汗。邓江还不跷得这是情感发动最剧烈时所发现的状态,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么病。又觉得屋内空气特别紧张,似乎压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想要暂且出屋去吸收两口空气,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觉到通身都松软了。正在心里晕晕悠悠,五官百体的机能一齐都在停滞之际,猛然听得床栏戛然一声,邓江仿佛从迷梦中惊醒,抬头向对面一看,只见月光穿过窗纸和窗棂,映到对面床帐之间,把半个屋子都央成一个个自地黑道的方格图案,把李颖也映得像个缟袂仙人,在这一片寒光里,微微摇动,显得迷离倘恍,不可逼视。那一颗头儿,恰界在一个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间,好似仙人顶上发出的圆光。虽然不圆而方,但是隐约中更露出无穷的静穆和恬美。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莹着流动。邓江眼里竟似乎见着一幅伟大的仙容蔼然向着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个童稚。而且从这个仙人身旁的黑影里,发出许多富于吸力的情热的气体,喷到自己身上,立刻将自已包裹住。那一种伟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脚下,然后再把自己消灭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这时节。邓江无形中直如被一种神力所驱使,通身只有抖颤,神经全部麻木。已不知对面坐的是谁,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和神智都作势向前倾着,眼看在一刹那问,就要无意识地直接扑到月光影里,而间接就扑进李颖怀中,以致在她这脑部虚构而成的仙境中,糊里糊涂地造成他日后受良心谴责的罪孽。幸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似叹息非叹息地喘了一口长气。只这微细的声音,已在万静中像霹雳似的把邓江的迷惘心灵,惊得顿而清醒。才伸伸腰脊,跟着也吐出一口大气。立觉通体大汗,把贴身衣服都沾湿了。心里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梦醒后把梦重温一遍。直类乎夜走山路,突然电光一闪,才见眼前就是万丈悬崖,差一步没有失足。这种惧怕竞使他颤栗得椅子都振动有声。   再抬头看李颖时,不想在她被月色映着的素面上,竞而添了两串珍珠,从星眼里直垂下来,在白影里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泪。邓江见了这般光景,脑中重又一昏。本来他方才已忘了这是在人境中,而觉着是别在一个仙界。此际瞧见她的泪痕,心境倏然一变,似乎李颖渐渐缩小,而自己却渐渐庞大。又似乎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李颖一个无助的弱女,正在阴天的海边上痛哭。自己却正从别一个星球上坠落下来,两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相遇在一个亘古无人的世界上。这个无人的世界上,就是这个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着这个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邓江这时心境虽变,但是情热的燃烧,却比前次更加狂炽。因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为人的情愫。前次爱的原素里敬的成分多,此次爱的原素里却充满了怜的成分。所以益发不可遏制。他依然通身颤栗着。几次要开口说话,但是嘴唇和牙齿都振动得不受命令。最后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挣出话来,道:“妹……不……你……哭什么……不……哭……”这种奇怪的声口。   对方的人听了,原该深为诧异,但是李颖不知怎的,好象没有听见,把脸一歪,手扶着床栏,又把头儿搭在玉臂弯成的架上。邓江立刻在月影中遗失了李颖的脸,脑里轰然一声,昏迷得竟忘了一切。只觉得她很捷疾的抓了自己的灵魂,向暗地里躲去,自己只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站起身来,两步就走到李颖跟前,毫不犹疑的摸着她的手,及至她的手上肌肉触到邓江手里,立刻就有一股电气,经过他的臂肩,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的情热,更炽烈到最高度。爱力驱逐走了羞耻恐怕的观念,消灭了名誉道德的顾虑,通身只有象将死的人颤栗着。想要开口说话,似乎唇舌都已不受指挥。但已感觉到李颖的身体也正在抖颤。这样过了约有十秒钟后,李颖才用很喘急的颤声道:“大哥……你……你是怎……”说着邓江觉得她的玉腕似乎微动了几动。虽然没有气力,但知道是要推开自己。   他这时似见恍惚中在黑暗里落下一张罪恶的大网,将自己包裹在内,又觉得脚下所踏的地,仿佛软得象棉花一样,而且象要陷落下去。邓江腿脚一阵,不由自主的顺着床沿就跪倒在李颖膝下头儿恰歪在李颖膝盖之间。那一张嘴也象梦呓似的,刺刺的说起类乎谵语的话来,把初见李颖便生爱慕,直到相处数月蕴情不发的苦恼。以及今天所感觉的情境,跟自己屡次强制的经过,都象大水开闸似的说了个痛快。末后又且喘且说地道:“我明知对于小姐没有用情的可能,跟小姐用情是很大的罪恶。可是现在我已自己管不住自己。咳!我但能管得住……当初在您二次吐血时候,我就有二十几天没有合眼睡觉,我想替你病,替你死。可怜只有自己知道,那时就知道要有今天。想躲了您,省得有今天。谁知躲不了,到底还是有今天。小姐……妹妹……我该死,我不是人!啊呀天知道,这事不怨我……”   李颖在灯光被灭以后,已经发生和邓江同等的感觉,但是她所感觉的还是偏于悲慨个人的身世。仿佛这样大的世界,只有自己踽踽独行,在黑暗里望着月光,更觉芳心无主,此身无着,所以心里只觉虚飘飘的,再想到当初和刘宇同居时的甜蜜光阴,当这凉月满窗,正好互相偎倚。如今以一个弱女,卧病他乡,受尽了凄凉。怨得上谁?还不是自作自受。想着竟神游别境,不自知的落下泪来,倒似乎忘了屋   里还有个邓江。及至思回神聚,瞧见了黑影中的邓江,不禁又暗自感念。觉得邓江这人,向来对自己温存体贴,很有象刘宇。刘宇待我好,他原是我丈夫。没甚说得。邓江对我这样,我有什么方法答报。可是人家又为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不由得引起了普通女人共有的疑心,立刻想到邓江处处待自己关切,正是处处对自己用情。只顾这个念头一起,便也觉得从对面邓江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热气,向自己阵阵扑来。李颖身上立觉酥软,心里也跟着乱跳,不敢再和邓江相对。便侧身伏在床栏上,暗恨自己在灯灭时留住邓江的错误。此刻又没法开口撵他走,正在这时,似闻邓江所坐的椅子振动有声,怕他要向自己挨来。几乎就要站起逃避,   (二)   但自觉向着邓江的半个身体仿佛已一软如泥,动弹不得。那心里的跳跃,却引起全身的抖颤。不想在这难过的时光,猛觉着自己的手已入了邓江把握之中。心里虽觉不出是惊是怒,是悲是喜,只觉被神经刺激得几乎晕去。到稍一凝神,只急出了一句话,想抽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竟是毫无力气。接着又听他语无伦次说出许多情话,句句都教人听着刻心镂骨,荡气回肠,直逼得自己都不能运用思想,更不能思索对他如何应付。突而转了个念头,咬着牙祷告上天,教自己在这时死去,好躲开眼前的难关。但是死的感觉还未发现,却先觉到大腿上隔着裤子侵进一股湿热之气,倏然又变成冰凉。这样又有好几次,忽而明白他是伏在自己腿上且哭且说,泪痕都渍透了两层布,分明是爱我到了极点。一直抑制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就发泄个尽致。这个人真痴得可怜。我也害苦他了。只顾这怜恤之念一动,那另一只手竟不知不觉的抚在邓江头上,似乎觉得他的头发也在跳跃,连带着使自己手臂都振得有些酥麻。   李颖眼前的月色都已消失,也似全身坠入黑暗之中。直忘了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什么所在,面前所跪的是什么人,只觉得有个温软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自己,直向黑暗的深渊中沉没下去。昏沉沉不知这一落有几千丈,仿佛一个人从高楼坠下,在将落未落之际,神智完全麻木,更没法预料落地后的死活。邓江正伏在她膝上哭诉,猛然触觉发际有了她的滚烫而颤动韵手,立刻似有一股热气从头上直贯到心窝,与胸部的热血相激,竟反而生出一阵不可言说的冷意,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倏而清明,自己暗道:“完了,完了。这个绝大的罪恶,已经得了她的同意,眼看就要造成。又很快的想到方才自己的行动,完全由于不能自制。虽然向着那罪恶途上走去,还有一线补救的希望,就是盼她在中途给自己一个打击,尚能使这罪恶无形消灭。如今她居然伸手来拉着我,同向这条路径走去,罪恶定然不可避免。这个紧要时节,我要悬崖勒马,我要逃。想着几乎就要挣扎着立起,奔逃出去,但是才想动弹,可怜竟觉不出自己的脚是在哪里,自己和她中间的空气,似乎都变了很粘的液体,把两个身体胶附得不能稍离。在这时节。又觉着她的腿上肌肉,竟象隔着裤子软贴到自己臂上,鼻里再闻着一种向来未曾领略的女人身上清腻之气。使他心智重又迷乱,自然的又转想到这个向来可望不可即的天仙美人,今日居然得了亲近的机会,很痛快的诉说了久郁难吐的衷愫。只这一点,便立刻死了也不冤枉,何况又蒙她不加拒绝,竟自垂怜。想不到在不敢希望之中得了希望,而且天下最可得意的事,无过于能得自己所爱的人的真爱。我轻易得了这种艳福,怎可再轻易的放弃。不去浃骨沦肌的着实享受,只得今天能享受一日,明天便死了也罢。”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即时缩小了范围,而把意志专注到儿女之爱,颤颤地把一只手伸到李颖背后,虚拢着她的细腰,头向她怀中一扑,喃喃地说道,“姐姐,李颖姐,我不管应该不应该,我要姐姐。你不给我,我就死。今天给我,明天我死,我愿意。姐姐,我的上天!你知道我。”说着一颗头儿只向李颖身上揉搓,李颖这对只觉邓江似已变成了可怜的小动物,正哀哀向自己乞求他所需要的物件,但是一霎眼又变成伟大的美男子,要把可怜的自己拥入他怀抱中。再加被他的情热蒸得五内皆温,那柔脆的心也震跃得不能忍受,在月色朦胧中,看着邓江的可怜样子,自知除了自己立刻死去以外,再不能和他支持下去。真想把他拉到自己怀中,只是手儿无力动作,又想开口告诉他自已已……那口儿却没有张开的气力。心里一急,忽想要把身儿溜下床去,就倒在邓江身旁,两眼一闭,以后的事任凭他如何,以求脱去心中忐忑的苦。   这时李颖身上虽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不过向下溜去还容易做到。正把腰儿一软,身体趁势下倾之际。突然似见眼前发现了两个人影,恍惚见一个是刘宇,一个是达光。不觉又心肝翻动,再细看时,面前跪着的还是那可怜的邓江。李颖再靠紧了床栏,重自坐稳。心里只是象麻雀般地扰乱。忽一转想,自己当初恋爱达光,已失了一重人格。怎能一误再误,若是一有男人来求爱,自己就不能坚忍拒绝,简直是□□了。她一想到□□二字,脸上烘热得发烧。不由得把牙一咬,通身也生了气力,便想将邓江推开,然后向他正言劝告。不想才自拿定主意,那邓江的凄切声音,又冲入她的耳里。邓江又接着颤声道:“我这是第一次懂得爱人,偏巧遇见姐姐。天诚心教我受苦。姐姐,你可别苦我。你苦我,我一定不活。”说着把手向她的腰际一按。李颖听他这几句话心又软了。再被他按得腰儿一弯,粉颊竟自偎到他的额角上,口里不知不觉的娇呻了一声,似乎含糊地说出了两个字,邓江也没听清,就仰起脸来,对着李颖道:“我对姐姐还敢有什么邪念,现在只问姐姐一句,你真爱我不?你只说出一个字,就是从此再不理我,也够我半世的思量。”李颖听着他这种可怜的话,字字都软软的刺进心里,又变成一条条的尖刀,在心扉上刻成许多深痕。只觉心里疼得发酸,那眼泪不自禁地涌出,行行的坠向邓江的头际。脸儿又向下一凑,   两个唇儿已相距不到两寸,就要接触,邓江此际已真个的销尽了柔魂,全身似已被爱的浓雾笼罩。自己由主动的变成被动,只有瞑目承受这种甜蜜的滋味。李颖却已把向来女子深閟难发的情感,都不自制的发泄出来,忘了过去,忘了将来,忘了人,忘了已,只感觉眼前的情景,就是自己的归宿。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紧抱了邓江的头儿,声带也干燥地颤动,那一个爱字只要从喉里发出声来。邓江也把脸微微扬起,只等她说出一句话,就向她扑上去。正在这时,不想屋里的电灯倏然大亮,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全被光照得闭了闭眼。等再瞧开时,只觉灯光竟特别的亮,把眼前旖旄的风光,都照成可羞的景况。李颖忽地把手一松,二人互相看了看,都似醒了一场大梦。心智一清,立刻知道远处在这个有人的世界。同时的心里一震,全感到方才黑暗里所干的是罪恶。再互看看时,一个屈身就抱,一个长跪相偎。这般态度,好象完全是一种丑态。又全勾起了愧悔,两个全红了脸。李颖很快的又想起刘宇达光,更想到邓江的妹妹智慧,不由得胸中象吃了苍蝇似的肮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便闭着眼不敢再看灯的光明。只把手向邓江摆了一摆,就往后一倒,歪到床上,又往左一滚把头儿藏到被角之中。   邓江见她这样,从羞愧中又添上一层没趣,就掩着脸儿伏在床沿上,仿佛已竟晕去。沉了好大工夫,再抬起头来。见李颖还自伏在原处,自己再没胆量和她说话,只可对她的后影儿呆看。见她那样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经自己的拥抱,竟在转瞬间只可对她的后影儿呆看。见她那样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经自己的拥抱,竟在转瞬间改变了情形,又变成可望不可即。不觉这万种思量又引起了爱心,自想错误已是错误,即使今天犯了罪恶,明天就受良心和法律的制裁,因而丧失了性命,那还是明天的事。今天能有几点钟的工夫,和这几个月来横在心坎上的人儿,略为亲近一下。那么她只有一句话对我表示爱怜呢,也算偿了我这些日相思的苦。以后的事,暂时先不想罢。想到这里,便又厚着脸皮,轻轻站起,慢慢地凑过去。手儿颤颤地刚要拉李颖的衣襟,口里才叫出姐姐两个字,不想那李颖竟霍然一翻身,很快的坐起,面色惨自得怕人。鼻尖和眼圈却红红的,那黑而长的睫毛上,都挂满着泪珠。用那泪眼向邓江看了看,又娇怯怯地跳下床,扶着床沿,低垂了粉颈,向邓江竟软软地跪倒。邓江这一惊非同小可,绝想不到她会这样,此时真慌了手脚,不知怎样才是。搔搔头发,甩着手腕,都忘了该先扶她起来。末后才扎撒着两只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别闹。”   李颖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着鼻子且哭且说道:“邓江弟弟,你的心我明白。我感激你,我为你死也补报不了你。可是……可是……我不能爱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可是……天呀……这教我怎么说。”说着一阵心焦,竟嘤地哭出声来。邓江见她这样,急得干瞪着眼,更无暇去寻味她言中之意。只弯着腰央告道:“姐姐,你别哭。是我害你伤心,你打我,骂我,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李颖强忍住哭,望着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这样的人,这样爱我,我有什么法子拒绝你。可是我真不能爱你。也不许爱你。”邓江听着心里一阵明白。忙接口道:“姐姐,这怨我。你是嫁过人的,我不该跟你求爱。因为我胡闹,所以惹你生气。我知道错,我改,你再别哭。”李颖听他这几句话,更觉动心。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这不怨你,你没有错。只怨我不好,到处害人。咱们别说这个了。先说现在的情形,只许你爱我,不许我爱你。我要爱你我就不是人了。”邓江听着好生难过,才晓得自己闹了半天,竟是引诱有夫之妇。如今惹人家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但是口里再说不出话,只落得嘴儿一张,竟陪她哭起来。李颖又哀哀地接着道:“我也并非不爱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不能爱。可是你跟我这样粘缠,我怎能逃了你呀。可怜我现在已不能自主。怎样全在你了。你真就忍心害我么?小弟弟,你饶了我吧。”说着粉颈一低,一个头竟叩在邓江的脚下,邓江吓得几乎跳起来,通身抖战地握住她的肩头,急喘着道:“姐姐别这样。你说,教我怎么办?我准依你。姐姐,说。”李颖拉过他的手来在唇边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着门道:“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邓江惨着声音应了一声,猛然一转身,就跳向门首,两步就跳出屋去。耳里还听得李颖哀声说道:“邓江你原谅我,不是我狠心,可怜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邓江听了心中又一颤动,方想回头,便咬咬牙顿顿脚,一直的跑出去了。   李颖见邓江毅然走去,立刻明白这个可怜的少年,从自己这里带去了无限的伤心,从此要沦入苦恼之境。心里一软,几乎要唤他回来。自己又狠着心把气一沉,闭紧了口,又想挣上床去,但是身上没一些气力,腰儿一挫,就睡在地上。接着心里麻乱得不可开交,连运用思想的能力也没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过去。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缓缓苏醒,张眼时,见电灯又已熄了。月影已移过半个窗户,但是照得屋里还清虚虚的亮。李颖只觉得身上象做过什么劳累事似的,十分疲乏。又冷得发颤,忙挣扎着坐起。摸着床沿,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扯过床被子盖了,半躺半坐的歇了一会。神思还是昏迷迷的。忽然一阵眼晕,似见床前还跪着个黑影,立刻脑里又触起前事,疑惑邓江尚还未走。心里一慌,几乎要向那黑影扑去。及至定睛看时,哪里有人,原来是院中老树被月影推到窗上。又映进屋里,一片黑忽忽的。竟瞧差了。李颖一阵惨伤,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来。但是心里十分惊惧,想着似经过一场大难,从万险里逃出。不觉毛发悚然,但再想到邓江,又觉有一团炽火在胸中翻滚,烫得心肝灼痛。想到刘宇和达光,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恸。这时她的心绪,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这一刹那间尝遍。真难过得无可言喻。便暗暗地祷告上天,教我暂时脑筋麻木,不想这些事吧。哪知道拚命强忍不想,但过个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来。那许多情景,重又罗列在眼底心头,一幕幕的映现。李颖的心境又随着这些情景转移,呆想了一会。忽然微叹道:“这真是待扬下教人怎扬了。”说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说起这个?看起来还是自己诚心坠入魔障,再这样想,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想着便寻思起一个妙法,轻轻睡倒,用牙紧咬着唇儿,到十分疼痛时,心里只想着疼痛,便不再生杂念。这个方法居然灵验,如此刻苦了半个时辰,竟自安稳地睡去。   到次日醒来时,天已正午。见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妇孙妈,正在地下擦抹桌案。李颖大睡初觉,迷惘惘又想起昨宵□□。心里十分不放心邓江。这时也没加思索,就冲口问道:“你们少爷呢?”这话才说出一半儿来,神智忽而清醒。自知问得不该,忙把后半句咽住。那孙妈已听得李颖在床上作声,却没听清楚,就回头问道:“小姐醒了,您说什么?”李颖仓卒中没话可说,只对她笑了一笑,才寻思着改口道:“你们小姐今天好些么?起床了么?”那孙妈面色一变,搔着头道:“我们小姐……哭呢。”李颖一惊,便坐起来道:“怎么,为什么哭?”孙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清早,我们少爷拎了个皮包出门,临走时交给我一封信,叫留给我们小姐看。方才她醒来我递给她,看了就哭起来。我问为什么,她也不说。”李颖只听到这里,已轰的一声,顶上走了真魂。那孙妈还接着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还可以劝劝。我们拙嘴笨腮的……”说到这里,只见李颖呀了一声,颓然倒下。面容改变,两眼直瞪,挺着脖子喘气。吴妈惊讶道:“小姐你又怎了?”李颖一语不发,只指着门叫她出去。孙妈还要说话,李颖已拧了蛾眉,脸色十分惨厉。孙妈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李颖等她走了。自己方凝神细想,邓江一定是走了。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说的“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那句话,他错会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邓江那样对我,绝不会负气的。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还在一处相处,一则他这单相思没法害,二则他也没把握不再缠我。那时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辙。因此他便带着悲苦,忍着相思,飘然抛了家庭,洁身远引。牺牲了他个人的幸福,不过只为顾全我。他这孩子真可怜了。可是我在人家里寄居,多有搔扰,已自心下不安。如今又把主人挤走,教人家骨肉分离。智慧的父母远客他乡,仅有这一个胞兄互相依倚。邓江走了,教她一个小姐家如何支持门户?这祸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还有什么脸见智慧?想着真觉无地自容,柔肠欲断。又后悔昨夜自己对邓江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怀里了。忽然又变了心肠,只顾我叩头求告的胡闹,知道人家孩子心里多么难堪?有了这一层形迹,他自然想着再见面时大家没趣,难怪他躲了我。何况我昨天说的话哪一句都象有针尖呀想到这里不觉用脚蹬得床栏颤响,咬牙自恨道:“我还自觉着是贞节烈女呢,干什么跟人家这样抗硬?昨夜就是……咳,还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挤出事来了,我瞧我怎么办?”李颖一阵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开被子,再坐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再转念暗恨邓江,你那样爱我,便是我忍心拒绝了你,也不该给我这样大的惩罚。只顾你为我而走,我该为你怎样呢?又不由暗暗祷告:“神佛有灵,催送邓江回来,我就忍着羞耻,忘了名誉,跟他认了命也罢。我把从前害过的两个人,只当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个咧。邓江,你快回来,回来时定能看见你的服服贴贴的李颖姐姐。你想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姐姐都许你。你要有气,哪怕回来先打我一顿呢。打死我也不喊疼,呀!邓江,你现在在哪里?你该知姐姐已经千肯万肯,伸着手儿只等你回来咧。”她这样祷告着,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帘儿一启,居然有个人进来。李颖凝神看时,竟还是那个孙妈。她端了漱盂脸盆进来,放在小几上,说了句小姐洗脸,就要逡巡退出。李颖怔了征神,又唤住她问道:“你们小姐还哭么?”孙妈道:“不哭了,发呆呢。”李颖低头凝思一会,才又抬头道:“你去把你们少爷留下的信要来,我看看。”孙妈应了一声,才要举步,李颖又把她叫住道。“不要了,见你们小姐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孙妈看看李颖,又点点头,便走出门外。李颖忽然拧着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顿道:“我还忍着什么?这样还不别拗死我!”说着又叫道:“孙妈,孙妈。”那孙妈再走回来。李颖道:“你还是跟小姐把信要来。”孙妈站住不动,只向李颖翻着眼,满脸现出惊诧之色。李颖催道:“去呀!”孙妈才嘴里咕噜着走了。沉一会又走来道:“我们小姐说了,信上没有什么,您不必看了。”李颖听了更觉犹豫。就着急道:“你去跟小姐说,请她务必给我看。不然我就上她屋里去。”孙妈呦了一声道。“那可了不得。您病没好,今天外面又冷。可别出去,我去要。”说着又跑走了。这次竟很快的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交给李颖道:“我们小姐说,请您看了信,别过意。”   李颖把信接了,见只是一张摺叠着的洋纸信笺,把字迹折在里面。先挥手叫孙妈出去,然后对着这张纸儿呆视,似觉里面藏着许多把尖刀。一展开就要飞进心里。不知要叫自己受多么大的痛苦,便手儿颤颤地挨着时候,暂且不敢展动。但又自知挨不过,只可稳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别怕别怕。邓江爱我,哪能叫我过不去,信里的话自然没甚大不了。就有什么大不了,本来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想着就强壮着胆量,像小孩儿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费了无限气力,才把那一幅小笺展开。只见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行书,道:智慧妹:妹得书时,兄已远行。吾等骨肉相依,此别良出无奈。盖兄丛过在身,为避罪而远游。幸勿念我,吾心折李颖女士,至不能自宁吾心,昨夜犯其妆台,几踏无礼。幸李颖以正言见规,使吾顿醒迷梦。然此后相见,复有何颜?我若不行,李颖或因此迁去吾家。伊病不可以着风,尚有差池,益增吾罪。故自挟羞忍耻而行。归期难定,至应归时即归。此语妹当喻之,勿焦烦也。为我寄语李颖女士,自昨夜事后,吾更爱之。地老天荒,此心不改。惟内蕴而不外发,尤当竭吾力以避之。伊人已大镌深刻于吾心,无须更见。见亦徒增怅惘尔。愿妹与之乐朝夕,且推吾爱以爱其人。上帝知吾,吾愿化为妹也。邓。   李颖一气看完,只觉这封信给自己在通身血轮里,灌注了无量的热血,澎涨得不能容纳。因而神经兴奋得似乎要发起狂来,便直着两眼坐起。转了个身,又倒在那边。再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地,茫然地踱了个圈子,又跳上床。把被子抛在地下,把枕头抱起,用脸儿亲了一下,又丢到床栏外。又觉一颗心在腔里动荡着发痒,便用手抓挠胸口。这样闹了一会,心智略清,才落下泪来。再展开信看,自己低唤道:“邓江把罪恶自己都担承起来了,他把个人说得极不堪,把我恭维得像多么玉洁冰清!天呀,他真爱我。后面说的话多可怜,我受不住。老天爷是爱我是害我?怎么教我竟遇见这种人呢。只顾他跟我这样,我可怎么承受?我……我……我也得对得住他。反正他有个回来,我给他等死等。等得他来,就把他搂在怀里。拿汗巾当做鞭子,狠命的打他一阵。问他你既是爱我,就是胡闹用强,我还真恼你。为什么做这些事,给我这些罪受?”说着时心里竟为情感所迷,只想着邓江,恨不他被一阵风吹回来,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个称呼。但是这样火烧似情感,又经过一些时间,渐渐地冷下去,便想到应该顾忌的一切。自己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忽地凄然叹道:“我又不要脸了,害了两个,还不够,又想害第三个。把人家逼得跑了,还不该谢天谢地。给我个脱罪的好机会,我还痴迷不悟的等把人害到底处。邓江回来,回来怎样?我嫁他?我偷他?呸!别不要脸了!”想到这里,只觉方才热辣辣的、春光,倏然变成冰凉。把手里的信一丢,双叉着素手,沉吟起来。迟一会又把信拿起来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应归时即归。应归时即归。什么时候是应归的时?哦哦,这句话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来咧。看起来他走必不远,大约连北京也没出。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离?我不走他定不能回来。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没大意思。”想着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抛下邓江的事不再思索,倒觉松了心,也长了精神。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开了床帏,见来时所带的小皮包,已被尘土封满。就拿出拂拭干净,又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关好放在原处。   等吃过午饭,李颖知道这宅里有两个仆妇,就先支那一个到很远的地方买脂粉。沉一刻又遣孙妈到大街药房去购头疼药。她们去后,宅中只剩下李颖和智慧二人。李颖便也写了一封辞别信,和钞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只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辞而别。   至于她玉质单寒,带病独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处?遭逢何事?都留待后文慢表。   如今且说刘宇那日在公园仓卒遇见故妻,狠着心肠,拉了于飞跑出,一口气跑出园外。于飞见他举止失常,才要开口向他询问究竟,刘宇只直着眼向她摆摆手,就招呼了两辆车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挥车夫快走。于飞没奈何,只得上车跟随。哪知刘宇只催着车夫向归家的途中走去,于飞芳心乍展,游兴未阑,还期望着夜里的俊侣清游,自然不愿回去。急得在车上低唤刘宇,刘宇只做没听见。车子偏又走得快,于飞越不愿意回家,却在不大的功夫里便已家门在望。刘宇付了车钱,匆匆的便向里院走。于飞只可紧跟着,不想刘宇走进他自己卧室门首,竟随手把门关了,把个于飞隔在门外。于飞推门推不开,气得哭了。又不知刘宇何以忽然变了态度?   还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着气隔窗问道:“哥哥,你怎么不痛快?”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心里更没了主意。回头看看见院里无人。就小声唤道:“哥哥,是跟我生气么?我没惹你啊!喂喂!你开门!放我进去。我有错处,你担待我个小,谁让我是妹妹呢?好哥哥!开门开门。”说完了里面还不做声。半晌才听刘宇叹息道:“咳!我不是生气,你别缠我,容我清静一会。”于飞着急道:“你无故地闹玄虚,叫人不放心。到底为什么?告诉我。”刘宇在里面也着急道:“你怎这样不体贴人!谁心里都有些心事,难道不许自己想想?暂时饶我,小姐你先请便。”于飞听他的话里带着讥讽,觉着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这些不中听的话,心里好生难过,不由得也呕气道:“你就是想事,我进去碍什么紧?你就这样见外?好!不叫我进去,我就在这儿伺候着,等你大老爷开恩。”刘宇本来已意乱如麻,一时把旧仇新恨,都勾上了心头。进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阵。但是于飞只在外面缠扰,更添了一层烦恼,及至听到最末几句话,知道她生了气。自想她生气也好,愿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痴想方才遇见李颖的情景。她昏倒时,那一张淡白梨花面,似乎比当初消瘦许多,难道她是为我消瘦了么?想到数年厮守的恩情,我怎该忍心抛了她?在公园又怎该见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来只追悔着当时走得太快。亏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园,跪在她面前请罪。但再一转想,又自恨道:“我别负心女子痴心汉了,她先有了达光,如今又伴了个漂亮少年,能剩下那一条肠子想着我?她这样滥,我还装哪门子情痴呢?看起来女人太俊了终难妥当。还是像龙珍这样丑的……”他想到于飞,才又忆到她还在窗外站着。便从窗孔里向外看时,只见于飞还在窗前低头呆立,却不住的用小手巾擦眼。刘宇暗自可怜她,像那样骄横的人,竟能受我这样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亏她挨忍了。正想着,忽见于飞仰了仰头,竟悄悄的向前院走去。刘宇暗笑,她可忍不住气了,本来谁有这样耐性,被人关在门外,还挨着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怀旧事,领略些伤心滋味。便翻身向内,合着眼再忆起李颖。想到那日撞破□□,离别伤心之夜,自悲自怨。眼泪不由己地涌出。恨不得把历来心头所积的哀苦,进在一场痛哭中尽情发泄。但又顾忌着不敢放声。   05章   (一)   那邓江自从被李颖拒绝,在情场失意以后,来到天津与朋友合开医院。起初因为开幕时事务繁忙,只顾专心致力,还没有什么难过。及至诸事平妥,除了白天要用心料理诊务,一到夜晚,都是空间,时常独坐空房,百无聊赖,不免要想起李颖。但她已像美人如花隔云端,在当时是可望不可即,到如今更落得相思不相见。每至月影横窗,秋意浸人之际,揣想到李颖的芳容雅范,便觉得五内如焚。但念到自己和她虽是只相离数百里之遥,只要坐上火车,便可和她见面。但是当时自己坠入情网,已是大错,焉能一误再误虽然有时自知相思无益,不如抛下不想。可是又应了西厢里的一句话,真是待扬下叫人怎扬然而结果也不过博得满腹凄酸,一声长叹。到后来邓江觉到这种相思,是极端的苦境,又是切肤的病痛。想尽方法要把苦境脱离,病痛消除。但是饶他用尽心思,总无功效,到头还是掉不下思量。和邓江开医院的老钱,见邓江正日价常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时常对他劝慰。邓江只是嘿然不答,惨然付之一笑。   老钱原是个饱经世故的人。见邓江正在青年,处在青春的快乐时代,不该有如此情形。以为他必是缺少xing的安慰,因生活枯寂而成了这种病态,便要设法给他调剂。老钱久住天津,对于各种社会,无不熟悉,而且各种各样的男女朋友很多,想要替邓江介绍一个。这时恰值有一个郑姓富人家的姨太太,被丈夫遗弃,却带了一部分钱财出来,暂住在旅馆中,想要觅嫁良人,以为终身之托。这郑姨太太有个手帕姊妹,和老钱相识,便把替郑姨太太觅求丈夫的事,托了老钱。老钱见这位姨太太面貌很下得去,态度还不甚轻狂,便有心给邓江介绍。正在筹划叫他和她见面之际,适值有一天街邻某大药房的主人请客,老钱和邓江都在被邀之列。向来药房和医院有连带的利害关系,而且在情面也不能不去。   当晚老钱和邓江便去赴约,到了请帖上所定的饮和斋饭庄,进了门,由堂倌引导到六号房间。见已宾主齐集都已入座,并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在席间点缀风光。老钱和邓江与众人寒暄已毕,也自入座。主人便招呼老钱邓江,也随喜叫条子助兴。老钱随意写了一个,邓江却执意不肯,只得罢了。大家吃到觥筹交错,有一部客人告辞先走了。药房主人赵有德,因希望老钱邓江的医院里多用他的药房的药料,想竭力联络感情,便把他俩和一个银号经理名叫过大堂的一起留住,约定一同出去消遣。   邓江尚不知消遣为何事,以为总是看戏看电影之类。看老钱并没推辞,自己便也随着答应。这四人饭后歇息一会,就出了饭庄,随步闲溜。渐渐走入曲曲折折的小胡同。邓江见胡同虽然窄小,可是两旁人家都很整齐,全是灯火辉煌,门首贴着花花绿绿的红纸,好像在办喜事,不想注目细看以后。那些门首都写着什么寓什么班的名字,两旁贴的都是金玉云霞等类三个字一串的人名,才瞧料到这里不是好地方,大约就是所谓平康曲巷。但还以为是从此经过。哪知走到一家门首,赵有德首先站住,点首招呼众人进去。邓江方才明他们正是为此而来,心里好生不然。正打算要告辞自去,那老钱在旁边看出他的神色,忙拉了他一下。又附耳低言道:“你不要这样沾滞。在社会上做事,多少要会些应酬,不然就要得罪人。你就是进去稍座,也不致沾了你的人格。”说着就强曳邓江走入,邓江无法,只得低头跟着。   进门以后,由伙计让到一间房里。接着便有个年青的女人走入,涂着满面脂粉,衣饰既妖且艳,向赵有德喊道:“赵二爷今天是那阵风呀我真想不到你还能光临贱地。”赵有德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又道:“可给我引见朋友啊。”赵有德便站起一一的给她介绍。到介绍到邓江的时候,邓江不由的也向那□□看了一眼。   只见她笑眯眯的蔼然可亲,不觉自念自己以先总以□□二字为极鄙秽的名词,以为□□都是臭不可闻,骚不可近。谁知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过只为操了贱业,便被人轻视。似乎凡为□□都该被摈到人类以外,这也不甚合理。想着便生了一派悲悯的心,因而消释他以前对□□深恶痛绝之意。虽还不愿与□□通语,但也不像以前的低首默坐,如以儒衣儒冠坐于涂炭了。大家在此坐过一会,过大堂提议要走。在那□□殷勤送别声中,四人走了出来。又转过一个巷口,到了一家高楼之下。这家的门面比别家分外富丽,这回却是过大堂首先站住,相让众人走入。邓江此次却也不似方才羞涩,但还低善头随众人进去,到一间很华灿的屋中坐定。   一个老妈子走进来,向过大堂陪笑道:“老爷们请宽坐一会,我们三姑娘出条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大堂点头道:“她不在家不要紧,我们朋友正可以谈谈,你只把烟灯点上好了。”那老妈子依言点上烟灯,过张青便先让邓江,后让老钱。二人都说不会。过大堂便拉赵有德对面躺下,对灯大吸起鸦片烟来。赵有德吸过一口,精神倍长,向老钱道:“您认识大堂这位贵相知么”老钱摇头。赵有德挑起大指道:“谁不知道天津压码头大名鼎鼎的红姑娘柳如眉啊。”老钱道:“柳如眉我怎不知道大堂认识的是柳如眉么”大堂接口道:“凭我的身分,哪敢认识那样的红人。我认识的是柳如眉的妹妹柳如烟。”赵有德笑道:“管什么眉不眉,烟不烟。只要能认识一个,也就艳福不浅了。”   大家正在说着,忽见帘儿一启,飘然走进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天然的光彩照人。大家都不由向她注目。邓江只疑是大堂所认识的柳如烟回来,不由也移过目光一看。见她通身无处不显出极端俏美,尤以眼眉腰三部分外动人,真称得起是个难再得的佳人。邓江本是初入社会的少年,经验既少,胸中更没什么定见。当初他清洁的脑府,久把□□当做妖魔,所以连看都不敢看。如今初观□□,就瞧见这样动目之人,不觉把意念改变了一半。觉得这样美人,便是□□,也正不可多得。   邓江这里暗自称赞,那女郎已走到一个小柜之前,开了柜门,拿出一件东西,转头便走。并不与众人略打招呼,邓江才知这人不是柳如烟,当然是他们所说的柳如眉了。便暗自抱恨,她倘是柳如烟,还在坐在屋里,容我赏鉴一会。如今只惊鸿一现,可惜难得再见了。   那知柳如眉正走到帘边,无意中向旁边飘了一眼,恰瞧着了邓江,好似吃了一惊,步下也驻了一驻。又向邓江细看了一下,立刻粉面一红,就掀帘出去了。她出去后,众人又谈起来。不过邓江却被她这两眼瞧得有些心神不定,心下忍不住思量,再听不清众人作何言语。   过了一会,帘儿一启,又有人走入。众人以为这次是柳如烟回来,那知还是柳如眉。柳如眉走进房巾,满脸笑容,更显得娇艳异常。首先向过大堂道:“我妹妹是到张公馆出条子,已经打电话去告假,一会儿就回来。”说着竟自坐在椅上,又略为说笑几句,就不住目光上下地睃看邓江。此际过大堂和赵有德对看了一眼,满面露出诧异之色。   论起来娼窑中的规矩,妹妹的客人来了,遇着妹妹不在家,做姐的代为照应,本来应该,更不算什么奇事。不过出在柳如眉的身上,便奇怪了。柳如眉红得不可开交,架子越来越大。她自己本身的客人,尚没高兴去照应,何况她妹妹的客人!此际过赵二人看着蹊跷,便都向她目光所注的地方留神。渐渐瞧出她是不住的看邓江,才知她是有所为而来,不由相视一笑。便仍装做吸烟,偷眼看她的把戏。柳如眉瞧着邓江,过一会忽然朱唇略动,接着脸上一红,便低下头去。半晌又抬起头来,咳了一声,才开口向邓江道:“这位二爷贵姓。”邓江红着脸道:“姓邓。”柳如眉又道:“我瞧您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邓江答不出话,只低头不语。这时那柳如烟却从外面跳跳跃跃地进来,向众人都打了招呼。回头见柳如眉在椅上坐着,似乎也觉惊异。   柳如眉见如烟进来,站起笑道:“你回来了,我走。”说着故意装作到镜前理鬓,绕道走到邓江面前,偷偷地望着他一笑,就翩然出去了。赵过二人因如烟在旁,不好明言,只管挤鼻弄眼的作神色,老钱却只望着邓江笑。邓江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就转眼去看如烟。如烟正歪在床上替有德烧烟。邓江见她虽也生得苗条秀丽,却总不及如眉的仪态万方。暗想若单看起来,如烟也自是个人物,不过若和如眉比较,就有上下床之别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娇声喊如烟,如烟连忙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又进来。一进门也是向着邓江一笑,接着就坐在床上,自己抿着小嘴笑个不住。大堂问她,如烟只是不说。过了半晌才道:“你们猜,我姐姐把我叫出去说什么。”老钱道:“你们姐妹的事,我们怎会知道”如烟向邓江一指道。“就是为他!”邓江扑地更红了脸,赵过二人同声哦了一声。老钱却赶着问道:“为我们这位邓先生怎的”如烟道:“我姐姐说的话长着呢。她说她当初在家里作闺女的时节,十五岁那一年还不懂什么。有一位少爷看中了她,迷惑得神魂颠倒,就托人到她家来提亲。她母亲本很愿意,但问她时,她竟不肯,因此把婚事回绝了。哪知那位少爷竟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她知识渐渐开通,知道那位少爷是为她而死,自觉心中十分愧悔。从那时到现在,五六年的工夫。她每日烧香祷告那位少爷早升天界,并且祷告来生再为夫妇。她当初原见过那少爷的面,相貌记得极其真切。今天见了邓先生,相貌竟与那位少爷十分相像。所以勾起了心思。”说着便住了口。赵有德笑道:“底下她还说些什么呢”如烟道:“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我,就完了。还有什么可说”过大堂道:“不然不然,她当然有她的意思。要不跟你说这闲话做什么。你这做妹妹的,真不会体贴姐姐。”如烟愕然道:“这话怎讲我该怎样体贴她”过大堂一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如烟瞧了瞧邓江,又向明堂道:“是么你别猜错了,回头我又吃她的埋怨。”赵有德接口道:“你放心,我们这一宝要押不着,从此不再混充能人了。”如烟道:“那么也该问问张二爷愿意不愿意”老钱道。“你别管的这么多,张二爷不愿意有我呢。”如烟道:“好。我拚着碰她一个钉子,可是你们也别嫌面子不好看。”说着向外面喊道:“请二姑娘。”外面的伙计应了一声,接着就见柳如眉低着粉头走入,脸上虽强自绷着,依然是笑意外露,走到房子当中,便住了步。这时过明堂高声道:“今天我来做个大宾。看准了张二爷和二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双。你二位多亲多近,让我们也吃杯喜酒。”柳如眉听他说完,笑着瞪了他一眼,便自退到和邓江隔着茶几的椅上坐下。低着头向邓江一笑,便又一语不发。这时邓江更是跳动非常,想不到这个可意的人儿,居然和自己发生了关系,语不发。真是梦想不到。便坐着一阵阵心旷神恰的不得主张。又坐了一会,柳如眉站起道:“众位请到我屋里坐吧。”赵有德向过明堂使了个眼色道:“我们烟瘾还没过足,正怕移动。”过明堂道:“我这烟是一窝子的瘾,一挪地方,就把方才抽的烟白糟践了,还得重抽。钱二爷先同张二爷过去,我们稍迟就到。”老钱看了赵过二人的神色,也明白了底里,也推辞道:“我正同有德有事谈说,还没谈完。二姑娘就陪张二爷先过去。”邓江见众人全不动身,自己也忸怩起来,便仍坐着不好意思动身。柳如眉见这情形,便道:“众位可快去呀,我那屋里有好烟具。那么张二爷就先请。”说着又向邓江一努嘴,邓江还是不好意思站起,又不忍辜负美人盛意。正在进退两难,旁边恰过来个救命星柳如烟,推着他道:“二爷请吧,我们就全过去。”   邓江才得趁势站起。柳如眉在前走,邓江随后跟,才出了房门。如眉已悄悄地拉住邓江的手,慢慢的走进对面瞎里。邓江见这间屋子收拾得华怜非常,好像是大家的闺阁。迎面壁上悬着个放大的照片,里面蛾眉螓首的人儿,便是与自己携手揽腕的妙女,知道这便是如眉独有的房间。   邓江初次和女子接触,已自心中忐忑。而况这女子不仅有绝人的美貌,出色的风头,而且又是自己向来认为包孕无限秘密的□□。如今竟一个人和她独对于密室之中,更是张皇失措。但是随她走进屋里,饱闻香泽。少年人又有什么把握只瞧到她的丽容,听到她的细语,业已把平日的定识定力销去了一半。再加她又特别的情眼相加,柔情相待,虽然初次见面,居然亲如故交。心中更觉着得了奇遇,不由的就胸无主宰起来。到二人进到屋中,柳如眉让他坐到床上以后,邓江见房中如此华丽,主人如此美艳,而自己竟得为这房中主人特款的上客,自觉好似在梦中入了仙境。简直有些惶惶然莫知所可。转想起来,又自诩艳福不浅。此情此景,绝非他人所能遇到。因而无意中更自己向自己骄傲起来。可怜邓江本是初入社会,经验毫无。只惊诧着眼前的异样风光,便蒙蔽了先前的灵性。又哪知道这种所在,只是凡夫俗子用金钱买临时快乐的地方。竟把魔窟错当作仙境咧。   那柳如眉把邓江坐在床上,就自退到椅前站着,对他端详,眉目中透出十分情意。邓江也偶尔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对自己注视,倒羞得不敢抬头。直有十几分钟,两人都未曾说话。最后柳如眉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身凑到床前,坐到邓江身边。才轻启朱唇道:“方才我妹妹在那屋对您都说些什么”说着停了一停,见邓江不开口,就又接着道:“您不要笑话我。我向来不会巴结人,只为您生得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为我死的。我想起他来,永远心里难过。所以今天瞧见您,就忍不住和我妹妹谈说。她也好多事,就给咱们撮合上了。”说着低颜一笑,用香肩向邓江微触了一下,低语道:“这也是咱们的缘分呀!论起来和您初次见面,不该说交浅言深的话。不过我这个人最信缘法,您既与我心里所想的人生得相像,这其中定然有些说处。我对于我所想的人是再见不了面,也报答不了他了。如今你既然像他,我惟有在你身上多尽一份心,只当在你身上报答当初那个人待我的心,也算在你身上完结我和那个人的缘分。这是我个人的傻想头,你可不要笑话。”   邓江听了心里一半明白又一半糊涂。自想她对我见爱,原因是为我像她所想的一个人,想在我身上尽她的未尽的心。可是她既有此意,就该先把我当个朋友,慢慢地徐图亲近就是了,何必见面就都说出来倒弄得我迷离惝恍,如同坠到雾中。而且她既说要在我身上完结她和那个人的缘分,当然是要和我□□情上的进步。但是这种爱情,太也离奇。她原不是爱我,只为要爱别人。而其人已死,才拿我作那个死人的代表。再说她若对我用情,我也必对她示爱。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总不能算直接爱她,不过也是替一个死人做代表。因为以前若没有那个死人,或者我的面貌不和那死人一样,她根本就不会对我加以顾盼。像这样两方面都不由衷的情局,又有什么趣味不如谢绝了也罢。想着正要开口,忽然见柳如眉正用玉手抚着粉颈,两只水铃铛般的眼儿,正向自己痴痴望着。只觉那眼中的情光直射到自己身   上,透进胸中。立刻心里觉到对面坐着的是个难得的佳人,是自己毕生仅见的尤物,因而生了卑己羡人的心。念到像柳如眉这样的美人是人间少有的,凭自己的身分,就是打着灯笼寻上十年,也难遇到一个。即使遇到,也难望能垂青到自己。如今我既遇到这种机会,怎可失之交臂莫说还是她来下就于我,就是她对我不加顾盼,我还当竭力追求呢。再说我更不必介意到她爱我原因如何,只安心承受她的爱就是了。并且想到她说的缘分二字,更是有理。本来我若不是生得和那个人一样,她怎能和我亲近看起来我的容貌能和那人相同,就是我们的缘分。有了这缘分,就可以进行我们的爱。等我们爱情到完满时候,这情局中只有她和我,谁还记得那个死人那死人也不过是我们缘分中一条引线罢了,我又何必芥蒂呢邓江想到这里,立刻心志一变,他那少年清洁的脑筋,霎时都被浮尘盖满。更忘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素所鄙秽的娼妓,也忘了自己爱情价值的宝贵,为一个娼妓牺牲了,是否值得。就只专心一志地渴望着赏试这向未赏试的情场的风味。只为邓江这一念之差,想不到后来生了许多磨折,若不是意外的得到李颖的援救,竟是性命不保。由此可见少年人踏进社会的危险咧。后话不提。   邓江既为如眉的绝色所迷,理智都被爱欲蒙蔽,胆量渐大,羞涩也消失了。当时就见如眉更添了秀媚,而且从她身上又透出无限神秘的香气,几乎心动得不能自持。但还勉强的忍住,不过口里已发出他的第一句话来道:“你说在我身报答那自持。但还勉强的忍住,不过口里已发出他的第一句话来道:“你说在我身报答那个人,到底怎……”柳如眉笑道:“这何必问你自己想去,还不容易明白”邓江道:“我真不明白,请你说。”柳如眉低头想了一想,才慢慢地道:“我告诉你吧,当初那个人为我死了以后,我明白过来,就觉十分懊悔。常常自己痴心妄想,他倘能再活转来,我便是吃尽千辛万苦也要嫁他。话只说到这里,以下的你该能想出来了。”邓江听着更像吃了发昏的药剂,对她的表示简直没有判断的方法。本来邓江虽由学医出身,但是个受过新潮流冲击的少年,明知道如眉的意思,无论是否由衷,万无可以依从的道理。因为一来自己平素对婚事的希望很高,岂是像如眉这样毫无学问而又身分低下的□□所能入选二来婚事的过程,在现在的时期中,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要由友谊渐进而谈到婚事。岂有男女二人一见面便这样表示的这便不是娼门中恶俗的表现,也和桑间濮上的淫奔差不多。因为除了没谈到金钱问题尚属情有可原外,若只看这种意外的急进方式,实在是正式恋爱公例中所没有的了。三来如眉之于自己,爱情之所以发生,不过是由别一个人身上所起。这种爱情根本就是一种笑话,她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尽可以随便一说。自己是晓得道理的,当然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去承受她这样无谓的爱情。邓江想得本是十分有理,若将所想的进而实行,那就应该立刻向如眉一口回绝,厉色告辞而去。那岂非合规循理的正办也免却了以后的许多纠纷。然而理智时常战不过私欲,本是切乎实际的事。试办也免却了以后的许多纠纷。然而理智时常战不过私欲,本是切乎实际的事。试看社会上人所做的有伤道德的事,哪一件是从学校里学得来的不过一入社会,便触目都是足以勾起私欲的事物。若是这时私欲再能战胜了理智,那么在学校里积年所修养的美德,一齐都要被私欲洗刷干净。所以邓江起初尽管想得好,但是眼睛看到如眉的媚态姱容,立时又在脑中蒙上一层血络,把以先所想的都抛开不想。只念着这样一个美人,自己情愿和我亲近,我只一为俯就,立刻便有无限的旖旎风光供我享受。我若一加拒绝,不特辜负了美人盛意,而且我错过了这个良机。以后又到哪里去寻如此的佳遇将来后悔起来,岂不晚了。就不由自己暗自叨念道:“罢罢。我也管不得许多了。什么是将来我只顾现在吧。现在既遇见了她,她又对我这样,此中定有天意。我就是为她牺牲了一切,来换这眼前要闭了眼享受的幸福,也是不冤不枉。无论她的要求多么不合道理,我也没有勇气拒绝。因为我不能再禁受她的美丽和风情的压迫了。我此际若拒绝了她,将来追悔起来,一定要发狂。还不如现在且图些享受。哪怕三朝五日便死了呢,也落个舒心适意的鬼。”   邓江此时已把观念全行改变,恨不得把当日仪容庄重的学生,霎然变成个意态轻佻的荡子。好容易和如眉感情融洽,便定了定神,面上做出一种很温媚的笑容,向如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承您瞧得起我,我呢,也更愿意同您亲近。不过您方才所说的话,我以为现在先谈不到。单就您一方面说,您同我初次见面,又怎能知道我是好人坏人脾气心意相投不相投呢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先按朋友来往,旁的事以后再说,您以为怎样”   (二)   如眉听了,看了邓江一眼,又自沉吟半晌,才微笑道:“我当初既有了这个心,到如今就能认命。你的好不好我不管,反正全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了。可是你这样说,意思我也明白。那是怕我不放心你简直是你不放心我。要容缓日子慢慢地考较我罢咧。既然如此。我也别叫你不放心,就依你先做朋友,耐着性听你的信几好了。可是我这里你要常常来咧。”邓江点头。如眉又叮嘱道:“最少也要一天来一次。”邓江略一犹豫,还未答话,如眉叹息道:“这本是撒手不由人的事。本来初次见面,怎能把你锁在这里放你走了,说不定你就许不再来。咳,我只求你别把我的话当作儿戏。要知道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不来就是要我死呵。”邓江见她意思十分哀恳,不知不觉的竟受了她的感动。又怀疑到此中定有天缘,不然她绝不致恋恋若是。当时便自觉心里一慌,身上一软,连忙强制着定了定神。猛一思量,明白自己已受了她的感动。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对着她凝望。正在这时节,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邓江兄请自宽座,我们要先行一步。”邓江听得是赵有德的声音,怕他们捷足先逃,把自己抛在这里,连忙也叫道:“请等一等,咱们一同走。”说着也顾不得和如眉叙别,匆匆立起,就向外跑。如眉无法相留,只跟在后面,口里恳切地低语道:“明天可来。”又暗自在邓江臂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邓江只觉毫不疼楚,只微微有些麻了。仓卒中无法温存,也不管如眉在后看得见看不见,只顾连连地自己点头。及至出了房门,见赵有德和过明堂都已衣冠楚楚地在院中相候。如烟依在明堂身旁,拿情做致的表示她那照例的殷殷送别之意,却只不见老吴。邓江问道:“老钱呢”有德道:“他是照例妻房在,不晚归。归必有时的。从方才就告假走了。”有德话未说完,明堂从旁笑道:“邓江兄何妨再坐一会,叫我连累得不得谈心。就是没人恨我们,我们自己也不安呀。”说时又向邓江身后瞟了好几眼。邓江知道如眉还立在自己身后,不由红了脸。但又忍不住,就回头一看。见如眉也正瞧着自己,便对她使着眼色点头。忽又听得瑞轩哈哈大笑,如眉立刻羞得别转头去。邓江再回头看过黄二人,还都站着不动。便搭讪着问道:“您二位不是忙走么还立着怎的”明堂笑道:“我们怎能再催这是紧急时候,真还不识时务么”邓江更红了脸,就低下头,三两步抢到他们前面,怕再受讥弹,不敢再回头,一直的走出。赵过二人一笑,也随着走出大门。这时只闻后面如烟的送别之声,却听不见如眉的声息。   三人出门走了几步,邓江便要告别,回医院去。被有德一把拉住道:“这时才十一点多钟,你忙什么我还有一个贵相知,还请你赏光看看。”邓江推却道:“今天业已是荒淫无度,而且我也乏了,该回去歇歇。二位请便吧。”有德不答邓江的话,只向过明堂笑道:“看不出邓江竟是老惯家,居然晓得单嫖只赌。他那是要回去,分明是已和如眉订了约会,绕个湾儿抛了咱俩,还去会他的新情人。”一句话说得邓江面红耳赤,心里虽然冤枉,口里却无法分诉。除了服从他们,更无洗刷之路。明堂为人略为厚道,见邓江局促,就正色向他道:“我们并不是流连忘返,实在是要借个地方对你谈些正事呢。你不要听有德的话,他永远是这付脾气,动不动就给人难堪。”有德这时也谢罪道:“方才戏言,邓江兄不要见罪。我们实在有话要和你谈,请随我们再玩一会。”说着拉了邓江便走,走了不远。仍在这一条街上,又进了路南的一家班子。还是钻到一间小屋里。夥计一喊,还是进来一个姑娘,其余更不过是敬烟奉茶的老例。邓江暗想这样刻板的玩法,出来进去,喝茶吸烟,走遍千家,一律照样。难得这些人也不嫌腻烦接着仆妇又把鸦片烟盘摆好,赵过二人躺下又抽起来。邓江见赵过二人这样勤于吸务,暗自诧异他们的鼻孔都已变成常备烟囱,不知被乌烟熏得难过也不有德吸过一口烟之后,见自己认识的姑娘向在床边待坐,就向她道:“老三,现在有几拨客”那老三伸出四个指头。有德鼻翅一动道:“忙得很啊!那么请你先去照应别人,我们老交情,不用照应。自己朋友谈谈满好。”那老三听了,倒倚在瑞轩身上,搔头道:“我只守着你不去。”有德咂嘴道:“啧啧。你这一来,我要现买一本百家姓查自己贵姓了。米汤太稠了,改上面汤吧。”正说着,突然呦的叫了一声。原来那老三在他嘴上狠掐了一下。这时过明堂向她道:“老三,咱们不过玩笑。我们实在有正事商量,你去忙你的。”老三听了站起道:“有背人的事怕我听,我别讨厌。”就慢慢地走了出去。瑞轩挤眼笑道:“本来旁屋有小相好的,早就想走,又不好意思。好容易有了台阶,还不趁坡儿下么”老三才走到门首,听见这话,又转身要走回来。明堂忙挥手道:“你去吧,别听他。他的那张嘴,是从今天才讨厌的吗”老三又举手向有德做了做放枪的手式,以为报复,才自走去。   这里有德转过头来,向着邓江笑了一笑,迟一会才道:“有一件事,我们本不该问,不过如眉是由我们引你去认识的,你又是老兄弟,年纪轻,我们关着一份心,所以要多口问问。她都和你说过什么话”邓江想不到他们所谓的正事,仍是这一桩,只得含糊应道:“没说什么。”明堂向瑞轩看了一眼,才对邓江道:“老弟初经此途,一个把持不定,很容易坠落下去。我们虽然每天出来乱走,因为够了年纪,只不过逢场作戏,大家都有把握。因为老弟少年老成,才来领你来坐坐。不然我们绝不敢引诱青年到嫖途上来,损自己的阴隐。没想到竟遇见了柳如眉,无意中把你拖下水去,如今真自悔多事,所以问问你。她要对你不过如此呢,你也未尝不可偶而前去开开心。万一她对你有什么野心,我们应该从旁破解,才是交朋友的正道。”有德又接过向邓江很诚挚地道:“老弟,你要明白,这种逢场作戏的事,万不可近娼远友。什么是近娼远友呢譬如如眉把你拉到她的屋里,当然背着我们说了许多话。你若不肯把她说的话告诉我们,自然是瞧着她近,而看得我们远了。老弟很聪明的人……”说到这里,望着邓江不再说下去。邓江当时和如眉相对时,不过被她的容光迷惑得失了本性。离开她以后,已自好些。如今听赵过二人诚恳相劝之言,十分感激。自想本来和他俩没有很大交情,难得竟如此关顾。自己若再茹而不吐。实在负了人家一片热心。想到这里。就把和如眉到她屋里以后的情形言语,一字不遗的都说了出来。有德听完沉吟了一会,向明堂道:“据你看她是什么心思”明堂犹疑道:“我却没法断定,不过只知道如眉是个手段很高的□□,邓江便是再历练十年,也非她的敌手。要和她凑合起来,定要受她的害。据我看,邓江兄既不是好嫖成性的人,最好只当没有今天这回事,从此不见她的面也罢。”有德摇头道:“你说的理很对。你不说出她安心不善的所以然,便强派邓江不再见她的面,怎能叫人心服”明堂道:“依你怎样”有德道:“我全瞧明白了。这回是柳如眉失了眼,法术虽是很好,可惜错了。”明堂道:“怎么呢”有德道:“我先问你,如眉素日的手段,大概你也颇有所闻。她总不致像俗语说的姐儿爱俏吧”明堂点头。邓江却只能瞧着他二人高谈阔论,自己加倍糊涂。有德接着道:“所以邓江便是生得和名演员一样,也不会使她动心。然而她和邓江藉词亲近,又是何意你们不要信她那些谎话。什么生得像谁,什么要嫁邓江以酬死者,都是一派胡说。试想又不是那个死人借邓江的身体还了魂,只因面貌相像,就一见面定终身,岂不是荒乎其唐。”明堂摸着辅颊思索道:“那么她如此亲近邓江是何所取意呢”有德把胸脯一腆,大指一挑,现出非常得意的神色道:“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我赵有德就有这一些神机妙算。方才就已疑心至此,现在邓江一说真相,我更决定到十分。她的话没一句真的,只有说因为式欧面貌像一个人,因而勾起她的心思。那一句话实在真而且确。但是那个人不是死的呀!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么”明堂搔头道:“我没你那样聪明,越听越糊涂,你快说吧。”   有德把手向邓江一指,又对明堂道:“你仔细端详,他长得像谁”明堂依言向邓江细看,半晌没有说话。有德又道:“你只向财主上想去。”明堂又瞧了一会,猛然拍手道。“可不是,像极了!简直活脱的双生兄弟。”有德问道:“像谁”明堂道:“东城内大盐商的张八少爷,像不像”有德动色道:“是呀!你这该明白了吧。”明堂又沉思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原来是这里的毛病。”有德道:“所以呀,如眉枉自手段高妙,这次可真输了眼了。她大约是见过张八少爷几次,今天瞧见邓江,就错是张八。恰巧邓江也姓邓,更叫她深信不疑。她见这一块肥羊肉落到面前,怎肯放过无奈邓江又是随友镶边,今天来了,以后未必再来。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急不可待。就生了急智,选出一片诳话,先把客人资格加到邓江头上,以后再用特别手段笼络,不怕这位张八少不上她的贼船。计策虽是周到,可惜认错了人。恐怕这是她从操这倾人生涯以来,未有的失败呢。”   邓江听到这里,方才豁然醒悟,立刻满胸情热,倏化寒冰。不由得更感激赵过二人,自想若非他俩把隐情说破,我被柳如眉的害,尚无可说。只是代人受害,岂不更为冤枉这时有德又道:“可惜邓江原是个规行矩步的人,而且我们也不能引他去做坏事。不然到时大可叫邓江乘着她误认的机会,简直就冒充张八,和她纠缠。她定然不惜工本的竭力奉承,为钓大鱼,当施巨饵。等得到较大的便宜以后,再和她说明真相,落了便宜。还要大大地嘲笑她一顿,也算代受她倾害的人吐一吐气。但是邓江兄这样规矩老实的人,未必肯照我的主意办。而且即使勉强按我的主意办去,也定得不到好结果。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无意思。”说着沉了一沉,正色向邓江道:“我叨大叫你一声老弟,像老弟这样的人,当然聪明得很,我的话你一定听得明白。依我给你定夺,柳如眉这件事,最好你从现在就强制着忘记了,只当没有遇见她,永远不可再见她的面。还有一层,方才老吴无意中对如烟说你住在医院。或者如眉疑惑你在医院里养病,说不定就到医院去缠你,那时你可要咬紧牙根,对她竭力拒绝。老弟,我这本是交浅言深,如今言尽于此,请你细细想去。”说到这里,便吐了一口白沫。自去在烟盒里用烟签挑出些烟膏,慢慢的就灯上烧起来。   明堂笑道:“瑞轩都嚼出白沫来了,今天可破费了你那嘴皮。”又向邓江道:“我们都总比老弟叨长几岁,有德这是金石良言,老弟不可不听。”   邓江在先听有德说得如眉好像个吃人的魔鬼,乍听时心中好生不然。自想柳如眉虽是□□,然而总是个人。既是人就该有人情,怎能把个花朵般的美人,看作了神奸大恶但后来听有德说得入情近理,不由把那火热的痴心又渐渐地冷了。邓江虽然阅历极浅,不明白社会上的黑幕的所以然,但是知道社会上到处都有黑幕。再回念到在学校里所读历史的女祸,哪一个肇祸的都是绝代佳人。如此一为印证,便感觉到如眉虽然美丽,却不能说定是好人。到把有德的话听完,不由得萧然意尽。反而觉得有德的话确是古道热肠,发聋振瞶,像这样的好友,实是不可多得,十分的私衷感激。再听得明堂殷殷相劝,便悚然立起,向他二人深深一揖道:“二位老兄,这样关怀小弟,感激无似。既是二兄瞧得起我,才尽这样忠告。我定要谨记在心,此后不要说再去访柳如眉,就是在路上遇见她,也绝不和她说话。”   明堂听到这里,忽然大笑遭:“今天的事,真是岂有此理。邓江本来是被咱拉下水里,如今倒听了咱们一顿排揎,还要给咱们立悔过书,岂不把邓江冤死”邓江忙道:“不然,这总是二位老兄对我特别见爱。我感谢还来不及。岂能说冤”明堂立起来道:“难得邓江这样明自,也不枉有德一片热心。但愿邓江拿定主意,倘若把持不住,只是你自己受害,与旁人无关。”这时有德已把烟吸完,也立起来穿上衣服道:“话都说完,咱们也该走了。”便招呼了一声,那个□□走进,应酬了几句,三人才相偕出门。各自雇洋车回家。   邓江回到医院,问老钱时,竟还未归。想是已回家去睡,便自收拾安寝。邓江在当初与李颖的一幕情剧,原本是登堂而未入室。如今遇到柳如眉,受了一番温存,在他这样初观□□的人,当然比不了司空见惯之流,所以免不掉思量。就把和如眉相见时的一切情景,又摹想了一遍。接着心中又将赵有德的言语重新潮上心来,想了半天,到底何适何从始终也没有断定,倒落得半夜不眠。不过却没有单枪独马去访如眉的勇气了。   到了次日,老钱来到医院,提起昨夜的事,略略调谑了几句,便匆匆的同去诊治病人。直忙到晚饭后,老钱才把邓江请到旁的清静房间里,向他细开谈判。老钱的论调却又和赵过二人不同,他劝邓江不要把□□当作情人。那柳如眉便是真心实意和你要好,也不是久计,将来必无好结果,不如慎之于始。   邓江暗笑自己不过被他们拉去荒唐了一次,本不是自去流连。想不到倒像自己荒淫无度似的,竟被他们教训了个无尽无休,这真是没有的事。但是口中却不能不唯唯承教。老钱凝想了半晌,道:“老弟年纪太轻,又是独身在客。加之手头富裕,风度飘洒,在这种社会里时时有堕落的危险。咱们这样交情,我真该给你想个万全之计。”邓江道,“我只在医院里坐守,不出去胡闯,大约还不致有危险来找寻我吧”老钱笑道:“未必未必。好听的话人人会说,像你这样漂亮的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便是一时能够强制,日后□□横决起来,反倒要变本加厉,更是不妥。现在我替你想,不如急忙寻个管主,就可以把你拘管得不再胡思乱想了。”邓江诧异道:“什么我这样大的人,请谁来拘管我难道我还是有什么奴隶性不成”   老钱笑着打戏里老生的腔调道:“非也非也。我难道给寻个父兄师保来这不是管你身体的,是管你的心的。说句明白话,就是给你介绍一位女人,和你结婚,作你的太太。你若有了家室,生活和意思自然全行改变,就再不怕外界的引诱,而且你的一颗心儿有了寄托之处。你那无聊无聊的口头语,也就不致再说了。”邓江道:“我活了这大岁数,向来也没设想到婚姻问题,在以前不久的日子,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不想又被她严厉拒绝。说句实话,我对于女人二字,已是看得很疏远了。”   老钱瞧着他撇嘴道:“诚然诚然。可是我昨天瞧你和柳如眉的情形,不像很疏远的呀!”邓江听着,突然想起当初虽被李颖拒绝,但是自己片面对她的爱情,却未冷淡。预备将她当作一世思想中的爱人。这种爱情,在情界原极高尚。不想昨天竟被一个□□在中间污染了一下,不由心中十分惭愧,倏的红了脸。   老钱见他这种情形,便又笑道:“关乎这男女中间的事,谁也不能夸口,说有把握。越是口里倔强,事实上,越要丢丑。你只凡事依着我,绝没失闪。现在正有和你年当貌对的女人,我从前些日就要给你介绍见面,却为事忙延迟下来。今天既然谈起,我就是这种急性子,现在就要同你去访她。”说着话就要拉邓江同走。邓江忸怩道:“我不去。这是什么事哪有你这等忙法”老钱仍拉着他道:“你只和我走一趟,去见见这个人。倘或双方中意呢你们自去进行。不中意呢你就只当多认识了个女友,也未必便损了你的人格。”邓江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略整衣装,随他出了医院。   论起邓江,在北平读书时,原是很高雅的学子。即便谈到婚姻问题,也正可以在女学生业中去寻恋爱的对手。不过他那种时机已然过去,现在入了社会,相守的另是一般头脑不新的人。像老钱居然就不管式欧的身分,竟异想天开的给他撮合婚事,邓江也就随乡入乡的盲从起来。可见境遇移人,以及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都是无理可讲而事实如此的事。   老钱在路上,又和邓江说:“现在去访的女人的身世以及一切,暂且不必说明。等见过时,你若以为合意,那时再谈。”邓江也不明白他言中何意,只得由他押解着走到一个旅馆门首。老钱便走进去,邓江暗暗诧异,无意中冲口问道:“怎么住在旅馆里”老钱笑道:“这你不必管,人家自有住旅馆的道理。无家可归,不住旅馆怎么办可有一样,人家是规规矩矩的人,你可别拿人家当野鸡看待呀!”邓江莫明其妙地随他上了楼。到了一个铜牌写着七十六号的门首,老钱便站住。用手轻轻的在门上敲了一下,只听里面很娇脆的声音问道:“谁”老钱答道:“祁太太,我是钱可托。”里面又道:“钱先生来了,请里面坐。”老钱便推开了门。   邓江向里一看,只见得六扇绣白色文竹的蓝绸屏风,曲折迤逶的遮在门内。隔着屏风里面灯光幽明,隐约是有人在内。老钱领着邓江转过屏风,才见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极宽敞的房间,房顶上的吊灯并未亮着。只迎面一张大写字台上一个浅湖色的小坐灯,在那里寂寂的独发幽光。邓江暗诧方才在门外分明听得屋内有人说话,进来却又不见人影。便举目向四外细看,见这屋里陈设的幽雅富丽,直是绝顶富贵人家的模样。便又暗诧这个旅馆原不十分著名,怎会有这样好的屋间而且设备如此华贵,不知要何等大的价钱平常人怎住得起邓江一面想着,无意中又发见这间屋里并无床榻之属。接着又见在左首还有一个小门,却正关着。才恍然这里只是外间客屋,当然内中还要别有洞天。正在这时,忽听那门内有人娇声笑道:“不恭不恭。”语音未了,接着门儿半辟,从里闪出了一个极颀长美艳的妇人来。   邓江因屋里灯火微暗,才要定睛细看。不想在那妇人从门里闪出的时节,就随手扭开了电门,立刻顶上的吊灯灿然大亮,邓江眼里就像有个绝代仙人,带着珠气宝光,从壁间倏然涌出一样,目光都跟着闪烁起来。心里才觉一怔,已听老钱很谦和地道:“祁太太没出门么”那妇人笑道:“在屋里坐惯了,也不想出去。方才正闷得慌,又恨你们这些老爷的太太们,一个也不来瞧我。料得今天没人来了,就举着本儿弹词唱着解闷。猛孤丁的听你在外面叩门,只得应了一声。跑进里间穿上长衣服,才出来接你,到失迎了。吴先生看在吴太太的面上,不要见怪。”老钱满面陪笑道:“唐太太会客气。贱内这几天因敝岳家有喜事,回去照应,所以少来问候。明天我一定叫她过来。”那唐太太笑道。“那不敢当。明天我到府上去瞧钱太太,带着邀几位太太凑一场小牌。我老久不玩了,手又有些痒。”老钱连连答应道:“明天请您早早赏光,我还叫家里预备您好吃的咖唎鸡。”   这时邓江见老钱和唐太太互相酬答,把自己抛在一旁不管,却也不大介意,只顾痴痴地观察这位唐太太的风神态度,和说话时的玲珑口齿。在邓江对这唐太太并无别种念头,只觉这人的潇洒大方,为自己向所未睹。不由地注了意。至于方才老吴所说作媒之语,邓江绝未设想到这位祁太太的身上。因为邓江听老吴唤她作祁太太。这太太二字,分明是有夫之妇的代表名词。既称太太,岂能无夫既然有夫,岂能再嫁便断定这祁太太绝不是老吴所说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却是看得呆了。幸而老钱和唐太太寒暄略毕,就转身给邓江介绍。邓江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唐太太倒极大方不拘地奉烟敬茶,随宜款待。老钱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滔滔不绝地替邓江竭力吹嘘起来,说他如何的品学并优;如何的少年老成;现在医院的事如何归他一力担当;如何成绩卓著。老钱说着,那唐太太才用那晶莹如水的眼波在邓江身上溜了几下。邓江被老钱夸奖得已不好意思,再被唐太太一看,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但是还偷眼瞧唐太太,见她眼光中颇有顾盼之意。心中不由得发生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得意,又似乎心痒。然而邓江并非因祁太太垂青,而生了什么意外之图。说也奇怪,邓江从见了唐太太只道一倏那的工夫,也不是觉得爱她的容貌,也不是敬她的学问人品。而且她的人品学问如何尚不可知。仅只就她的风仪上看来,邓江已觉仰之弥高,不知要怎样对她钦敬才好。所以略一受她青眼相看,就已不知所可。   正在这时,忽听那唐太太清脆的声音蔼然问道:“周先生,是本地人么”邓江忙稳住了心,毕恭毕敬地道:“原籍江苏,向来寄居北京。这次到天津来,还不过几个月。”唐太太笑道。“咱们好算大同乡了。我原籍是浙江,不过是北方生人。向来也没回家乡去过。”邓江还没答言。老钱已接口笑着道:“我们邓江老弟,现声孤身在客,朋友很少,所以总是抑郁寡欢。如今好了,唐太太是极开通又好交游的人,现在又认了大同乡,这里以后可以常来谈谈,省得总缠着我。”唐太太道:“正好。我也希望常有人来谈谈。周先生就请时常过来。”邓江不知应该答应还是该推却,但是终于唯唯的应了两声。老钱又略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那唐太太瞧了瞧案上小钟道:“天倒是不早了,已经快十一点。”老钱忙道:“您该歇着了。我们……”唐太太噗哧笑道:“钱先生,听我的话仿佛嫌天晚了,撵你们走,其实是没容我说出下文。我的意思,是要留你们再谈一会,吃些宵夜再走。”老钱道:“不敢叨扰,我们回去医院里还有事。”唐太太道:“难道只许我叨扰你们府上,就不许你们也叨扰我一次。”老钱坚辞道:“实在有事,明天再来。”祁太太却也不十分强留,又客气了两句,才大大方方的送他们出去。   邓江随老钱出了门,走到楼梯转角,回头看时,见唐太太还立在房门首,含笑相看。邓江霍然红了脸,那唐太太倒坦然的一笑,就转身进屋去了。邓江心神飘摇地出了旅馆,才向老钱道:“你真把我闹糊涂了,在医院里说了一大片胡话,又强把人拉到这里,却竟叫我来禀见人家的太太。这是为的什么大约你是奉你太太的阃令,来邀这位太太到家里打牌,嫌独行寂寞,却赚我陪你走一趟。真是拿人开心!”老钱翻着眼道:“做什么拿你开心这位唐太太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本说给你介绍,现在介绍成功了,你不谢我,倒说这种昧心话,岂有此理”邓江不信道:“人家是位太太。你给我介绍怎的”老钱道:“你听我称呼她作太太,就当真当是太太么太太倒是太太,可惜没有老爷。”邓江道:“难道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冒称太太骗人”老钱摇头道:“这倒不然。论起她本是正经人家的太太,不过在太太二字之上,又吃亏多了一个姨字。她嫁祁老爷以后,因与大妇不和。那大妇虽不虐待她,却自己成天寻死觅活地闹。那王老爷情知就里,只得忍痛割爱,把姨太太打发出来,以求那大妇安静度日。王老爷本舍不得姨太太,便给姨太太许多礼己物件,以为赆赠。你看那房里许多讲究陈设,岂是旅馆所能有都是唐姨太太自己所带。因为那房间是包月租的,所以能把旅馆原有的陈设撤去,换上自家家具。你只看外面如此,内里可知了。我因为当面不能犯猜忌,所以不称姨字,你就把她当真正现任太太了。只为她以前和贱内是手帕姊妹,如今她从唐家出来,原已和祁姓断绝关系,不过人们叫惯不好改口。她这人颇有心胸,脾气也很好。人品是你瞧见的了。她现在孤身一人,很感觉孤单无靠。急于寻一个寄托,时常把心思向贱内谈说。贱内便叫我代为留意。不过这事很难,不够样的她也瞧不上眼,十分好的少年公子,又都自有大家闺秀作配。谁能要这弃妾而且她的嫁人条件,第一是要为妻,第二是嫁后永远不许丈夫纳妾,第三是要对方人品相貌气度全要超群,方能入选。只要这三件完全办到,对方便是一贫如洗,她也毫不嫌弃。因为她手中颇有几文,所以只是重人不重财。据她说只要对方一切可她的意,就是由她供养一世,也愿意的。我已替她物色了几多日,一向不得其人,后来虽看出你足可入选,但因你是新派人   物,未必把此人看得到眼,恰巧昨天有了柳如眉一节,我才知道你这人倒是随和得很。既不鄙视□□,当然不致鄙薄弃妾。并不像那些新人物那样支离古怪,所以才领你来见她一面。言语间已把意思暗示给她。方才看她对你的意思,很是不坏。你如以为有可能之道,这件事便可由我和贱内给你们办理圆满,成就这一段姻缘。论起这个人儿,虽然外面看着浮华,实际绝非普通浪漫过度的姨太太之流可比。而且又心胸宽阔,寻常男子也不及她。只看那等气度,又岂是等闲的女人所可仿佛但只一样,她只差了曾嫁过人这一层。再说又是嫁人下堂的姨太太,论身分,可怜连个活□□的资格还不够,不过只是个活人妾罢了。粗看起来,凭老弟你这样人品资格,若合这活人妾订了终身之好,似乎委屈的很。但是就我个人的意见,像她这样的人,除了名义不大好听以外,哪样都配得你过。我若不是深知她的内情,绝不敢管这闲事。因为我瞧着一切恰当,想了又想,所以今天才敢向你开口。你只就她的人品上着想,这事才有成望,至于旁的可以搁起不论。若注意到她的资格,枉自菲薄了她,若注意到她的资财,却又轻视了你。此中种种情理,请你细细参详。明天我还有私事,明天不到医院来了,一切请多偏劳。可是明天我约这位祁姨太太在我家里晚餐,你要有意呢,就请晚七点到我家去吃饭,也可同她暂作友谊上的进步。我和贱内随着也设法撮合。你要不愿意呢,也不必明讲,只明晚不到我家,我就认作是你不愿意的表示,从此再不提这件事。”说着已走到十字街口。老钱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从现在到明晚,有这样长的时候,大约够你思想犹豫了吧我明天再候明示,现在要到家了。明天见。”说着不顾邓江,就转过街角,自行回家。   06章   (一)   李颖为避脱邓江的纠缠,便带病出了王家,孑然一身,独来独往。自觉天地虽宽,直寻不出一个安身之处。心里抱着无限的凄凉,直到了火车站。   她来到北京,转眼将到半载。虽和刘宇见过一面,以后便消息沉沉。又不知他是否还在北京自己却没法再在人地生疏的北京长住下去。只得先回到天津,再作道理。购票上车,到车开行以后,李颖痴痴地望着窗外。   这时正是中秋方过,北地早寒。只见着黄沙白草,满地肃杀的气象,更自心中悲惨。想到当初和刘宇和美度日的时光,简直如同隔世。再想到达光,念到邓江,更自心中创痛不已。而且此次回到天津,还不知该投奔何所。自己的家,若不寻着刘宇,绝计不能独自回去。却又想不起向哪里去好,只得等车到天津时,再定行止。当时便只能在车上熬着。   李颖原是坐的二等车。只为怀着满腹牢愁,无意向车中浏览。后来不自觉地举目向对面一看,忽见对面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约有六十岁上下,精神还是非常好,穿的衣服很不时髦,看样子好似广东人。身旁坐着两个女郎,一个约有十八九岁,生得面貌俊美,身材却又似男子般状健。另一个约有十五六岁,生得娇小玲珑,活脱是个美人胎子,两个眼睛更水汪汪的令人可爱。李颖见这两个女郎也正向自己看,忽又低头窃窃私语,李颖也不在意。   过了半晌,那对面的老太太忽然发话道:“小姐,是到天津么”李颖猛然一怔,抬头看她。见是正向着自己含笑相对,才知道是和自己说话,忙应道:“是,您也是到天津么。”老太太点头道:“是。我带着两个女孩到北京去看亲戚,今天才回来。小姐您贵姓?”李颖才要说自己的姓,忽然心中一动,便应道:“我姓李。”那老太太也不等李颖相问,先自欠身说道:“我姓余。”又指着那个年长的女郎道:“这是我的大女儿丽琨。”又指着那年轻的道:“这是我的侄女丽玲。”那两个女郎便都向李颖点头为礼。李颖还礼道:“两位小姐在哪里上学那?”;丽琨看了那老太太一眼道:“我们哪有上学的福气还在家里守着呢。”李颖才要说话,那老太太已笑道:“你们不必总跟我呕气,遇见人就诉冤。”说着又向李颖道:“李小姐,我虽然年纪老,可不是老顽固。这些女孩们,都哭喊要上学堂。我却不是不愿意,只为近年外面的风气太开通了,女学生常闹笑话,所以我给她请了个老先生,在家里念书。本来女孩家认得几个字就够了。学成个状元有什么用?李小姐也上过学么?”李颖点头道:“我是女子师范毕业。”那丽琨丽玲听了,向李颖细一打量,又向那老太太道:“您瞧人家。”那老太太一笑,便又和李颖说了半天闲话。这时丽琨丽玲两个却凑到一处,私语了半晌。丽琨忽然向老太太耳边说了许多话,那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瞧着李颖。等丽琨说完,那老太太不住摇头。丽琨仿佛犯了稚气,只管和老太太纠缠。   老太太只管瞧着李颖,倒把李颖瞧得有些疑怪,忍不住问道:“余太太您……”才说出半旬,又想到自己和她们萍水相逢,不好多口,忙又咽住。那余老太太看出李颖欲语又止的情形,便指着丽玲向李颖笑道:“这两个女孩年青,丝毫不知世故,想起什么来顺口就说,也不想想能办不她们凭空地要麻烦李小姐您。初次见面,哪许这样。”李颖笑道:“不必客气,什么事呀?”余老太太笑道:“左不过小孩家不知轻重的想头,她们听您曾在师范毕业,羡慕的了不得,打算要跟您念书。我说李小姐哪有工夫教你们这群小孩,再说人家李小姐认识你们是谁,岂不是自找碰钉子?偏她们又拚命地跟我胡缠,非要逼我和您说不可,这就是不吃没味不上膘,李小姐您不用理她们。”余老太太才把这几句话说完,那丽琨丽玲都看着李颖,露出无限期望之意。李颖忙谦逊道:“我的学问有限,哪能教小姐们念书小姐们,要愿意和我研究研究,倒是很好。”李颖这原是随口推脱,那知丽琨已跳上前,带着满面诚恳之色,向李颖道:“李小姐,你别客气,要有工夫,就成全成全我们。你不知道,我们家里那位老古董先生,把人讨厌死了。偏我父亲又同这先生相好,认定了他,再不肯换人。你要肯教我们,我们就躲在内宅念书,把那先生干墩起来。”这时丽琨也凑向前道:“李小姐,您答应我们吧。我们家还有个姐姐,她一定也愿意。回头下了车,你就到我们家里。”李颖见她姐妹俩憨得可笑,却又感激她们的一片诚心,但又不便答应。才要说话,那余老太太已喝住她俩人道,“不许和李小姐胡缠。”又转脸向李颖道:“您原谅她们是小孩子,不要生气。”李颖道:“二位小姐,这是立志求学,原本好事,不过我学问太浅,实在不敢担承。”余老太太道:“说来也怪,这俩孩子真是和您有缘。她们早就磨着让我请女教师,我没法只得给她们请来一个。她们只学了两天,就说那先生学问不好,派头不正,又逼我辞退了。一连好几次,都没成功。想不到她们一见您,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居然拚命拉住不肯松手。李小姐要是有闲余工夫,就成全她们一下。”又说道,“我还忘了,说了这些话,还没问李小姐是不是长住在天津呢”李颖点头道:“我原家住天津,这次是从北京去看朋友才回来。”余老太太道:“论起我这样年纪,本不该随着小孩子们乱说。不过我瞧着李小姐人很安静,说话又沉稳,我不盼她们跟您学多少学问,只盼学到您这样外表,就很好了。”   正说着,车中乘客忽然都纷乱起来,车也慢慢停了,向窗外看时,原来已到了天津总站。那丽琨丽玲见已到分手之时,知道这时若不把李小姐拉定,就要前功尽弃。便两人将李颖围住道:“李小姐,你别走,先到我们家去玩。”余老太太看出她姊妹之意,便也坚意相邀。李颖推脱不得,只得应允。那丽琨丽玲忙抢着拿了李颖的皮箧行李,簇拥着李颖走出车外。已有余家的仆人接着,出了车站,大家都上了余家派来迎接老太太的汽车,便风驰电掣地走起来。   李颖在车中自想,自己的遭遇,真是古怪离奇。以前的且不必说,只这次回来天津,原是前途茫茫,并无归着,却又平空遇见这余氏母女。盛意相邀,叫自己推脱不得,只好随喜一趟。可是到了她们家,又该是个什么局面,而且自己如何能教好这两个女孩儿的?,就轻轻易易地去给她们支使叫那余老太太瞧出自己是漂泊无所归的女人,岂不是自取羞辱,而且也绝不能有好结果。想着便决定到了她们家里,只当是应酬朋友,略坐一会,立刻告辞。万不能应允丽琨丽玲的要求,叫她们瞧低了自已的身分。   这时汽车转了几个弯,竟停在一座高大的楼房门首。李颖向外看时,那铁栅门内外已站满了十几个妇女,其中有一半是仆妇。其余的都从衣饰上可以看出是太太小姐。便知道这位余老太太定是家规严厉,所以她远道归来,合家妇女们都不敢不出门迎接。此际丽琨丽玲已跳下车去,就有仆妇们过来,把余老太太也搀扶下了车。李颖只得也跟着下去。这时余家妇女们见了李颖,都愕然相视。余老太太向众妇女道:“这位是李小姐,到里面再给你们引见。”说着便让李颖先走。丽玲在前面引着路,到了楼上,进了一个大房间。李颖眼中顿觉豁然开朗,见这间房子真收拾得和佛堂相似。一切陈设,都是壮丽非常,显得是富贵人家的仪范。但又十分雅淡,便知是老太太的住室。老太太和李颖方才坐定,许多妇女们都簇拥着立在老太太旁边。还没说话,忽听外面革履声响,一个细条身材的女郎,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跳进来。一直倚到老太太身边。高声笑道:“婶娘,北京我姨妈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吃,就把您留住了一个月。您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上北京去找姨妈打架了。”说着回头瞧见李颖,眉目一动,冒然问道:“这是谁?”余老太太笑道:“你别噪!这一家子就是你疯。也不怕生客笑话。”就指着李颖道:“这位是李小姐,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丽琨丽玲这俩孩子,非要跟人家念书不可,生把人家抢到家里。”说着又指着众人给李颖引见了一遍。李颖才知这方进来的细条身材女郎,是老太太的大侄女丽琨,那位三十多岁衣装朴素的中年妇女,是老太太的大儿妇陶氏,现正寡居。那二十多岁蛾眉风眼的紫衣少妇,是老太太的二儿妇黎氏。那十八九岁的矮肥女子,是陶氏娘家妹妹陶玉金。另—个时常躲在众人背后、神情非常羞涩,而容貌十分俏美的,却是余老太太的内侄女梁如意。还有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衰病妇人,面黄肌瘦,众人都称她为二姨太太。余老太太却没将她和李颖引见,李颖便明白这必是余老太太同房的如夫人,但也不便询问。那余老太太和家人谈了几句家常,便教众人自去歇息,只留下美莲丽琨丽玲三个姊妹,陪着李颖说话。   李颖见这三人中,丽琨丽玲都很规矩,都有怕余老太太之意。只有丽玲举止既很放纵,衣服更是时髦过度。时时的大说大笑,简直似旁若无人。那余老太太也似乎单单对她放任,并无一语呵责,李颖暗暗诧异。这时余老太太渐渐和李颖说起原题的话。先问她在哪里住家,李颖听着心里一跳。暗想自己原和他们说是由北平回家,岂能说出无家可归的实话,只可把自己与刘宇同居的地址说出来。余老太太道:“本来人生面不熟的,论理我不能跟李小姐说这这样的话。不过这几个孩子磨着我,我也瞧着您投缘。您要有闲暇工夫,乐得成全她们小姐妹呢。”李颖自想自己万不能吐口答应,但是正在飘泊无归,心里也未尝不愿得个栖身之所。便只客气着推脱道:“我的学问很浅,怎能教得了小姐们要是愿意常在一处切磋切磋,倒未为不可。若是叫我正式来当先生,可是实在不敢当。”余老太太还未答话,那丽琨已跳过来,拉住李颖的手,乱摇着道:“李小姐,你不愿意当先生也罢。住在我们这里玩总行呀!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话总是这么客气。你当先生不当先生,我不管。反正我姊妹三个是缠定了你,不放你走的了。李小姐,你就在我房里睡,别叫丽琨丽玲拉去。她俩睡觉全不老实。”余老太太笑道:“罢呀,添了你更热闹。你打算这是恶霸抢人,抬到家里就不放呢。你们就是缠李小姐,人家就是愿意,也不能从现在就把人家霸住。人家从北京来,还没回家呢。”说着向李颖道:“李小姐,您瞧着孩子们这份诚心,和我的这个薄面,就不必推辞了。每天有工夫就过来玩玩,顺便教训教训他们吧。您府上还有什么人”李颖脸上一红道:“没有什么人,只还有我们先生。”余老太太笑道:“原来你是出过阁的,我还小姐小姐的乱叫呢。李先生在哪一行恭喜。”李颖自觉不能说实话,只得撒谎道:“以先在铁路上作事,现在到上海经商。”这时丽玲又跳过来道:“李先生不在家,你在家里一个人多们寂寞,正好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大家热热闹闹的多么有趣,简直你就不用走了。”李颖摇头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家看看。哪怕明天再来呢。”李颖说这话原是怕被余老太太看出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本来一个女人,若被人随便拉到哪里,就随便地住下,岂不要遭人谈论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说。那余老太太听了,倒点头道:“正理呀!您在我们这里吃完晚饭,就叫汽车送您回去,明天再把您接来。”李颖站起来道。“您不必客气,我还有些事要办,现在该回去了。明天我一定来瞧您,有什么事再谈。”那余老太太还自相留吃饭,丽琨等三姊妹也苦留不放。李颖执意不肯。大家没法,只得坚订明日之约。然后送她出门,金莲还要亲自送她回去,李颖竭力拦住。本欲自己出门雇洋车,随便到一个旅馆去住。但是余老太太非得叫汽车相送不可,李颖只得依从。及至上了汽车以后,汽车夫问:“开到那里”李颖猛然想起自己曾把住宅地址告诉过余老太太,此际不便再改口说出旁的地方,叫人疑惑,而且自己本没有旁的地方可去。若直说开到某一个旅馆,岂不更是笑话。便万般无奈地说出了当初和刘宇同居的地址。那汽车便走起来,不到一刻工夫,已到了故居门首。   李颖见一角小楼,掩映在夕照之中。那窗的粉色红帘,依稀还是旧日样子,不由心里一阵惨恸。暗想自己夏初出门,如今归来已在秋后。原来想不寻得刘宇,绝不独盘回来。不想为事势所迫,又回来瞧这伤心之地。正想着,忽念到汽车已停,不能不下去。只得跳下车,走上台阶。装着轻轻举手叩门,回手从袋中取出钱票,赏那车夫。原想容那车夫去后,自己再离开这里,另投归宿。哪知汽车夫向李颖道谢以后,把车开走,绕转出巷口,李颖也正要跳下台阶,自己走去,不想在这时门儿忽然呀的声开了。从里面袅袅婷婷的走出个女子来,穿得衣裙齐整,手里还拿着个小提包,像是正要出门的光景。一见李颖立在台阶上,知道一定是来寻这个门里的人,不由地向李颖愕然一看。李颖也大吃一惊,自想这里原是自己的家,现在夫妇双双出门,只有那孙妈独自留守。怎会从里面跳出个女子来莫非孙妈见我和刘宇久日不归,竟已私自做主,把房子转赁给别人了么?想着便向那女子仔细端详,只见她身体苗条,丰度飘洒,居然是美人胎子。可是再向脸上一看,容貌与身材竟是天地悬隔,满脸□□,两只鲜眼,简直丑陋不堪!   这时那女子看着李颖,问道:“您找谁?”李颖听她的口音满口京腔,心里略一犹疑,便答道:“我来寻王的。”那女子眼珠一转道:“我就姓王,您寻那一位?”李颖一听她说自家姓王,心里又是诧异又是暗笑。暗想她既自称姓王,这宅里居然又跑出个姓王的来了,真是笑话。不过她既自己说是姓王,这里面必是有缘故。我可万万不能说姓我李了,就稳稳答道:“我姓凌,我找我的表哥王刘宇。”那女子猛然一怔,沉了沉才道:“您是刘宇的表妹?我怎没有听他说过?请里边坐。”李颖道:“表哥没在家么我不进去了。”那女子微一犹疑,猛又把李颖拉住道:“既来了,岂能不到里边坐。刘宇虽没在家,咱姐儿俩也可谈谈。”说着眉儿一蹙,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哦,您是刘宇的表妹。没听他谈过,没听他谈过。”就拉了李颖向里走。   李颖心想自己说的是一片谎话,万一进门遇见孙妈,岂不要把谎话破露。但再一转想,这个麻面女子口口声声的说着刘宇,好像与刘宇有莫大关系,几乎有刘宇太太的模样。这里面情形十分可疑。莫非刘宇从抛了我以后,又相与了她。但是自己和刘宇相识三年,结婚一载,他的性情脾气是自己所深知。他的眼界素来很高,便是有了外遇,也不致相与这个丑陋女子。而且他又向来最好负气,既说过不再回家,定然一去不返,更不致带着这个女子回来。再说他又不知道我也立志离家,怎能回来和我撞面呢?这些事实在费解,无论如何,应该进去细细询问调查一下。好在我是这宅里的主母,也不怕她把我怎样。想着便随了进去。慢慢地走上了楼。   李颖这时心里的凄怆,真是无可言说。本来这宅里的一几一榻、一花一草,都有自己和刘宇的遗迹可寻。就是自己踽踽重来,徘徊观望,已竟是室内人远风景不殊、情形已变,怎能不目击心伤何况今天一来,无意又遇见这样变故。遇见这个意外的女人,还不知是何□□万一竟是刘宇娶了这个女子,携手同来,重返故居,诚心给自己一个难堪,那时刘宇一步走来,三人见面,本来自己对刘宇有十二分的亏心,如何能同他争闹,除了一死之外,再无别法了。想着几乎不敢举步,但又想到自己舍死奔波,原为见刘宇一面,如今听这女子言中之意,好似刘宇与她十分亲近。想来刘宇必与她在此同居,我这可有了见刘宇的机会,如何能轻轻舍去如今百无所图,只望一见刘宇。即使死在他的面前,总算夙愿得偿,不留恨事。还胜似这样的在外孤身飘泊,无主无家。因就狼着心肠,随那女子走入一间房里。原来便是李颖和刘宇当日双栖的洞房,也就是李颖走入噩运的起源地。李颖进得房去,只见陈设依然,余香犹在。一切的儿案床幛,字画镜屏,样样都还是当日自己所摆刿,丝毫没有改变。而且更拂拭得洁无纤尘,不觉脑中一阵迷离,几乎自疑还在过着与刘宇洞房厮守的甜蜜光阴。略一凝神,才悟到此次重来,情形不同昔日。那些美景良辰,赏心乐事,都已似梦儿般归于毁灭。只剩下这一派凄清景况,供给自己经伤心咧。   这时那女子向李颖连声让坐,李颖只可坐到一张沙发上。才坐下去,立刻想起刘宇负气出走之夜,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发现自己和达光的秘事,便自如坐针毡,通身都颤抖起来。但又不能坐而复起,只得忍着像死囚坐电椅般的痛苦,在那里屏息而坐。   那女子让坐以后,便向外喊了一声倒茶。接着就向李颖含笑道:“您和刘宇有日不见了吧?”李颖听得刘宇一字,神经一动,才想起方才的事,略一沉吟,便接说谎话道:“是的,我出门有一年了。前天才回来,所以今天来瞧表兄。我怎……没见过您……您是……”那女子脸儿一红,低下头去,半晌才羞涩着低声道:“表妹不认识我,我是刘宇……刘宇的未婚妻。”李颖听了,望着她悚然一惊,站起来复又坐下,只把嘴张了一张,却说不出话来。那女子脸更红了,也瞧着李颖不敢说话。过了很大工夫,才期期艾艾地道:“您在一年以前,常和刘宇见面么?”李颖点头。那女子又犹疑半晌道:“那么您必……必见过他那一位太太李颖了。”李颖自想我自己若不认识自己,岂不是个笑话,便又点了点头。那女子轻轻把脚一顿,手儿一拍道:“咳,咱们这样亲戚,我全告诉您吧。您既认识李颖,今天遇见了我,必然吃惊,我以为刘宇又换了太太,您是出了门,不知道内情。刘宇因和他那位太太李颖发生了意见,在今年夏天就离了婚。以后刘宇到北京去做事,认识了我,随后就订了婚。又过了不多日子,我的家庭里生了变故,在家中安身不得,所以暂且独自搬到刘宇家里来住。您是刘宇的表妹,咱们这样近亲,日后时常来往,还要求表妹多指教我呢。”   李颖听了,才知这个女子果然与刘宇有婚姻的关系。看来刘宇竟已抛弃了自己,又另订了婚约。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就要慌悠悠地晕去。恰巧这时有个老妈送茶进来,先在李颖面前放了一碗,说了声“小姐用茶。”李颖一惊,神经立刻回复。又怕这老妈是当初自己的孙妈,见了自己定要喊叫出来,眼前就不免机关破露。定晴看时,竟而不是孙妈,却另是个粗蠢仆妇。不由又暗自诧异,那孙妈原是自己的多年老人,从处女时代就跟着我,嫁后又随过来。此次又是奉命留守,如何不见?莫非已被刘宇和这女子辞退,果然这样,刘宇对自己真是深恶痛绝,丝毫不留余地了。正想着忽听得那女子相让用茶,不禁又怅然自叹:来在自己家里作客,真是从古未有的奇闻。宾至如归的成语,可为我现在的情形写照。但是眼前种种情形,已足抉起心坎上的旧创。而且再听着这女子的言语,更在旧创上又添上无数的新痕。一个在情场新遭丧败的心灵脆弱的女儿,怎能禁受得这般苦楚这才后悔方才不该进来。如若没有如今这一回事,自己虽然独往独来,凄凉寂寞,纵使孤单单的至于十年八年,以至于老死,总还希望着有遇见刘宇重拾旧欢之日。那样还能从希望中略得生趣,并且还企盼着刘宇止于是负气而走,并非彻底绝情。人,心底尚可有一些安静。现在冤家路窄,如同冥冥中有鬼神逼我来到这里,叫我来领教这自己还可自认是姓林的种心上的刑罚,叫我自己知道已是个人间的弃妇。此际的难堪,尚可隐忍一时,可是以后的岁月,怎样能过下去大约除了自杀以外,更无他法了。想到这里,便不愿再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久坐,正想挣扎着告辞,逃出门去,再作道理。   不想那女子忽然立起,凑到李颖跟前,颈儿低垂,欲言又止的好几次,半晌才发出话来,嗫嚅着问道:“表妹,曾见着刘宇么”李颖觉得这句话问得莫明其妙,自想同你成天厮守着的男人,怎能问我可曾见着我原说是出门一年,这回初次来访,怎能把这种话问我但又转想或是她是问自己是否现时想见刘宇,自己在神经昏乱中竟听差了,也未可知。那样,我如今便是见了刘宇,也只白吃他一个没趣。说不定叫我没法出这个房门,就要自寻死路。即使他余情犹在,对我不加深刻的责备,但是他已另有所欢。当年自己的得意夫婿,现在已变作他人的郎君。当年自己□□双欢之地,如今已变作他人□□双宿之场。这一种伤心惨目的景光,如何能甘心忍受想着?便就着那女予的话口答道:“没见着,我这正是来瞧他,如今已坐了这么大工夫,才想起有急事要去寻人接洽。刘宇就是在家,也不必惊动。请您向他说一句,我只好改日再来了。”那女子听了,忙拦住道:“请多坐一会,我还有话同您说。刘宇既同您府上这样近亲。他要是正在天津,听得您府上远道新回,总该到府上去探望吧?”李颖听着一愣,暗想刘宇现在和她同居,她怎说出这种刘宇要是在天津的话?但也不好细问,就随口答道:“大约他知道我们回来,一定要去。以前他是常到我们那去玩的,亲戚走得很密呢。”那女子低头想了一想,突然拉住李颖的手道:“表妹要见着刘宇,务必告诉他我在这里,千万请他来见我一面。”   李颖悚然,惊得站起来道:“刘宇怎……说不在这里他……”那女子眼圈一红,凄然欲泣,叹口气道:“表妹不是外人,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您吧,还要求您帮助我呢。”说着便把椅子拉近李颖身旁,一同坐下,才低声哀诉道:“我姓于,名字是于飞。在北平同我姐姐和姐夫同住,我姐夫是个律师,在五月中的时候,我因为久住在人家家里不是长法,就要上学,学些能力,好去自立。那时我姐夫正要请个书记,因此就登报招聘,找一个书记兼教员的人。到第三天刘宇就去应聘,三言两语就说妥了。从此住在我们家里,同我的感情日见其好。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有订婚的意思。有一天我们同去到公园,不想遇他的前妻,他急忙就拉着我跑出。”李颖听到这里,才知道当日在公园所见与刘宇并肩同坐的,就是这位女子。当日只看见她的后影十分苗条,便以为是个绝代丽人,足以使刘宇移心丧志,故而辛酸万状。假使当时我若瞧见她这付怪脸,绝不致即刻晕倒。因为我知道刘宇虽然多情,爱美的观念却是很重。虽然无聊至极,总不会把这丑女引为伴侣,尚可使我略放宽心。谁知天下事真有时不可测度。听这丑女自己所说,刘宇居然曾和她定过婚约。不过刘宇和她既有婚约,自该两相爱好。而且良缘乍结,正在厮守之时,怎能把她孤单单地抛在这里倒苦她独守空帏,逢人询问,这里面定然大有说处。我该问她个水落石出,前途是否还有希望,我应该是死是活,完全要在这一刹那间,得个彻底的明白。不论消息坏到什么程度,我全能死心踏地的自寻办法了。好在她已认准我是刘宇的表妹,正对我抱着许多厚望,当然能把内情向我披心沥肝的告诉。   (二)   李颖这样想着,那于飞已接着说了许多句话,李颖却是一句也没听见。这时才怔怔的道:“哦哦,那么刘宇怎不同嫂嫂一同住在这里呢?”于飞愕然道:“敢情我说了半天,表妹会没听见呀!”李颖脸上一红,忙自遮掩道:“对不起,我有个胃气疼的病根儿。方才坐得好好的,忽然犯了。自己挣扎忍了一会,才觉好些,竟没听明于嫂嫂的话。有罪得很。”于飞站起道:“那么表妹为什么不说请到床上躺一会,再教老妈冲些姜糖水喝。要不然就近请个大夫来看看”李颖摆手道:“现在已完全好了。我这病向来只犯一会,过去就没事。您不必费心。”于飞还殷殷慰问,到底拉李颖到床上躺下,又唤仆妇倒来一杯热茶。李颖也拉她躺在对面,两人又谈起刘宇的事。   于飞喟然道:“表妹,不瞒你说。可怜我到这里,并不是与刘宇同来。更不是他叫我到这里来。实在是他为着一件小事,在北平就负气抛下我走了。我因同我姐姐家已断绝关系,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归。在他走的前两天,曾无意中说过他在天津住家的地址,我便记在心里。彼时走投无路,只得先到这里等他。哪知到了这里,见着那看房子的孙妈,我虽自认是刘宇的新太太,她还不肯收留。幸亏刘宇走时,留下他的行李零件,被我一同带来。给孙妈看了,她才勉强而又犹疑的,把我当主人看待。可是处处还像防贼般的防着我,后来我对她说出底里原由,又因相处感情日好,才渐渐去了她的疑心。又把满屋箱柜都锁好了,钥匙全带了走,看来她还不十分放心我呢。”李颖听了,才知道这位丑女命运和自己也差不多。又是刘宇的一个弃妇。不由有些同病相怜起来,便又问道:“刘宇既和您有过婚约,感情定然极好,何致为一些小事就负气跑走,把您扔下不管呢”于飞眼圈一红,忙用袖子遮住脸的上部,凄然无语的好大工夫,才摇着头道:“怨我啊!我只为爱他过甚,就做出错事来。那天从公园回家,他因见他的前妻同一男一女偕行,疑惑那男子是他前妻的情人,十分伤心。一面却同我更增加了情感,直谈说了半夜。我因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到院里去小立一会,无意中见着送来的报纸,拿起一看,瞧见上面有刘宇前妻寻觅刘宇的广告,我怕刘宇见了这个广告,触起前情,赶去重收覆水,岂不把我抛在一旁因此心中一阵没了主张,便将那张报纸藏到一个小匣里。想暂叫刘宇蒙在鼓里,慢慢再想主意。哪知当日事情就生了变化。我姐姐和我姐夫打架,刘宇出头替我姐夫抱不平,竟跟我姐姐闹翻了脸。刘宇因得罪了主人,不愿再住下去,便自搬到旅馆里去安身。接着我姐姐知道了我和刘宇的情形,竟而大发慈悲,给了我一笔钱财,叫我和刘宇去组织家庭。我就去到刘宇所住的旅馆,见了刘宇的面,说明了一切情形。经一番商议以后,决定先在旅馆分室同居,慢慢的举行婚礼。赁了住房,再实行家人之礼。暂时先作稍近一层的朋友。从此在旅馆中连住了四日。恰值刘宇一时头发作痒,要寻个木梳,我不该懒惰,就叫他自己到小匣里去拿。谁知他在拿木梳之时,连带发现了那张有他前妻广告的报纸。我要上前掩饰,已来不及,他看了以后,立刻面色惨白,一语不发,拿着报纸就要向门外跑去。我知道他是要依着报上的住址,前去访他的前妻。只急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是好,只觉有许多话都堵在喉咙里,却只一时说不出来。但是他只走到门首,回头瞧了瞧我,便又立住。呆呆地站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又走回来,就倒在床上装睡。我因为自己亏心,也没法向他安慰。到了晚饭后,他说要出门置些东西。我情知他是托词,可又怎能拦阻惟有任他自去。我又知他不是没良心的人。即使访着了前妻,重圆旧好,也定要给我个办法,绝不致抛了我不管。哪知他从那天一去,竟未回头。我连等了有半个月,尚不见他的踪影。疑惑他必是与他的前妻,携手同回了天津,重新过起家庭的生活,我便寻到这里。又见不着他的面,只得住在这里等他。这一来又有一个多月了。他们夫妇不知同到何处去高乐,抛下我一个在这里苦守呢。”说着声音渐渐凄惨起来。   李颖也更为恻然,心想:一面又想自己的事,原来自己卧病张宅之时,正是他们好合之日。听她所说,刘宇与她尚未有切实的夫妇关系。可是发报寻觅刘宇的事,我当时并不知晓。还是后来智慧告诉我的。刘宇既见了报上的地址,怎会不寻了我去?莫非时候前后相差,想着便问道:“刘宇和您分手,大概在什么时候”于飞屈指算道:“我们从姐姐家出来,在六月二十几。在旅馆又住了几天,约摸他走时是七月初吧。我在这里已住了一个多月了么。”   李颖听着心上更为疑惑,暗想据于飞所言,刘宇见了报上广告,定是怪她隐瞒不告,因而看低了她的人格就如此低下吗?因而想起我的旧情,便悄悄躲了他。恼了刘宇定是前去找我,怎我会没见着呢?莫非报上的住址写得不大清楚,以致他没有觅着,但是既有报上广告作线索,刘宇那样精明的人,只要诚心见我,没个不能碰头。看起来他虽恼了于飞,依然还不能原谅我。或者因我两人而看透女人的不堪,就立志斩断情缘,洁身远引了。今日以前,我只知我自己是可怜无望的人,如今又知道还有个可怜无望的人陪着我呢。李颖这样想来,便好似刘宇已深藏在远山古洞之中,遥隔天涯,今生无法相见,心里万分灰冷。又瞧着于飞,十分惋惜,因为她是自己一个途径上的人。从此要同受着凄寂的痛苦,以至于死,才算得着出头的日子。但是我和这个于飞,虽全是自己作事不好,才惹得刘宇伤心抛弃,不过细想起来,我造的罪孽过重,刘宇却对我责罚很轻。这于飞所犯的罪本来很轻,何况又是因爱着刘宇而生的无心之过,怎也受刘宇这样重的谴责?两下加以比较,倒是这个于飞比我还加倍可怜。想着便要向她安慰几句,但还未开口发言,忽然触起自己也正在萍飘絮泊的命运中,满怀怆恻,四顾茫茫。自己尚无处觅得安慰,那有心绪去安慰别人。便望着于飞,长叹一声,自去低头叹息。   那于飞见李颖这样神情,以为她是个热肠的人,听了自己的话,便发生恻隐之心,替自己的境遇嗟叹,心中不由的十分感激。也自凄然无语,和李颖相对默视起来。李颖忽然慢慢坐起,低头沉思了一会。于飞只痴痴地望着她的后影,半晌见李颖回过头来,面上微带笑容,轻启朱唇地道:“表嫂,咱们谈了半天,您还没知道我的姓名呢。”于飞霍地坐起,红着脸道:“有罪得很,我真荒疏,表妹别笑话。”于飞笑道:“您何必这样客气,本来已谈了这们好半天,您想问也不好意思问了。我自己报名吧,不瞒您说,我也姓于。”于飞愕然一惊,暗想刘宇的表妹怎会姓王?那么刘宇或她的母亲必是一个王门林氏了。这时李颖又接着道:“我的名字是李颖。”于飞听了这两个字,好似床上生了许多针刺,再坐不住。忙跳下地来,瞧着李颖,改颜变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李颖倒不改常态,满面含春地正要去拉她的手。那于飞竟似不闻不见,在室中来回急走起来。李颖笑着叫道:“我不能叫你作表嫂了!妹妹,来,我同你说话。”于飞还似没有听见,突地把脚一顿,才站住道:“主人来了,我该走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我立刻就走。”   李颖赶上前一把拉住,又推她坐在床上,蔼然和气向她道:“妹妹你不要误会。今天我来,并不是诚心故意。我并非见过刘宇,故意来到这里给你难堪。你不见刘宇还只一个多月,我不见他却已有半年了。刘宇和我的事他曾同你说过么?”于飞摇头。李颖知道刘宇没把自己的秽迹宣传,暗叹刘宇始终未曾负了自己,心下更为惨痛,便强忍着又对于飞道:“当初我曾做过一件错事,以致把刘宇气走。后来我到北京去寻他,不想就病在一个同学家里。等到病好,和同学兄妹们去到公园闲走,无意中遇见刘宇和一个女子同坐,大约就是妹妹你了。我一时气闷,竟晕过去。到醒来时,已不见刘宇。我回去便又病倒。那同学的兄妹们看出我的病源,才替我登了那段广告。后来同学家里生了变故,不能再住下去,只可先回天津,再想法子。谁知在火车上遇见一位余老太太,强把我拉到他们家里,硬派我教她的女孩们读书。我虽然愿意,可是不能立刻赖在那里,叫人家瞧我是飘泊无家的人,所以和她们说要回家一看。原来是随口一谈,哪知她们竟非要派汽车送我不可。我当时没法改口,只得叫汽车送到这里。原想等汽车开走以后,就自己到旅馆去暂住。谁知竟遇见妹妹开门出去,阴错阳差地随着你进来。妹妹你要听明白了,我并不是诚心来给你难看。如今话已说完,这个家庭我在当初已立誓不再居住,妹妹来了最好。从此你就算这屋的主人好了。刘宇若有日回来,你们便一双两好的过日子吧。再者你日后见着刘宇,烦你替我传达给他一句话,就说李颖已接受了他的刑罚,自己拚着受孤独的痛苦,寂寂寞寞地度那下半世的生活,再不希望和他见面,也不希望再担他的妻的名义,把原来的地位让给于飞妹妹。请他和于飞妹妹快快地结婚,不要顾忌着重婚的罪名。因为从今天起,李颖已解除了片面的婚约。请他放心,只当世界上没有李颖这个人好了。”说着暗地把牙一咬,亭亭地站起来,就向于飞点首作别。   那于飞忽地跳到李颖面前,先把去路挡住,喘着气道:“您别走,慢慢商量。等我想想……有话……说。”这时李颖虽欲立刻告辞,离开这空气窒塞的所在,寻个清静的地方,好细细去想自己归宿的办法。无奈感情震动太甚,通身业已酥软,数次举步,却不能移动分寸,扑地又坐到床上。只直着眼光瞧那于飞的嘴。于飞此际也是方寸大乱,心里虚慌慌的,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方拉住李颖,凄然叫道:“姐姐呀,咱们怎么办呢?您要原谅我,这件事错误不在我身上,不过这些闲话不必再说了。事情已闹到这样,听方才姐姐的话,您是要和刘宇断绝关系,把这宅里女主人的位置让给我。那如何使得?论起姐姐和刘宇是结发夫妇,而且已经结婚,同居多日。即使小有芥蒂,将来也不难复合。怎能为我便破坏了你们美满的姻缘?再说我和刘宇,只有口头上的婚约,此外丝毫不生关系。只为刘宇没有将底细跟我说明,才生出这些纠葛。按理我应该目己退步,叫姐姐和刘宇破镜重圆才是。更莫说姐姐和刘宇结婚在先,我与他订婚在后。就哪一方面看,都应该我退让。岂有我不退之理?反把姐姐挤走的道理?我不管姐姐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反正姐姐既来了,就算回了自己的家。想走万万不能!您要是非走不可,也请等我走了以后您再走。妹妹虽然没念过书,可是跟刘宇已处了不少的日子,多少还懂些道理。这种喧宾夺主,于良心有愧的事,却是万万不能作!姐姐请想,我若瞧着姐姐走了,自己还觍着脸住在这里,岂不是寡廉鲜耻成个什么人了!”说着就松了拉着李颖的手道:“姐姐,您自己坐着。我略略收拾,就离开这里。”   她向后一退,却又被李颖拉住。李颖恳恳切切地道:“妹妹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实在没有住在这里的道理。妹妹你听,我和你说这情由。且不谈旁的,只说当初我住在这里,正是和刘宇相处美满时光,享受了许多快乐,如今我已变成弃妇,在这里看到什么。都要伤心。不到三天,说不定就要得了神经病。再说便是能平安住下去,也是毫无生趣。何必赖在这里,倒叫妹妹不得安身而且我今天已经觉悟住下去,也是毫无生趣。自己造成了罪恶,就该承受刑罚。又何必勉强挣扎,枉自寻些伤心,救不成自己,白害了旁人妹妹,你还是让我走的好。”说着又要站起。于飞顿足道:“姐姐你要执意要走,真要逼死我么?您要这样,我也不收拾东西了,这就出门。以后姐姐走不走,我也管不得了。”   李颖见这光景,怕她真个跑走。急忙又把她拉住道。“妹妹,不论您怎样说,我一定要走。”于飞道:“您怎样说也是枉费唇舌,当然是我走。”这时李颖要略一举步,便被与于飞扯住。于飞方一转动,李颖立即拦挡。两个人全都要走,又全走不得。便造成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僵局。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而又异常沉闷。正自相持不下,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叫道:“这不是太太么您可回来了?”   李颖回头一看,原来自己贴身亲信奉命留守的仆妇孙妈。李颖和于飞都稍觉吃惊,同时释手。那孙妈走上前瞧着李颖道:“太太,您怎这时才回来?可把我闷坏了!老爷也一向没回家,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汉子闹病,我回家住了几天,总心惊肉跳就忙赶回,想不到……”李颖点头道:“这些日你多操心,一向有人来么?”孙妈摇头道:“四五个月的工夫,连个鬼影儿也不见,哪得人来只有在您走后的三四天里,常见那张先生在门外来回踱转,我一让他,他就躲开走了。”李颖听着暗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那孙妈又指着于飞道:“前些日才有这位小姐来,非要住在这里不可。自称是老爷……”说到这里,口中期期艾艾地再说不下去,把一张脸儿别得通红。李颖却微奚道:“你这老东西顺嘴胡说,怎么硬说人家是自称本来这位于飞小姐就是老爷的正太太么!”于飞在旁颤声接口道:“姐姐,这不是挖苦我么?”又向王妈道:“你不要听你们太太混说,我只是你们老爷的亲戚。为到这里来住,故意和你说着作耍的。”李颖也向孙妈道:“不对不对,你别听她。我早被你们老爷休了,这位于飞小姐就是你们老爷新娶的太太。从此以后,于飞小姐就是你的家主。你要好好伺候,我可不是你的……”李颖说着已被于飞用手把口掩住。于飞满面通红,向孙妈叫道:“你别听你们太太,她是诚心骂我。如今你们太太好容易回来,你看住她,别让她走,我要回北京去了。”说完冷不防向外一跳,就要跑走。李颖也霍地赶上,把她抱住,两个立刻扭作一团,嘴里都我走你别走的乱吵。   孙妈拍着手道:“天爷,太太小姐们可把我闷死了。你们都是什么事呀?有话不会好说,干么这样?”便自跑到门首,把房门关好锁住,道:“这可全走不了咧,有什么话坐下慢说。”说着把李颖于飞都推到床边,于飞和李颖都相望着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坐下,却又默然无语起来。孙妈着急道:“方才风雷火急的,这时又都变成天聋地哑了。有话可说呀!”李颖于飞还不张口。孙妈眉目一动,拍着大腿道:“哟,我明白了。可是我当下人的不该说,这位于飞小姐必也是……”说着又犹疑了半响,才决然地道:“我看您二位这样对耗着,耗到多早晚也耗不出个头儿来。不如我混出个主意吧。说得对不对,太太小姐们多包涵。我想您二位都是……都是老爷的人,这里面必有原故。大约总是老爷这次出门闹出来的麻烦。不过麻烦既是他闹出来了,您二位又都跟老爷感情很好。要是这样,你推我让,简直要出大笑话,更叫老爷两下为难。不如二位私下和好了罢,也省得老爷不松心。太太小姐们,您看我这主意对是不对?”   李颖笑道:“你这老东西只是混说,一张口就是太太小姐们,到底谁是太太,谁是小姐呀?”孙妈也笑道:“我本不晓得细情,只好这样称呼。您自然是太太,这位于飞小姐,我只听您称呼她小姐,便也跟着叫起来。我一个老妈子,就是说错了。谁都原谅我是个粗人。”   李颖喟然道:“以后你再见我,只管我叫小姐好了。这位才是你的太太呢!”   说着又向于飞一指。于飞才要说话,王妈已抢着道:“什么小姐什么太太这时全不必说。您二位依了我的主意,比什么全好。”李颖道:“你有什么主意”王妈着急道:“您简直没把我的话入耳。我不是劝您二位私下和好,给老爷省些心么。”李颖摇头道:“我不明白,什么是私下和好?”孙妈道:“您是识文断字的人,还用我细说古时有个皇上,娶了蛾皇女英。还有什么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屋里还有张金凤和何玉风呢。这也不用我明说,您们都是明白人……”说着瞧瞧李颖,又看看于飞。   李颖和于飞听了王妈的话,都自心里一动。不由互相对视了一下。这时二人的心理却是大不相同。李颖觉得孙妈的话说得十分可笑,本来李颖是个头脑清新的女学生,素来反对男人纳妾,以为男人是女子的骚扰者。男人若是爱情不能专一,女子惟有洁身引退,绝不委曲求全,容那情场中有第三人盘踞。而且她从方才于飞口中,得知刘宇已与于飞另订婚约,便已心情灰冷,决意退步。似乎自己久已离闻这个局中。如今一听孙妈说出这种陈腐的办法,自然丝毫不能入耳,不过她却忘了当初自己和达光的私情,又何异于刘宇和于飞的婚约她自己作错了事,尚望刘宇加以原谅。但是她此际竟不能原谅刘宇,以为他既有了他人,就无异于断绝自己。这便是女子的褊心了。那于飞听了王妈的话,却是大合口胃,原本于飞是旧式下等社会长成的女子,向来没听过新的学说。所耳濡目染的,都是女子受男人玩弄的现象。并且受旧小说和唱本的感化太深,以为几个女人同嫁一个男人,是很合理而又平常的事。更近一层说,她的旧观念中,还觉着一个男子若是没有所谓三妻四妾,单单守着一个结发妻过一世,反而不像好男子的身分。再说她素日把刘宇看得很高,本没有独自把持的奢望,就是以前怕刘宇寻得前妻,也不过是怕刘宇整个地抛了自己,并非是怕别人分了刘宇的爱去。而且她正在飘泊无所归,但求守着刘宇,就算得着终身的归宿,好不心满意足!莫说做妾,便是降到第三第四房的小星,也自心肯意肯。所以听孙妈说出比喻以后,心里非常喜欢。只待李颖开口答应,自己便甘心向她行那妾媵拜见大妇的大礼,准备一世作小伏低。但是自己却不便首先启齿,只得望着李颖的脸儿。哪知李颖却不动声色,仅而冷笑了一下。于飞瞧着她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意中也向李颖笑了一笑。只顾她二人这一笑不要紧,却差一些把孙妈气闷坏了。   孙妈搓手道:“这又笑什么呀到底该怎样,可都说痛快话啊?”李颖笑道:“瞧你这老东西,乱噪什么!我们该怎样不该怎样,碍着你哪一只眼痛?”王妈道:“不是我噪,您二位全闹着要走。倘若全走了,这个家可交给谁呢?依我说,于小姐是寻到这里来住的,自然可以不走。这里又原来是太太的家,依然回来,何必又走要走?又何必回来?反正这事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您二位谁也未必准一定要走,不过就为呕一口气。要想开了,这气就不呕也罢。于小姐当初来的时候,就将这宅子当作自己的家,本是想长住下去,等候老爷回来。再说太太的娘家没有一个亲人,我是晓得的。出去这些日,还不是在外飘荡着。如今好容易回了家,怎能坐一坐便又离开再说?您出去又上哪里落脚?您二位也不必咬着牙根说话,人谁愿意抛了自己的家,到外而当孤鬼儿去呀?太太小姐们都想开些吧。何必放着在家里舒服不干,倒诚心离乡背井的找罪受!岂不是傻了?”   李颖瞧了于飞一眼,笑向孙妈道:“你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就胡批乱讲。说了半天有什么用?”孙妈翻着白眼才要说话,于飞已悄然拉住李颖的手,十分恳切的说道:“姐姐,我有几句话,说出来您千万不要错想。并非我不知羞耻,故意要赖在这里。方才孙妈的话,虽然是糊里糊涂。可是也并非没有丝毫道理。本来姐姐是刘宇的结发之妻。以前曾闹过什么气恼,我虽然不知道,不过据我素日听刘宇谈到姐姐,总是十分思念,足见他对您的感情并没消失。而且他和您夫妻间的关系,也没有断绝。只有刘宇和我订婚的事,实在对不住姐姐,不过姐姐要原谅他。本来一个年青的人,最容易为一点小气忿就胡闹起来,过后也未尝不后悔。姐姐难道为他这一时之错,就忍心和他永远决断么?听姐姐方才说的话,简直不要再见他的面。您这样生气,当然是为了我一人,才这样呕气。这叫我心重多们难过!”说着长叹一声,又道:“当初刘宇与我谈到婚事的时候,绝未说起以先曾有太太。那时我若知道有姐姐,我怎肯和他亲近,如今错事已经办就,说这些也没用。但只据我一人的良心上说,我虽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可是绝不能夺人家的丈夫。所以想自己让开这里,请姐姐和刘宇破镜重圆。无奈我一说要走,姐姐就抢着先跑,事情岂不是越闹越僵。如此便是闹到明天这时候,也闹不出一丝结果。所以我想……”说着略一沉吟,于飞重着道:“我不怕姐姐笑话,说一句掏心吐胆的话,我若离了这里,真没有别处可以安身。我想姐姐出去也未必准有栖止之地。咱们都是女儿家,原来就无亲无故,已经苦得可以。要再在外面飘荡,倘若有些灾病,有谁来怜顾咱们?既然落到这等境遇,大家都是命苦的人,谁也不必和谁负气。我求姐姐能想开些,先把刘宇抛开不管,咱们既有缘遇在一处,何妨互相亲近。暂且拜成干姊妹,姐姐愿意居家,就一同住在这里。愿意出外,无论海角天涯,我就随你去。以后要能遇着刘宇,那时咱们的事,随您主张。若是能容留我,我就作个奴婢,也自情愿。若是叫我脱离,我定然应声而去,绝不停留。倘或一时遇不着刘宇,我就伺候姐姐一时。姐姐也是没有亲属的人,有我做伴也省得孤单。您细想想我的话……”   这时孙妈也从旁劝道:“于小姐说的话对极了!太太就和于小姐在家里住着。等老爷回来,多少是好太太,不要死心眼了。”李颖听着于飞的话,不觉慨然动念。深深的感触到自己的身世,本来一个深闺弱女,父母早亡,举目无亲,世界上只有刘宇是自己的亲人。原指望无波无浪地白头到老,哪想自己一时意志不坚,做错了事。无端地拆散同心之侣,只落得絮飘萍飘。虽还望有重收覆水之时,但是今天见了于飞,才完全断了指望,知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原打算从这里出去,便去寻个大解脱,预备一瞑不视,倒省却无限烦恼。如今听于飞说话,虽是没什么道理,可是又被她勾起了不少厚望。俗语说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亦自惜命。凡是人生了短见,多是一时想不开。但得略略回心,自然还望生路上着想。此际李颖心里却不似先前固执了。自念当初我有了刘宇,怎能还结识达光?如今刘宇有了于飞,如何我就不能稍为宽谅当初自己既曾做过错事,也该退一步想了。   她这样想着,立刻心里宽松了一些。又瞧着于飞十分可怜,明知自己若坚持着要走,她一定也不能独居,那时倒害得她无处可归。她本是无靠的人,何苦叫她受罪想着便点头叹息道:“你们闹得我也没有法子了。事到如今,可叫我怎样呢?现在并非我推脱,我便是答应不走,也不能在这里住。因为余宅小姐们约我去教她们念书,我已答应了人家咧。”于飞插口道:“那样您何妨夜里在家里住,白天再到余家去教书,每天早出晚归,何等是好。”李颖道:“余家那些位小姐,都像霸王似的,大约未必肯叫我回来。反正妹妹你放心,我就是住在余家,也不算和这里脱离关系。得暇必来看看,你就安稳着在这里住着好了。”   孙妈拍手道:“我的活佛爷,太太可有活口儿了, 别的事过后再商量,反正今天您不能走了。天已不早,我去收拾晚饭。太太小姐们先歇着,吃过饭就睡,有什么事全等明天。”说着就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于飞向李颖看了半晌,忽地立起,站到李颖面前,规规矩矩地道:“姐姐方才已答应不抛下我了,以后我自然要孝顺姐姐。我从今以后,就要当您做亲胞姐看待。可是现在该行个礼儿呢。”说着便盈盈的拜了下去。李颖连忙搀扶,已来不及。只得也陪她下拜,口中忙道:“妹妹这又何必!”于飞跪着道:“姐姐就受了我这一拜吧,不然我也不得安心。”说着就和李颖厮扶着站起,把李颖安坐在椅上。她就来回奔走地敬烟奉茶,意思十分虔诚而又恭敬。李颖倒过意不去,不觉也和她亲近起来。   过了一会,已到黄昏时候,孙妈送进饭来。十分丰盛,好像是与李颖接风。李颖与于飞相对吃着,自叹不想今天又尝到旧日家庭风味,但是那日是和刘宇夫妇聚首。如今是却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来同做这个家庭的主人,而且这个女子又是自己的情敌。却又为事势所迫,不得不互相亲近。这真是出乎意外的事了。但是既然天公狡狯,给造成这种局势,自己又落到这个局势之中,什么也说不得。只落得进退维谷,也惟有随遇而安。再说于飞对自己原没什么不好,不过因处于情敌地位,才觉着不能并立。可是既为情敌,当然要有所争之点。如今刘宇尚不知下落何方,更没法决定今生能否再为会面,我们所争之点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又争些什么我又何必对于飞如此隔膜我同她同是女人,又同处在逆境,正该同病相怜。若还对她妒视,倒显着我的气量太小了。李颖这样退一步想去,略觉心气和平,便暂展愁眉,与于飞开颜谈笑。   以前见李颖凛然可畏,此际忽变得蔼然可亲,于飞才放松了心,更自执婢妾之礼,十二分的巴结李颖。李颖原是受过教育,读书明礼的人。见于飞这样,念到同是人类,原本不分尊卑。像她这样侍候我,她有什么不如我处,便该这样卑下,岂不有伤人道?因而倒非常过意不去。就向于飞说明:“若要长久同居,凡事都须一切平等。倘再如此,把我当主妇看待,我心中不安惟有私自逃走,永远躲开你们。”于飞见李颖情真语挚,只得答应。两人便姊妹相称,互相敬爱。她俩既各存着相让之心,相惜之意,自然谈得十分融洽。于飞把李颖看得身分极高,李颖也不鄙薄于飞没有学问,饭后直清谈到夜深,竟已变成闺中密友。到将就寝时,于飞要自己到别室安寝,把卧室的床让给李颖。李颖不肯。最后结果只得姊妹俩同榻而眠。   到次晨于飞首先醒来,不用孙妈,自行把洗漱器具全安排好了,才去唤醒李颖。李颖起床梳洗以后,吃过点心,便自去赴余家之约。于飞还殷殷嘱咐,务必要早早回来。李颖应了才出门雇洋车,直到余宅。   见了余老太太,余老太太十分欣喜,便把丽琨丽玲等姐妹唤出,一同商量开学的计划。她们姐妹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最后决定。本日先派仆人们布置书房,等明天再正式开课。当天只请李颖游宴一日,作为替教师接风。李颖只得陪她们玩到黄昏以后,才作别回家。   从此李颖白天到余宅教书,夜里便在家里与于飞谈笑。生活尚不十分枯涩,除了精神没得安慰以外也就能随缘度日了。   07章   (一)   邓江想着便走过去,一看果然是李颖。正在危机感的压迫下,便情急不择方式,感到有万千语要说,只是吐不出口,一把拉住李颖。   李颖毫无准备,突然被一异性拉住,大惊失色,一边挣脱,一边细看,却是邓江。便欲开言,只见邓江一脸张皇之气,动作又如此粗暴。想到当初那样情急,此刻更是不怀好意,便死命挣脱。但被拉住衣服走不脱,只急得顿足道:“邓先生,你是怎的莫忘了自己的格?你怎该追着找寻我?别忘了这是人家公馆。我喊起来,便对不住令妹智慧,你快出去。”说着见邓江扯得更紧,气得咬牙道:“你真……我喊……”便要张口作声,邓江见闹得已不可开交,心中又冤又急,更说不出话。只吃吃的道:“我……我……”这时见李颖已喊出声来,邓江没了主意,又不敢去掩她的口,不由腿儿一软,扑地跪在地下,口内才挣出一句话道:“不是……我求你……救命……”李颖听得更倏的红了脸,本来她在这平居无事之对,怎想得邓江正在危难中间,倒更误会了,想到旧小说里凡遇轻薄浪子调戏女人,都要说这慈悲救命的话。这真是最下流无耻之言。   当初邓江向李颖求爱之时,李颖并非对他深恶痛绝,不过格于事势,不愿一误再误,已害达光的再害邓江。所以对邓江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苦衷,可见并非完全无情,但到此时见邓江改了昔日温雅的态度,变为惫赖的行为,便不由把契重的心变为鄙视。自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智慧的情面。他既如此下流,想当初对我的做作当然都出于虚伪,幸而我不会上这无赖的当。如今只可用相当手段对付,便圆睁杏眼望着邓江道:“你现在快离开这里,我还可以瞧你令妹的面子,饶恕了你。若再纠缠,我便喊仆人进来,送你到警区去。”   邓江这时才缓足了气,稳定了心向李颖用一只手乱摆道:“李颖小姐,你是完全误会……我是真真求你救命。”李颖顿足道:“还胡说,你真……”邓江忙分辩道:“你容我说,我现在正有大祸临身,不知何时便要丧命,所以求你救救。”李颖把袖口向回一拉,邓江也跟着松开。   李颖道:“这你还是乱说,平白地有什么祸?你寻到这里做什么?快给我走!”邓江把头乱点道:“胡说的不是人。我真是巧了,无故的祸从天降,困在这里,正梁对我也没安好心。大约凶多吉少。小姐你瞧着我妹妹的面上,救我一救。”李颖听他说到正梁,觉得有些诧异,便道:“你起来,正梁是这宅里的主人,他怎样你起来说。”邓江忙从地下立起,才要诉说,忽然触起自己的颠沛情形,不由流下泪来道:“小姐你太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真是处境万分危险。无形被正梁□□,不想遇见小姐你,就把你看成救星,你千万给我想法。”李颖见邓江这种样子,才悟到他非有歹意,方才是自己错了念头,几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忙道:“到底怎样一件事?你说。”邓江收定心神,便把自己从北京来到天津,和朋友同立医院的事草草说起,将要说到柳如如眉一节,和自己调情。只说前夜如何放走蒋有光,被官人认作乱党,故而同蒋有光一起逃命,到了正梁家。那正梁怎样卖友求荣,将蒋有光送入罗网,又如何留住自己,向自己说了什么话,告知处境的危险,并有挟制利用的意思,自己如何害怕,想不出办法。今天无意中听小姐讲书,方才起意求你相救的话,都说了一遍。李颖听罢沉吟半晌,才道:“你的话是真么?”邓江道:“在这紧要时候,我怎能说谎?”李颖深绉着柳眉道:“我和这余宅也没有多大交情,不过是在火车上和他家女孩子们遇见,拚命请我来教书,我因她们相待尚厚,所以相处到如今。至于这正梁是我那些女学生的叔父,我只知道他是退职的老官僚,内情却毫不明白。若按你所说的话,这个人可算危险得很。他既卖了蒋有光,也该连你一网打尽,不仅除了后患,也好多邀些功。他既不这样做,而且把心腹的话都说给你,当然在你身上另有所图,却是可怕得很。只是你在这种时机,除了逃回北京,别无良法。不过正梁的话若果是真,门外都是陷阱,你又怎能出去我在这宅里只是教师的位置,除了和女眷稍有感情以外,与正梁未打过交道,这可是有什么法子想?邓江恳求道:“不论如何,小姐你只看我妹妹面上,好歹要救我一下。”李颖道:“那自然无须说得,不必说这些。当初我病在北京的时节,若不亏贤兄妹救护,哪还有我的命?如今想起还自耿耿不忘。阁下如今遭了这样祸难,我若坐视不救,还成个什么人?但只仓卒我有什么法想?”说着低头沉思了一会道:“好在正梁对你无论是善意恶意,看样子尚不急急,可以容咱们设法。现在这样吧,你暂且千万不要冒险逃走,若真被官人捉去反坏了事。且住在这里,正梁无论对你有什么使令,暂且随口答应,且顾眼前。我再想法探听正梁的意思。幸而正梁的侄女丽玲,素常和他叔父臭味不同,她非常反对。我可以托她设法。这个丽玲今天有些不舒服,没有出来上课,方才她姐妹们出去到亲戚家拜寿,她也没有去。等一会我进内宅去和她说明这件事。再和他说明。”邓江听到这里,忙拦阻道:“正梁那样阴险,家里人料也没个好的。若透了风声,叫正梁知道,怕又连累了小姐你。”李颖摇头道。“我怕什么,难道他也把我攀作乱党?再说丽玲这个人非常热心,绝没舛错。”   正在说着,忽听有女子声音,从后楼唱着歌儿转过前面甬道来,唱道:“细雨斜风着意意催,双双燕子几时回?望江南草长莺飞,春来遍地桃花水。……”唱到这里,已走进书房外间,叫道:“先生先生,你怎么要走?我留你玩一天。”说着已走进屋里,正要向李颖说话,忽瞥眼瞧看邓江,略一惊异,却不露羞涩之态,只向李颖问道:“这位是谁”李颖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同学的令兄邓先生。这就是我的学生余丽玲女士。”那丽玲向邓江略一点头,又对李颖道:“先生会客,我不当搅扰。可是回头先生别走,请你到后楼玩一会,吃完晚饭再回家。”说完转身就要出去。李颖连忙叫住道:“回来,我正有事烦你。”丽玲又一转身,便坐在一张沙发上道:“什么事?”邓江见这位女郎,态度好似行云流水,说话态度和蔼可亲,男子也没有那样脆快,不由十分心向往之。这时李颖向她道:“我有件文件紧要又机密的事烦你。这事也只可和你说。”丽玲跳起来,道:“尽管说,能办必办。”李颖笑道:“你又沉不住气,这可不是小事。你令叔在家么?丽玲把双手乱摆道:“不成不成,要是烦我叔父的事,我可不管,我们爷儿俩死不对眼。我说也白说,说下大天也不管用!”李颖道:“不是这个,我只问你令叔在家不在家?”丽玲道:“从饭后就出门,听说又要有官儿做,跑出钻门子去了。”李颖点头道:“你知道令叔的官儿怎样得来的么?”丽玲摇头道:“不晓得,真的不知道。”李颖指着邓江道:“这位邓先生很晓得,邓先生,你不妨把你们的细情,同余女士说说。”   邓江因不好意思同着女郎面前,毁谤她的家长,颇觉忸怩。李颖道:“你不好意思,我代你说吧。”就把邓江方才所说的话,又代述了一遍。那丽琨听完,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出了一口长气。对李颖道:“先生,你记得我早说过,早晚要和这位叔父脱离关系。那时你还许笑我目无长上,现在可快实现了。他那样阴狠卑鄙,我再没法同他再住下去。我父母早丧,由叔父抚养,我不能劝他。只有离开的一法。”   李颖道:“你别这样紧张,先做件德行事。这位邓先生现在进退无路,又不知令叔对他有何秘谋,请你设法救他一下。”丽苦命道:“我有什么法子呢?”李颖道:“请你急速探听令叔留住邓先生是何意旨,然后咱们再想办法。”丽琨道:“我这位叔父,从幼儿就诡计多端,无论有什么主意,向来藏在肚里,绝不肯告诉人。据我想他对于这位邓先生,绝没什么好意。但是在他的计划没实现以前,真没法打探。再说我们这一家的人,没一个能和他说得进话去,尤其是我和他感情最坏。前几天他无故的找寻到我头上,呕了一顿气。气得我好几天没有吃饭。到现在我还怕见他的面。”李颖插口道:“哦,记得前些天听说你们拌过嘴,倒是为什么?”丽玲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忽又撅着嘴道:“左不过是他那不要脸的想头。他从前年丢了官,一直闲在家里,大约纳福纳得烦了,不知有谁介绍,又认识了这当地督军的门路,想再弄个官儿作作。无奈钻了许久,不得到手。前几天忽然想空了心,忽然当面同我说当地的督军断了弦,要娶个大家闺秀。有人来向他提亲,问我愿意不愿意我恰巧那天早晨看报,见上面载着督军夫人不久就要做寿。哪有死人做寿的道理知道他是朦混我,便问他这位督军断的是哪一条弦。明明他还有夫人,为何同我说这谎话他见掩饰不住,才实说是督军的如夫人死了,想要物色一位补缺。那位大夫人早已失宠,虽有如无。督署内庭向来是如夫人当权,所以这个机会极好。又说了些这种年头只要得宠有钱花,管什么嫡庶而且做了督军的如夫人,足以夸耀戚族的话。当时我气得要死,便向他说,我没有这样福分,也不想嫁人。便是必须嫁人,宁可嫁个拉洋车的,也不愿高攀督军作小老婆。他听了我的话,还是不知进退,仍自竭力劝诱,我自想早年丧了父母。依着这样叔父,竟用侄女的身子去买官做,真算丧尽廉耻。我只拚出这条命去,决裂了就寻个死路也罢,便变了脸和他说,你有好几个小老婆,何不给督军送一个去?”他急了,骂我不识抬举。我就抱着我父母的灵牌大哭,闹着要去寻死。哪知他倒软了,反而当着人给我陪了不是,我只得忍住。但是知道他绝不肯就此罢休,到如今还息息防着。你说我这种情形怎能向他探听消息呢?李颖听了愕然道:“莫怪我说,真不知道你这令叔这样混账。可是这事更难办了,这家里除了你可托,你妹妹丽玲都是小孩脾气,托她们倒怕误事。这可怎么好呢?”这时邓江一面诧异丽玲的说话爽直,竟肯把家庭秘密当着外人讲出来。一面自己恐惧,这正梁对自己侄女,尚且毫无人心,对外人怎会有好意?不觉更怕起来。李颖看了邓江的恐惧神情,又想想丽玲所说的话,真觉得无计可施。沉思了半晌,才向丽玲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这位邓先生既在难中,我若坐视不救,实在对不住他的令妹。可是仓卒中又没有办法,现在无论如何,总求你多想点办法吧?”丽玲跳起来道:“先生,你怎说这样话?我再能办,岂能推脱掉?”李颖瞧着邓江道:“这可怎么好?出门就有祸,在这里又怕危险,真正两难。但是据我看,正梁既没把你和蒋有光一起断送,大约还不致有十分歹意。你不如且在这里忍耐几日,看看风色,再说吧。”邓江道:“我在这里如坐针毡,要再不能脱险,只怕连愁带怕,也活不得几天了,冤枉啊冤枉!”李颖听了更自踌躇无计。丽琨忽然道:“并不是我只往坏处想,我这位家叔,向来对人不曾安过好心。我看邓先生不必迟疑,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的好,离这越远越好!”邓江微微顿足道:“我的小姐,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出这里。只是令叔说门外有侦探的人,我怎敢出去?我不好办哪?”   李颖吁了一口气,搔着头儿,半晌立起身道:“我想得一个主意,虽是冒险,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可闯着去办。好在你身量不高,扮作女子,和我一同出门,定不受人注意。更喜你和丽琨的模样儿差不多,若穿了她的衣服出去,加倍稳妥。只要逃出去,就先藏到我家里。然后再想法逃回北京,你看这办法怎样?”邓江还未答言,丽玲已拍手赞好。邓江犹疑道:“这法子固然不错。不过在我这方面自是很好,倘若被人看破,岂不连累了你,那该怎么办?”李颖正色逋:“这事只要做得机密,绝不致败露。即使败露了,我当初蒙你兄妹救护,如今藉此报恩,也是该的。”邓江道:“你若说什么报恩的话,那我不敢答应。宁可我坐在这里,待祸从天降,也不忍女士为我冒险!”丽琨道:“邓先生不必推辞,这种患难之中,何必固执李颖先生的主意很好。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一会儿我进去把我的衣服鞋帽送来,你收好了。李颖先生同我到内宅去吃饭。到饭后十点多钟,我再送李颖先生出来。你预先改扮好了,就黑影儿和李颖先生一同出去。门房的人看见,也只当我们师生一同出去玩耍。就是门外伏着侦探,也绝不会注意到女人身上。这法子再好没有。现在趁着家里清静,我就给你去拿衣服。”说完不等旁人回言,就跑了出去。邓江这里向李颖道:“您的盛意,我这一世也忘不了。但是您若有旁的方法救我,我可以依从。要是女士为我冒这无味的险,我良心上如何能安?这事万万不能办!”李颖着急道:“你这人怎如此固执?我现在已是个厌世派的人,便是受了连累,也不后侮。”邓江还是不肯。他又想到邪处,觉得李颖本来对自已无情。如今忽然这样的仗义相救,并非有爱于我。不过为的当初曾在我家养病,受过些好处,故而藉此相报。我怎可为当初对她有一些恩惠,便受她舍命报答。况且她这样伶仃弱质,倘为我真吃了连累官司,那我定死不瞑目。不如辞谢了她,自己听天由命好了,听从上帝的安排吧!”   邓江主意既定,由李颖说得口敝唇焦,只是不肯答应。一会儿丽琨拿着衣服来了,听李颖和邓江互相辩驳,在旁一言不发。忽而唏的一笑,李颖问道:“你笑什么?”丽琨笑道:“我笑你们二位一样的想不开,您是仗义救人,完全一片热心。邓先生却不忍您为他冒险,也是十分好意。不过这样辩论,到哪一时是个结果据我看,还有个爽利法子,李颖先生也不必和邓先生一同出去。您只管自己回家。到十点后,张先生自己改扮女装,个人溜出去便完了。好在门房的人都怕我,邓先生穿着我的衣服,他们一看是我,定不敢上前盘问。只要出得门去,瞒过了侦探的眼。再到李颖先生家躲着,岂不更好李颖一听,果然有理,便问邓江道:“这样行了吧”邓江自想除此也更无稳妥之法。不过到李颖家中去躲藏,也有种种不便,但既是她两人盛意相救,不好再为多口,只得含糊答应,逃出去再另寻安身之处,便点头应了。丽玲就把取来的衣服叫邓江试试是否合体。邓江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当着她们穿起来。居然袖短肥瘦,大致不差,只是鞋子太小。李颖道:“夜里出去,脚下差些也不要紧。而且他脚下的黑漆皮的浅帮皮鞋,女子也有穿的,颇可将就。”丽玲笑着又在衣服中取出一件夹斗篷,道:“我早想到了,这件斗篷被裁缝做得太长了,还没改短。邓先生披在身上,就好似穿了长裙,连脚面都可以盖上。还有这顶花缎帽,戴上就可遮住头发。这些日我出门总好这样齐整打扮,定不会受人疑惑。”   邓江深深谢了丽玲,便道:“现在恐怕有人来。我该回到那边去,省得被人撞见。”李颖点头道:“好,你去吧。晚上出去时可要千万留神。我一会儿就回家,先给收拾一间房子,预借你去暂住。”说着又把住址告诉明白。   邓江一一应了,便把丽琨所送的衣服鞋帽拿起,向她二人深深鞠躬道:“这时我什么也不说了,将来报答有日。”丽琨笑道:“你快请吧,这不是客气的时候。”邓江又望望李颖,才退了出来,仍回到自己住的小客厅内。先把衣服藏到床下,迟了一会,才隔窗见李颖出门走了。丽琨也回了内宅。再过了不大工夫,忽听门外汽车声响,余亦舒从外走入。邓江忙倒在床上装睡,幸而余亦舒并未进这房里,一直回内宅去了。邓江这才思想自己的前途,觉得今晚化装出逃,却是生命存亡的大关键。倘能平稳出去,或者还能重回北京,和妹妹智慧相见。那时我一定携着妹妹同到南边,去侍奉父母,规规矩矩地度日,再不到这危险的社会中求生活了。倘或我竟被侦探捉去,当做乱党杀了,可怜我父母只生我一人。从此他二老的暮景,就不堪设想,想着不由泪下。又念到李颖这人,自己向来只当她是个可爱的女子,谁知她遇事竟这样有担当,有胆力。我以前的行为,真轻亵了她。想了一会,已到了黄昏时候,有仆人送上晚饭。邓江心乱如麻,哪里吃得下去,只勉强用了些。好容易盼到十点钟,邓江忽的想起,已到了该走的时候,若等他们关了街门,那时自己若唤仆人来开,定要在喉音上生出破绽。想着才要改换衣装,忽然正梁又走进来。进门先和邓江很客气的问了饮食起居,便点上烟灯,吸着鸦片烟。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起来。邓江见他神气安闲,知道一半时不会离开,心里急得要死。面上仍然装作无事,和他酬答。余一舒吸足了烟,坐起向邓江道。“我们吸烟的人,饮食全在夜里。一从阁下来到敝舍,还没有欢饮一回。趁着今天长夜无事,正可以吃个宵夜。你的酒量如何?咱们小饮几杯。”邓江听了一惊,暗想可怕的事就已来了,大约他是灌醉了我,然后加害。连忙答道:“我自幼滴酒不闻,请您自己用吧。”余一舒笑道:“岂有此理?像阁下这样时髦的人,自然常在外面应酬,岂有不会饮酒之理来来,不必客气。”说着就喊进一个仆人,吩咐道:“你到后面,向二姨太要一瓶葡萄酒来,再叫厨房做几样菜,我要和邓先生吃宵夜。”那仆人答应了自去。邓江又推辞道:“我向来闻见酒味呕吐,实在不能奉陪。”余一舒只是微笑,仍自吸烟。邓江知道又到了难关,回头这席宵夜酒,真不易消受。待叨扰吧,恐怕有意外危险。拚命推辞吧,又怕立刻惹恼了他,更不知出什么祸?直急得通身出了冷汗。更顾转逃走的念头了。过了约有一刻钟,那仆人拿着两瓶酒进来,放在桌上,又端进几样小菜摆好椅子,正梁便邀邓江入座。邓江还自央告道:“我实不能饮,请您自便了。”正梁沉了脸道,“老弟怎如此见外,难道是怪我不成敬意。懒得赏脸。”邓江见情形将要闹僵,自想也是命该如此,看光景已无法逃出。与其长此耽惊害怕,还不如由他处置。便是给我□□喝,我也只得喝了。”正梁给邓江斟上一杯酒,就自坐下。邓江看他那凛然可畏的神情,料得无法抗违,只得举杯引满,笑脸相陪。正梁才略有喜色,和邓江且饮且谈。又说了些闲话,邓江把几杯酒吃到肚里,觉得惧怕之心稍减,胆力微壮。忍不住向正梁很恭敬地道:“我自从蒙您收留在宅里,一连叨扰了好几日,心下很是不安。您曾说有事驱遣,我很愿意效力。但不知您有什么事?请早一些告诉我,也好早些预备。”余一舒听了,摸着短发想一想,忽地立起,向门外看看,顺手把门关紧了。又回到原座,才板着面孔向邓江道:“老弟,我说一句开门见山的话,你想蒋有光和我总算是老朋友,我都可以把他送进监狱。我和老弟你初次见面竟而加以保护,我又何恨于他何爱于你呢?这不过是我看你年少有为,可以做我个膀臂。我的身分你总该知道,平常人巴结还未必巴结得上。老弟你要是情愿同我合作,请正式表示一下。我从此就把你当亲信的人看待。”邓江忙立起道:“蒙您栽培,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现时正在患难中间,您做事怕有许多不便。”余一舒摇头道:“倒不在乎此。我如今还没得着实缺差使,有事也不必出门去办。而且将来我得了势力,你这点儿罪名也很容易出脱的。再说你以为我是用你办理公事么那我手下的人才很多,不必奉烦。我所以借重阁下,只为办些机密事,和我同立在共利害的地位上。”说到这里,邓江插口道:“我年纪很轻,经验极少?怎能做机密事?余一舒道:“那我自然用不着你的经验,你只听我的主意去办好了。现在闲话少说,只问你肯替我帮忙不肯。”说着又板起脸来。邓江见他气色不佳,忙自应承道:“您这样栽培,我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必说到帮忙?”正梁色霁道:“你既愿意给我帮忙,现在先口头订个条件。我绐你的权利,第一保证你的身体不遭危险,第二供给你的生活,第三每办妥一件事就报酬你一笔款子,第四我将来得了地位,尽先给你谋一个好差使。至于你对我应尽的义务,第一我无论有什么差遣,即使是你所不愿意作的,也得给我去作;第二对我的差遣只许遵行,不准询问;第三一切事都要给我严守秘密。这三件若有一件不能实行,我就绝不客气,还把你送给官人。你听明白了么”邓江自想这条件真太苛刻,只第一条我就没法承当。倘或他派我去杀人放火,难道我也去么?   (二)   正梁见邓江踌躇,便又道:“你放心,我绝不派你去做危险的事。我要派你去做的事,差不多全是于你有便宜的。其实我原可以不必和你说这些。不过只怕你这少经世故的人,不知轻重,遇事要讲道德,摸良心,那就完全掣我的肘了。你要知道,我是图谋升官发财的人,胸中的经伦。自然和普通人不同,用不着旁人妄参末议,只要对我听命而行,我绝不会亏负人。”邓江自想事到如今,也只可虚与委蛇,再另图脱身之计,连忙唯唯答应。正梁道:“好,你既肯热心替我帮忙,将来包你从我身上发财。今天你且替我办这第一件事。我的计划早定好了,如今既和你说明,就好动手。”邓江想不到事体来得如此之快,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由愕然失惊,口里啜嗫嚅嚅地道:“请吩咐,什么事”正梁拉邓江到烟榻前,叫他在对面躺下正梁自己吸着了一支纸烟,闭目冥想了一会。忽然张眼向邓江做了一付丑笑的怪脸,低声道:“这件事是你们年轻人求之不得的,譬如今天晚上有个美貌的少女来陪你睡觉,这不是可喜的事么?”邓江听他忽然说到邪僻的事,更觉诧异,简直答不出口。正梁又笑道:“你不要觉得奇怪,实在今天夜里,你就可以得到这步艳福。”说着见邓江不语,便又道:“这实在是我的一种计划,这个少女原本对我的前途有很大的关系。起先我本打算和她共存共荣,谁知她不识抬举,我只得另想主意。借重你给我实行这个计划。如今我且把你该做的事说明。今天十二点钟,定然有个少女到你这屋里来睡。你既使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也不必有一些顾忌,想怎样就怎样。倘然你累得睡着了,也不要紧。到早晨四点钟,我自然来唤醒你。那时我对那少女无论有什么交涉,你也不可参与。若问到你时,你只许说那少女是自来寻你的一句话,以后就没你的事了。”   (二)   邓江听他说话,直如坠入五里雾中,怔了半晌,才闷道:“您这话是真的么”正梁正色道:“难道我还有工夫和你说笑话。”邓江见他不是笑谈,更自不得主意。才要推辞说这种事有关道德有愧良心,不能从命的话,忽然想起这些话都是他所不许说的,说出枉把他惹恼了。只得改口问道:“您派我做这事,是什么意思呢。”正梁发怒道:“方才和你约定,没有你询问的权利,如何这一会儿就变卦了实告诉你说,你的性命完全在我手内握着,今天的事就是试验你能不能真听我的命令。你能依我的话去做,自然有你的便宜。你若给我办坏了啊,我就把你和那少女一同收拾了,也是一样。”邓江听得吓了一身冷汗,料到他必是正要施用什么伤天害理的诡计,自己又正在他陷阱之中,不依他枉自先送了性命,不如且口头答应,便改口答应道:“是是,我一定照您的话办,绝不能错。”正梁道:“这不结了,你且在这屋里等着。迟一会儿便见分晓。你若不依我的话时,可要留神。”说着又向邓江叮嘱了几句,便自转回内宅。邓江直自瘫在烟榻上,动弹不得。觉得正梁简直是个魔鬼,令人莫测。凭空地派了我这样一个差使,直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说为是害我,那他只消把我送到当官好了,何必费如此的周折但是听他言中之意,并不十分注意在我。大约那少女是他计划中的目的,不过借我来用用罢了。可是那少女又是谁呢?他何故如此害她害了那少女又与他有什么益处想到这里,猛又着急道:“我还想这些做什么,现在事已迫急,倘若真有少女来了,我该怎么办?难道我真依着正梁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可是不做正梁又怎能饶我?可是那少女又是什么人和正梁是何等关系?”更自揣测不出。不由暗自悔恨,若早依着李颖的计划,早早随她逃出这里,又何致再受这般魔难。邓江如此左思右想,到底因为真相不明,寻思不出一个正当的办法。直焦急了一点多钟,忽然正梁又悄悄进来,把外间屋子的灯尽皆熄灭,烟灯也吹   熄了,拉着邓江进了里问,把邓江按着坐在床上,才附耳道:“来了来了,你只放心大胆的乐吧,记着我的话,不要误事。”   这时里间屋也并无灯光,黑暗暗的对面不见人影,邓江更好似坠入十八层地狱,心里扑扑乱跳。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音,很凌乱拥挤地走了进来,从外间进了里间,立刻一阵脂气衣香,扑满了鼻观。邓江觉得自己被人拉得立起,接着似乎那些人都拥到床前,床上一阵响动,似乎有人睡倒。接着又似乎有个女人声音,哧的笑了一声,就脚步细碎的走出去了。邓江正在不知所措,只听正梁的声音又在耳边低声说道:“她在醉着,你不要等她醒。过两点钟我就来。”说完就把门儿带上,出去了。邓江此际,真不知自己是在阴境,还是尚在人间,定神听了听,觉得床上果真有个人正在喘息,鼻里也闻得一股酒气。无意中向床上伸手一摸,却触着一只很柔纤的玉足,还穿漆皮小履。心中突的一惊,忙又把手缩回。暗想果然是个女人来了,他那青年的心旌,也不免有些动摇,虽然在一身忧患之中,六神无主之对,但当这无灯暗室,少女横陈,几乎忘了一切,把持不住起来。幸而心中到底不能十分安稳。而且又急欲明白这女人是什么人觉得现在第一紧要的事,是该捻起灯来看个明白。就在黑暗中向壁上摸索电门,无奈摸索不着。猛然想起余一舒方才点烟灯时,有一匣火柴放在烟榻上。便蹑步出去,到外间摸寻得了火柴。再回到里间,轻轻地划着火柴,向床上一看,只瞧见果然是个女人,其余的因那女子面向里躺着,而且自己站的地方离床很远,还未待瞧得真切,火柴业已灭了。邓江忙踱到离床近处,再划了支火柴,仔细看时,立刻呆在那里,欲动不能。直到火柴烧疼了手,方才把火丢了,心里重又跳起来。   原来床上所卧的女郎,就是今天白天慷慨设策相救的丽玲女士,也就是正梁的嫡亲侄女。邓江始而疑惑自己眼花看错了,忙又划了支火柴再瞧,看准了果是丽玲,便又疑惑自已是在梦中。沉一会心智略觉清明,自想正梁怎会把自己的侄女,给旁人污辱,而且象这样有计划的教旁人污辱自己骨肉,更是梦想不到的事。又忆起白天丽玲的话,正梁固然会要把她送给当地督军做妾,然而那还是于正梁有利的事。如今凭空又把她弄到这里来,难道他还能拿侄女来巴结我么即使正梁因她不肯给督军做妾,因而怀恨,要收拾她一下,也不致用这卑污的手段。这倒是什么意思呢?回想白天她那慨然相助的情谊,我又怎能帮着正梁来伤天害理?在现在帮着做坏事,我只觉我的地位最危险最可怜。哪知目前的她比我更危险,更可怜呢?那时她曾竭力替我想法,我如今该怎样对她想到这里,心里一丝邪念都没有了,只怕余一舒不久要来。无可措手,踌躇一会,自己咬牙道:“我把命也太看重了。到了这样时候,我还慌张什么?现在只有把她唤醒,问个明自。等正梁来时,我还有这条命对付他呢!”想着便走到床前,连声低唤丽玲小姐。却只不见答应。忍不住用手推她几下,还自不醒,只闻得酒气犹浓,知道她喝得酒很多,大约被人灌醉了。这样沉醉,一时不易得醒。急得邓江束手无计,忽然想起冷水可以解酒,记得几上还有半壶凉茶,忙划枝火柴,寻着了。先自把茶含在自己嘴里,也顾不得唐突,就向着她脸上喷去。连喷四五口,才听得丽玲嘤咛了一声,唤时还不见醒。邓江真急了,就伸手摸着她的粉面,把茶壶嘴对准她的樱唇直灌下去。丽玲正在醉中,又是躺着,只微须咽下一些,倒呛得把茶直喷出来,喷了邓江一身,她那粉颈也淋漓殆遍。方一清醒,接着又吓得叫起来。邓江忙道:“丽玲小姐,别怕。是我。”那丽玲已翻身坐起,仿佛没听见邓江说话,还自声唤。邓江又怕被内宅的正梁听见,更坏了事。急中生智,把茶壶丢到床上,一手按住她的颈儿,一手掩住她的嘴,使她叫喊不得。才连声说道:“小姐别喊。正梁灌醉你,要害你。我来救你,千万别喊。你先醒醒。”那丽玲还自挣扎。邓江又道:“你听我和你细说。现在危险极了,你想想,怎醉得这样谁灌的你。”这时丽玲拚命逃开邓江的勒束,神恩似乎清醒一些,却不喊了,只愕然问道:“你……你是谁。……怎跑到我房里”邓江忙道:“我就是白天蒙你好意相救的邓江。这里不是你的房子,是你家的小客厅。”。丽玲听了惊叫道:“我怎会来到这里不对不对,你说谎,在这黑夜里和我胡闹,一定没安好心。你快走,不然我还喊。”邓江忙分辩道:“你慢慢听我说。这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姐不要误会。”丽玲道:“那你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乱动手脚。”邓江道:“我因怕小姐喊叫,所以顾不得唐突,请你原谅。现在请你容我说完了话,再喊不迟。你要知道,目下小姐和我全都被旁人阴谋,正有性命的危险。”   丽玲道:“怎么怎么?”邓江道,“你莫打搅,快听我说。”丽玲道:“你说你站开些。”邓江知道她还不放心自己,便向后退了一步,才继续说道:“我的事白天已同小姐说了,小姐又给我衣服,教我化装逃走。我在十点钟时正想趁便出脱,不想令叔来了。竭力拉我喝酒,席间说要用我办些机密事,一同合作,又订了许多条件。我自然不愿意依允,无奈他着力逼迫。因在他势力之下,只得含糊答应。哪知他说在今夜便有事教我办,我不知是什么事,向他请示,他说十二点钟有个少女到这里来,叫我……”说到这里,觉得说下去有些碍口,便含蓄着改口道:“叫我随意做那不道德的事,以后的事不用我管。到四点钟时,他自来办理。说完他就自回内宅去。我正自己犹疑,不想过了一点钟工夫,他和另外两个女人,竟把小姐你送来,又都走了。那时屋里灯已全被他捻灭,什么也瞧不见。我划了枝火柴,才看明白是小姐你。心里十分诧异,料到此中必有特别的缘故。急于要向小姐问个明白。无奈小姐正沉沉大醉,再唤不醒,又怕余一舒闯来,只可用冷茶把小姐喷醒。现在我的话说完了,请小姐也想想自己的事。实际令叔是什么意思,现在该怎样一说完,只听丽莲呀了一声,半晌不开言语,忍不住说道:“我白天听小姐说令叔的事,大约你们叔侄间的感情并不甚好,这事令叔安着什么样的坏心,小姐总该猜测得出。请你赶快定主意,没有犹疑的工夫了。”   (三)   这时丽琨忽然自语道:“我明白了,天呀!真想不到他竟这样阴险狠毒!”邓江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件事?”丽玲气得作哭声道:“白天我同李颖先生和你只说了半截,我这叔父早就在我身上想心思,因为我父亲死的时节,给我留下一部分钱财,数目很大,曾说明是专留给我的,他人不能动用,我叔父也曾答应。不想他在今年春天,就开口问我要这笔钱,我当然不给,他便恼了。所以闹出要把我献给督军的一节事,但又失败不成功。不知怎的竟想出这样一条毒计,无非要害死我谋取钱财罢了。”邓江听着不明白道:“他怎能害死你呢?”丽玲道:“这还不是那放着的事。他故意做成这个圈套,利用你污损我的清白,他再用家长的权柄逼死我也可以。由我自己羞愧而死也可以。反正只要我死了,财产就可以归他。”   邓江听了脑中轰然一声,吓得心惊肉跳。自想正梁的主意真狠,一会儿他定要闻来,硬污赖我是丽玲的jian夫。那时真不好开交。恐怕丽玲也没法再活,丽玲就算间接死在我的手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那我怎对得住她的侠肠便着急道:“这可怎好难道还等他来发作?”丽玲也急得跳下床来,立在黑影里抖颤。邓江猛然得了主意道:“你不如立刻回到内宅自己屋里,他来时没了把柄,就不怕了。”丽玲道:“不成,你想他今天教俩个姨太太千方百计的把我灌醉了,又和你费了许多的口舌。岂有个不下十面埋伏的道理他还不定有什么坏主意,我看不如往外跑,先出了这个门再做道理。我现在心里都乱了,实在没得方法。可是出得去出不去还难说。”邓江道。“你不敢回内宅,也该赶紧往外跑,这屋里十分危险万不可停留。你往哪里去?”丽琨道:“亲友都未必靠得住,只可先到李颖先生家里。向她讨个主意。”邓江道:“也好。你快走吧。”丽琨道:“我只可走,出去再说。即使被拦着不能出去,宁可死在门口,也比死在屋里好。”说着向外走了几步,猛又立住道:“我走了,邓先生你呢?”邓江道:“你就不必管了。”丽琨道:“我果然能走出去,我叔父寻不见我,一定迁怒于你,更是危险。承你对我这番好意,怎好倒害你。”说着沉吟了一下,又道:“依我说,咱们都在危急之中,不必再顾忌什么,只好一同走。倘若再中了他别样阴谋,也只认命。”邓江一想,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走。但又怕门外有官人侦伺,便和丽琨说明这个意思。丽琨道:“傻人你怎忘了还换了衣裳走呀!”邓江方才醒悟,忙从床下把白天丽琨赠给的衣服取出,摸着黑儿,完全换好,戴上女帽又披上斗篷。只在暗中瞧不见镜子,没法瞧看扮得有无破绽。丽琨低问声:“换好了么?”邓江应道“妥了。”丽琨便走出里屋,邓江还怕外间已经上锁,不想摸了摸,竟是虚掩着,二人悄悄走出,甬路中也自寂然无人,转过大门,见门房里灯光已熄,料道仆人都睡了。   丽琨摸大门却已锁了,不由焦急万状。猛想起钥匙向来是挂在门右边墙角一个钉子上,用手寻时,幸喜还挂在那里。便悄悄把门开放,二人掩身出去。见街上并无行人,丽琨低声道:“自把斗篷裹紧身子,装作怕冷的模样,慢慢地走,总不致露出破绽。”邓江依言,便和她并肩走起来。   丽琨原只穿着短衣,邓江却穿戴齐整。二人行在路上,邓江倒像个小姐,丽琨倒似个婢女。邓江装做怕冷样子,身上却一些不冷。丽琨衣服单薄,在这夜深霜重之时,竟自瑟缩起来。邓江想要把斗篷脱给她,无奈又怕自己被人看破。幸而走过两个街口,遇见几辆空洋车。邓江因嗓音不对,不敢开口,倒是丽琨叫住了车子。说了李颖住的地方,一同上车。好在相距不远,只一刻钟的工夫,车便住在一个巷口。邓江从腰里摸出一张钞票,也不顾看是多少,都递给车夫,二人进了巷口。   这地方邓江因未来过,并不认识。丽琨却跳上一家的台阶,才要叩门,忽听头上有女人声音叫道:“来了么?”丽琨听出是李颖的声音,仰头一看,见黑暗中恍惚窗中有个人面向外探视。丽琨忙叫道:“先生,快开门。”李颖在楼窗中呀了一声道:“丽琨么怎你也来了?”说完就缩入不见,须臾门儿开处,李颖探头一看,便道:“快进来。”丽琨和邓江走入。李颖又关上门,引他二人上了楼,到一间精室中。   丽琨还没说话,已拉着李颖的手,扑簌簌的落下泪来。李颖见丽玲与邓江同来,已自诧异。又见丽琨这样,便拉她坐在床上,问道:“你怎同邓先生一道来,又为什么哭?”丽琨只管哽咽,邓江只得代她把今晚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颖听着,不由跳起问道:“真的么?”邓江道:“怎么不真?”李颖叹息道:“正梁这人,真是狗豕不食了。怎和自已侄女动这样毒手?”邓莲定定神向李颖道:“我凭空的遇了这等事,已是六神无主,只求先生给我出个主意。”李颖道:“你怎会跑到客厅去的?”丽琨咬牙道:“谁知道人心这样险诈!我叔父的三姨太和五姨太,素来跟我感情很好,先生是知道的。上次我叔父和我呕气,她们还替我抱不平,背地里骂她男人混帐。我只拿她们当了好人,谁知她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编好了主意算计我。今天晚上,他俩清我吃消夜,这本是常有的事。谁知这次我只喝了两三杯酒,就烂醉如泥。大约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张先生说,有两个女人帮我叔父把我架到外边客厅,料想就是她们两个。”李颖听了,想了想又问道:“你这位令叔,从上次你拒绝婚事以后,同你还有旁的交涉么”丽琨道:“从那一次我们就不见面。哪还有什么交涉”李颖道:“据我想来,你令叔即使万分不是人,他若不是另外有什么贪图,想还不致单为你拒绝了婚事,就动这样万恶的手段。譬如今天倘把邓江换成别人,竟照你令叔的话做出来。你令叔定装作无意中闯进去,对你大闹。当然称一个女儿家没脸再活着,可是你死了有他什么便宜呢?”丽琨忽地哦了一声道:“先生不问我,还想不起来。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当初他向我要钱,我不给他,他才改了方法,要用我的身子去巴结阔人。不想我又不肯依,他所以翻回头来又图谋我的财产。他只要治死了我,什么都是他的了。”李颖点头道:“不错,我想也是这样。不过你这样出来以后,该怎样呢?”丽琨凄然无语。李颖也替她想不出计较,急得立起身来回乱踱。   邓江更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自想本身在白天还求丽玲相救。谁想这一霎的工夫,竟把丽玲也牵累到如此。若没有自己,她叔父便是如何恶裂,还不致发作得这样快。如今我逃到这里,倘有法子逃回北平,还算有家可归。只可怜她此番出来,一个弱女以后作何归宿我怎样对的住她在这大家束手无策之时,更自无言可说,只低头自恨。   李颖踱了一会,忽地立住顿足道:“坏了坏了,你们上了当了。”邓江丽琨都问道:“怎么?”李颖向丽琨道:“你的财产摺据都放在家里么?”丽琨道:“我的东西,不放在家里怎的?”李颖道:“你令叔他们可知道?”丽琨道:“他们怎会不知道,我只一个保险箱嵌在墙里。便是不知道,一寻也就寻着。”李颖点头道:“这样我更明白了。你们两个今夜逃出来,竟是余一舒叫你们这样的。你们这一出来,就全中了他的计了。”丽琨跳起来道:“怎他叫我逃出来?”李颖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你令叔拿你和邓江全当小孩子,轻轻易易地就骗了你们。先说邓江这一面,蒋有光被他卖了的事,真不真还自未必。至于有侦探在外等着邓江,这句话简直是他捏造的谣言。试想要真有此事,凭他那样精明的人,岂肯藏着祸害在家里,不过他这样说说,叫邓江不敢私逃罢了,至于今天晚上的事,定然是他久已订好的计划,借着邓江才实行。至于要把丽琨治死,更未必有这心思。他这样心计深,便是杀人也犯不上落两手血。你们再想,他果有把丽琨害死的心,随便怎样也害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而且他怎肯毫不防备的容你们跑出来!”丽琨纳闷道。“我更不明白您的话,他和邓先生那样定规的,说几点钟后他自己还来,分明要当面羞辱我,逼我寻死。怎又容我跑?”李颖笑道:“傻子,他只要你和邓江一同跑出,并不要你死呀。他要真把你逼死,不禁落很大的声气,而且要费许多善后的手续。如今你只要同一个男子深夜同逃,那丑名全归到你一人身上。从此你见不得亲戚朋友,无法出头露面。在他那一方面,不比你死了还干净么?而且说不定他还更进一步,明天一早,就嚷起你被邓江拐逃,携走了若干金银财货。或者还报官查缉,叫你有口也难分诉。”邓江插口道:“他难道不怕余小姐和他打官司,告他谋夺家产么?”李颖道:“所以这一招是丽琨疏忽了,记得丽琨和我说过,她那些财产摺据,全是她已故老太爷的户头。正梁又是她的嫡亲叔叔,只要东西落到手里,便算是他的。丽琨又不是男孩,现在女子又没有财产承继权。打官司也是白打。”丽琨听了李颖的话,想了想十分有理,不由切齿痛恨。又向李颖道:“先生,我该怎样呢?”李颖道“法律上的事,我也不十分明白。不过据我想,你受了他这样欺负,不禁失了财产,而且坏了名誉,太叫人难怨。如今只有软硬两个办法。软的办法,只可自忍晦气,财产都不要了,亲友也不再见了,从此和姓王的永断葛藤。自己另寻个地方去安身立命,以后得了机会再出头报复昭雪冤屈。硬的办法,只好现在立刻回去,闯进家门,出其不意的喝破他的阴谋。他如忍罪便罢,不然时就拚出命去对付他。丽琨咬着牙道:“先生,你也知道我向来的脾气,永没把钱看到眼里。我父亲剩下的这几文,我那叔叔若是个好的,我早交给他了。我留这些累赘钱有什么用处?我就因为他拿钱不做正事,所以不肯给他。现在财产被他占了去,我倒不觉什么。只是他这样污辱我的清白,怎能就忍下去。如今我只用您这硬办法,同他拚一拚。宁可死在家里,也要同他闹得明白。”说着就要起身。   李颖忙拦住道:“你不要这样莽撞,大家细量量再办。你令叔也不是好惹的,他定然还有别的方法对付你。而且你说他谋夺财产,玷污清白都没有凭据。他只强颜不认,你有什么办法可是你同邓江同跑出来,却是实事。他此际定已明灯张烛,大吹大擂地寻你们。家里人也都知道你同邓江跑了。你回去还有什么好再说你一个女儿家又难说话,明明半夜三更的从外面进来,浑身是口也分诉不清。那时你除了死还有什么道路”丽琨道:“我原是拚命去的,还顾忌那一个。”李颖道:“死了也落不着好名声啊!更不上算。现在事情已到这样,且自不要焦躁。先放宽了心歇一会。”丽琨哪里肯依,只闹着要去。李颖因和她素日师生间感情最好,虽替她负气,却又合不得她去冒险,只竭力把她按住。但是一时又没个准章程。李颖便叫邓江且在这屋里歇息,自把丽琨拉到自己寐室里说话。   丽琨见李颖房里坐着个紫面庞的麻脸丑女,正拿着钢针织毛线衣服,见丽琨进来,便含笑让坐。李颖给丽琨引见道:“这是我的妹妹于飞。”丽琨忙鞠躬尽礼,暗想以先也曾听李颖说有个妹妹同住,却不想如此丑陋,和姐姐相差天渊。但因自己心事盈怀,也顾不得仔细端详。那于飞和丽琨客气了几句,她久受李颖的熏陶,说话也居然清楚许多。李颖又向丽琨接说方才的话,丽琨因有生人在旁,说话便觉吞吐。李颖道:“我的妹妹不是外人,没有关系,尽管说咱们的。我因那屋里同着邓先生不大方便。所以同你这屋来,可以随便歇歇。”说着便把丽琨的事和于飞草草说了一遍。于飞不由气得脸上的麻子窝儿都深了,脸儿更紫了,道:“我以前只道人穷了才做坏事,哪知你们这样作官为宦的人家,更有不要廉耻的。王小姐,亏你忍得住,要是我早和他拼了这条命。”李颖道:“你又来了,我才把她劝住,又加上你来激事。”于飞才不言语,自撅着嘴去寻思,把毛线也抛在一边,不再织了。李颖还劝丽玲暂且忍耐,从长计议。丽玲道:“我也知道先生是顾惜我,舍不得我去冒险。只是这件事情若忍下去,我这一世也不能见人了,还不如死了叫我这叔叔也认识我。”李颖也明白这样忍着不是办法,无奈只觉她回家太无把握。若放她去了,真个闹出人命,自己心怎能安若不放她去,却又毫无别法可想。最后只得且顾眼前,向她安慰道:“你且歇息一宵,明天咱们寻个明白的律师商议商议。”丽莲还未答言,于飞却从旁突然问道:“余小姐,方才说你令叔要把你嫁给督军,这督军见过你么”丽玲赧然答道:“没见过。我只恍恍惚惚地听说那没了德行的把我照片送去一张。”李颖诧异着问一飞道:“你凭空问这个作什么”于飞道:“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一句。”李颖也没理会,略迟一会。丽琨要出去小解,李颖要唤老妈领她去。于飞道:“我也正要上厕所呢,咱们一同去。”便领丽琨出了房门。   李颖自在房中思索,自想只可留住丽玲,一同住着。至于邓江自然该送他回北京去,倘或丽琨在本地住着不妥,便教她同邓江一路到北京托智慧照管也好。自己想了半天,还不见丽琨和于飞回来,方要去看,她俩已进门来。李颖便劝丽琨暂且安睡,丽琨却不固执了。三人便都上床去睡,拥衾对语。丽琨却时时出神,不是以前那样张皇,似乎心里已定了主意。李颖怕她过分伤心,打着岔又和她谈了些闲话,丽琨也应答着。李颖又喊仆妇给邓江送去些应用之物,三人才胡乱合衣睡下。李颖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听丽琨和于飞部不见转侧,像是全已睡着。李颖到四点才睡好,因为劳乏过度,醒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睁眼看时,于飞还自鼾然大睡,却不见了丽琨。还以为她又出去走动,便自己坐起,下床洗漱。忽见案上放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铅笔字,仿佛是丽琨的笔迹,忙拿起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08章   (一)   邓江在医院出了乱子以后,老钱在当夜便因院长关系,被侦探捉去,要问他个窝藏乱党的罪名。幸而老钱是本地人,平日在商界中交游广阔,人缘甚好。只在监里押了几日,便被赵有德、张青等,联合一班朋友,把他保释出来。虽然脱了重大灾难,可是医院已被封门。再审请复业,却遭了批驳。可怜老钱和邓江两个人惨淡经营的事业,竟从此冰消瓦解。这其间可气坏了那好事多智的赵有德。   赵有德原是个穷小子出身,只为人太精巧伶俐,聪明能干,所以混到中年,便已家成业就。如今房产很多,铺子又有两个,够了三等富家翁的身份。有人说他的财产是由不义而来,可是也没有证据。他为人又很热情,脾气也很平和。不过总好使小把戏,以自显其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朋友们有事烦到他,他时常不怕耗费心思,善为人谋,所以因此得了个智多星的绰号。每日去管他人闲事,更得了个好事者的名儿。他因和老钱是最好的朋友,对邓江也有很好的交往。见老钱遭了祸事,邓江也自失踪,赵有德十分替他不平,又晓得他两人素日安分守已,绝不会凭空生事,便知道一定是受人诬陷,却不知是受何人诬陷,并且是为了什么原故,心里十分闷气。赵有德原是个交往四海的人,眼皮极厚,是官面上的人。   也认识几个,便有心出去探听个明白,省得心中闷气。但因家中出了些闲事,有一天,赵有德把事务都忙完了,早饭后,闲暇无事,从铺子出来,想一同去看落子消遣。哪知张青没有在家,只可自己一人独到落子馆去。一进门,却遇见个旧友,拉他到楼上包厢同坐。有德听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兴趣,便举目四下观望。无意中看到对面一个包厢里,坐着两个白鬚老者。认得是本地的财主郭大爷和卢八爷,也是自己的熟人。料他二人老眼昏花,绝瞧不见自己,便也不去应酬。但是那两个老者的中间,还坐着花枝招展的□□。那□□却瞧见了赵有德,还对他嫣然一笑。赵有德细看时,原来是那个柳如眉。因而忆起了邓江,心下十分惆怅。又想到这郭卢二位老者,怎会认识了这位花界魔头。临老入妓院,很危险。何况又到了柳如眉股掌之上,还不知要被她如何玩弄,受她何等损害。好在这二老财势极厚,花冤钱多少也不算什么。但求老命得以保全,就算便宜了。正在想着,忽见柳如眉对自己笑着,斜身和那郭老头附耳说了一句,就盈盈的立起身来,向赵有德这边点点头儿,似乎表示就要到这边儿来,就走出厢门不见。   赵有德自想和她虽然有朋友的交往,可是并无感情,她未必是来应酬我。这不定又有什么故事。迟了一会,忽听后面厢门一响,回头一看,只见柳如眉翩然走入。赵有德只得含笑让坐。赵有德的朋友躲开了地方。柳如眉毫不客气,就坐在赵有德和邓江旁边,赵有德竭力和柳如眉斗智,原来知道柳如眉认试邓江,就竭力和柳如眉斗智,但柳如眉认错了人,才和邓江亲近,说要嫁给他。等到她知道错了,又怕被人看透细情,还和邓江抖嘴戏弄。柳如眉却自作聪明,想叫他把跟头栽到她眼前,一闹一笑,并且教邓江明白明白。哪知中间生了变化。邓江被陷失踪,因而柳如眉也败在他的手里。今日倒受了她的奚落,真由得她说嘴了。邓江除了洗耳恭听以外,还有何法让柳如眉说完,也不等赵有德答话,柳如眉便自立起,笑着道:“邓少爷虽然没有影儿,赵二爷有工夫还到我们那里去玩。别不好意思呀。”说着便向外走去。赵有德受了一顿奚落,鼓着眼干看她走了。但赵有德还算有些心性稳定,外面没显出不快的神情,倒望着她的后影儿客气了一声。   这件事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在赵有德这样没什么学问,又缺少少涵养,自负多智,天性好胜的人,就认为奇耻大辱。比自己的铺子折本关门,还要难过。他见柳如眉已走,那个朋友又呆望着自己,像要出口询问原故。连忙使个心眼,以避朋友的询问,站起来道:“这个yao姐儿惯会开玩笑,我赶去也耍她一下,开开心。”说着装着满面笑容,跑出厢来,一直下了楼,出落子馆的门,到街上闲走,含着满肚子气。又犯了鸦片烟瘾,便想寻个地方去吸烟解烦。犹疑一下,就决定到一个旅馆去寻朋友。一来闲谈,二来过瘾。正向前慢慢踱着,到个市场门口,忽见在便道上立着一个大汉。面目黧黑,粗眉大眼,头戴黑色呢帽,身上的袍子马褂,也是黑色的,正倒背着手儿,向对面一个铺户里呆看。赵有德认得是在探访局当侦探的李大镖。这人当初原是农民出身,和赵有德是邻居,常向赵有德借钱去吃喝嫖赌。赵有德因这等人不便得罪,自已又不在乎这些钱,就时常周济李大彪,所以他对赵有德感情很好。后来当了侦探,有了职业,手里富裕了。逢年过节。必给赵有德送些礼。赵有德见他很有人心,而且结下他,将来有了困难,可以有用,就与他交了朋友。此时见他在街头痴立,暗想李大彪又在这里寻什么?便走到他面前,突然喊道:“大镖,少见。”   那李大镖素日见了有德,定要握手寒喧一阵。不想这次低头看见了有德,竟和往常不同,只悄悄伸手把赵有德拉住,摇了摇头,又把嘴向对面努了一努。赵有德连忙将眼光随着他的嘴看去,只见对面一家洋货店的玻璃窗里,放着五颜六色的货物。窗外的铜栏前,立着个衣冠齐楚的人,却是憨头憨脑,好像来自农村。正两手扶着铜栏,向内看得十分入神,旁边有一个短衣窄袖的流氓式的人,帽子戴得低盖眉稍,似乎也在观看窗内的东西,却只向那乡人身边挨挤。赵有德查看情形,方才明那乡人身边站着的必是个小偷,正向那乡人下手偷。但是李大镖既是侦探,何以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呢?   赵有德素日曾听李大镖谈过这种事,原来他们虽然职在捉拿盗窃,但是捉住之后,便生出许多花样。大概对于一切盗窃的人,没一个不认识。小偷们们窃得东西,若是事主没有势力,追得不紧,也就罢了。倘事主有势力,他们就可以把东西找回来。可是照例只能还脏,不能捉贼。这种事情,已经尽人皆知。就是小偷们的住地,全在南市一带人烟稠密地区,侦探有时手头缺钱,就溜一趟南市。只要遇见熟识的小偷,无论多少,小偷照例都得奉些见面孝敬之礼。随便转两个弯儿,就可满载而归。虽然所得的不过是角子零钱,合起来不能成为巨额。但是娱乐之资,酒食之费,却已足够了。这还是比较普遍的事。还有特别的,就是他们遇有大财主用钱,无法筹措的时候,就去找那小偷中的出色能手,逼着他立刻出去快去盗抢。成功以后,再倾囊转赠,就像是小偷们对他们的一种特别义务,也还算是应缴的无定额保险费。他们也坦然也接受了,毫无感谢之意。赵有德一见这般景象,便知是他们正是进行那种事儿,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人,眼看就要大受损失。论理赵有德应该警告那乡人一下,但李大镖是世故得很深。也不愿作这样的事,而李大镖向来把这种营生干惯了。认为事是分内所应做的,财是非正常所得,更不能劝他别干。欲待要走,心里又想着看个热闹,便仍立住不走。赵有德仍立在李大镖身边,向对面凝视。只见又有两个行路的人,也立到那商店窗前观看,那小偷才得了施展。身儿向乡人身侧略一移动,只一霎眼的工夫,便转身躲出人群。直向个僻静小巷中跑去,看神情像是已经得手。见李大镖了,再忙也拉着赵有德,装作一边走,一边谈,直赶入那小巷中去。到巷中走过十几步,才跑起来,转过一个弯儿,便见那小偷在个僻静处,正倚着墙立等。李大镖跳过问道:“怎样?”那小偷是个矮身量的人,工匠打扮,面目苍黄,衣袋边还露着半根黄铜表练。赵有德知道这表链下端所系的,并不是表,必是个薄如白铜大刺刀,边沿上磨得比刀刃还薄,预备砍取行人的物件。所以这种贼称为剪偷,又号白钱,就是这个原故。当时那小偷一见李大彪来了,忙从怀中取出个白布包儿,递给李大镖道:“作下来了,给您。”李大彪问道:“多少?”那小偷道:“我还没开包呢,你自己瞧。”李大彪四顾无人,就把包儿打开。只见布包以内,还裹着一层黄油纸。油纸以内,又是一层白纸。李大彪骂道:“这老赶真仔细,叫我费事。”赵有德暗叹那乡人对钱财如此重视,丢了还不知痛苦到何等地步。这时李大镖已把包儿完全打开,里面是一叠中国银行的拾元钞票,数了数,恰巧三十张,整整三百元。李大镖点数的时候,从钱袋里落出一张红纸条儿。有德拾过一看,只见是一张买东西的帐单。开头便写着大红花丝葛一匹,红坤鞋四双,大红绒花二十朵等等。便知这乡人是带钱到天津来购买妆奁钱还原封未动,竟遭了这无妄之灾。倘是本人的事,尚还可说。倘是受人所托,因此闹出人命也说不定,那真可怜了。想着看李大彪把钱数完,就装入自己袋里,拉着赵有德要走。那小偷见自己得了如此一笔大钱,眼看着被他完全拿去,就赶着央告道:“老爷,也分给我几个呀。”李大彪一回身,瞪圆眼睛,还没说话。那小偷已吓得肩耸颈缩,改口告苦道:“老爷,我还没吃饭呢,你赏给我顿饭钱吧。”李大彪一脚踢去,口里一声妈的方才骂出,那小偷已跌到五尺开外,连滚带爬地头也不敢再回,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李大彪才向赵有德客气道:“赵二哥,对不住。”赵有德道:“自家弟兄,谈不到这些。老弟,这几日又睹输了么?你的财气真不错,一赌就弄了这许多钱。”李大彪摇头道:“我用钱不是为了睹,不瞒二哥你说,兄弟我没出息,前些日在窑子里,认识了个大娘儿们,她看我是官面上人,非要跟我不可。还有许多朋友说合着,我也就糊里糊涂的和她混下去,一幌儿已经不少日子。现在那娘儿们生意坏了,账主子都围了门,叫我给她想法。我哪有钱呀,只好出来碰碰运气。不想她居然财星高照,这个小白钱一下子就马到成功,真算捧了我。”赵有德听了,暗叹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像李大镖这样凶狠的人,竟也受着女人驱策,冒法纪替女人弄钱。便道:“老弟你用钱,怎不去找我?却出来扑空。若捞不着油水,岂不为了难么?”李大彪道:“二哥的好心,我明白。可是这几年花你的钱太多了,到来世也补不过来。那时为了我自己吃用,还有可说。如今是为个破娘们,怎好去麻烦你,二哥。”“咱们今天是见面得一份,你拿几个喜钱零花。”说着就拿出几张钞票,递给赵有德。赵有德坚辞不受道:“老弟不要客气,我只要你请客。”李大彪道:“成成,你要我请什么?”赵有德道:“你请客便请个全套,下饭馆抽大烟。”李大彪哈哈笑道:“小事一段。咱们这就走吧。”就拉赵有德,到了个很讲究的饭店。饱食了一顿,饭后付账时,那饭店的掌柜认识李大彪,怕得罪了他,陪笑客气着不敢收钱。李大彪道:“我今天是赔好朋友来吃饭,你不收钱,倒教好朋友不痛快。你们若执意不收,简直当着好朋友挖苦人,我倒要恼了。”那饭店掌柜见他说得恳切,料无差错,才开了个很低廉的价钱,李大彪付了钱,另外又加倍给了酒资。那饭店掌柜十二分殷勤地送他们到了门外。赵有德便要告辞,李大彪道:“什么话?我送佛还没送到西天呢。请你过完烟瘾咱再分手。”赵有德只好随他走去。一直进了租界,到一个出名的烟馆大旅馆门口。两人进去,上了楼。李大彪才问道:“二哥你有熟地方没有?”赵有德道:“熟地方倒是很多,不过我是不拘束的人,哪里全行。”李大彪道:“要是这样,我领你到一个地方,一来过瘾,二来开心。”赵有德应了。   便领着有德,又下了楼,出那旅馆的后门。赵有德道:“怎又出来?”李大彪道:“这里面左不过是一样的烟馆,有什么热闹可瞧,我是要你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呢。”二人且走且谈,转过一条小巷。李大彪到一个小门之前,便自立住,轻轻用手拍门。赵有德到底有些胆小,便问道:“这里没危险么?倘吃抓捕了去,那可怎好?”李大彪笑道:“你放心,什么事都有我呢,二哥绝吃不了亏。”正说着门内有人问道:“谁呀?”李大彪并不答言,只拿出手巾来,擦擦抽鞋上的土。那门儿忽然开了,开门的是个老头儿。李大彪也不理他,和赵有德一直进去。   院里原是四面平房,各屋都挂着窗帘,里面灯火灿然,只院中暗然无光。猛然黑影里有女人问道:“来的是哪一位?”李大彪道:“我来过几十遍了,还不认识我?”那女人忙道:“呀!原来是和崔大爷来过的李大爷,您屋里坐。”说着就把他二人让进一间屋里。赵有德见房中陈设平常,尚不污秽,便自坐在椅上。那女人也跟进来,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生得凶眉恶眼,又指着赵有德道:“我给你们请来这位赵二爷补缺,好不好?”那女人笑道:“怎不好呢?这位二爷喜欢什么我给您办。”李大彪道:“第一喜欢抽大烟,你先把烟具拿来。别的事等会儿再说。”那女人答应着出去,很快就拿来一副很精致的烟具,摆在床上。赵有德自己躺倒烧烟。那妇人也坐在旁边,又向李大彪问道:“这位二爷到底喜欢什么呀?早些告诉我,好派人招呼,回头太晚了,怕寻不着。”龙飞虎向有德道;“怎样?”赵有德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你不是请我抽烟,现在烟已有了,还要怎样?”李大彪道;“二哥你真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赵有德忽然想起,此间或者是什么花烟馆。卖烟以外,另外还营私娼,便道:“我也有些明白,不过没有来过,不敢混说。若有什么好玩,大彪你瞧着办。就叫一个来也好。”李大彪笑道;“二哥你可罢了,我说了半天,还是只明白一半。你只当这里是暗娼,若只是暗娼,还有什么特别这里是有名妓院。”又指着那妇人道:“这便是有名的强三奶奶,称得手眼通天,要什么人她全弄得来。你就检样儿说吧。”赵有德道:“我本是逢场作戏,没有目的。随便什么样的全好。”李大彪笑道:“敢情二哥你外行,那么就寻个新鲜样的给你看看。”就向那强三奶奶附耳说了一句。强三奶奶笑着站起来道:“我这就派人叫去。你二位宽坐,我还有事,不陪了。”李大彪道:“你是忙人,请忙去吧。我们自己随便。”强三奶奶便自出去。   赵有德问李大彪道:“你鬼鬼祟祟说什么?”李大彪道:“二哥且自抽烟,不必多问。等会儿自然明白。”赵有德见他卖弄机关,知道他好大喜功,便不再说。只自吸烟。忽然想起,这些全是闲事。自己久已想寻着官面上的人,打听老钱和邓江的事,如今遇见李大彪,岂不正是个机会便问道:“李大彪前些日我那朋友邓江,被你们探访局捉去的事,你晓得么?”龙飞虎道;“怎不晓得?始终不知道那姓邓的和二哥是朋友。所以没给他帮忙,没给你送信。到我知道时,他已被你们保出去了。”赵有德道:“大彪,你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出的毛病?”李大彪哈哈笑道:“二哥你还真问着了,你问旁人,旁人也不知道,旁人问我,我也不告诉他。你那朋友姓钱的,本身并没惹人,是吃了别个的挂钱。”有德道:“吃谁的挂误呢?”李大彪道:“论起细情,我也弄不十分清楚。现在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姓邓的被捉的前两天,有我们同事孟四的朋友朱上四,到局里报告,说是当初曾在本地作过官现在变成乱党的蒋有光,现在藏在姓邓的医院里。当时禀了上去,便请了公事,预备第二天夜里去拿人。一共派了十个人,却没派着我。我正坐在下房里生气,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忽然有电话寻姓李的说话,我就过去接,电话里自称是什么班的柳如眉,问我:“是李金波不是?”李大彪才知是找错了人,连忙派人把同事的李金波找来。老李在电话上耍了半天骨头,他便知是他相好的女人。等他把电话打完,向他盘问,李金波说他早先和这柳如眉有过来往,后来断了。今天她又邀他到北安旅馆见面。李金波美得要飞上天去,便戴上帽子跑了,一夜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饭以后,才显了魂,腰酸骨麻的样子,明是夜里得了巧宝儿,卖了苦力气。一进门就托付同人,晚上到医院去拿蒋有光,务必把一个大夫名叫邓江的也顺手牵了来。大家因这是常有的事,就答应了。我却明白了这几步棋,朱上四才报告了蒋有光的事,柳如眉紧跟就把李金波调出来,又牵上什么邓江。不用问,他们定是一手儿活。二哥你知道柳如眉和朱上四是姘头么?”赵有德点头道:“我早先就有些耳闻,前不多的日子还看见他俩在街上同走,不过没有介意。”李大彪又道:“后来我问李金波,李金波告诉我,那柳如眉缠了他一整夜,非要毁邓江不可。据说若不把邓江毁了,她就难免栽跟头呢。”赵有德听了,把几件事合起来一想,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如眉方才对自己那样奚落。原来她已变着方儿战胜了我。看起来,邓江才是冤枉。若不是我把柳如眉逼得太急,她也未必生心害邓江。这才是无事生非,因小失大。弄得医院封门。论起祸者,全发生在我一人身上,心中好生难过。便把柳如眉和朱上四恨得牙痒,自想得了机会,若不把他俩着实收拾一下,我就枉是赵有德了。正想着忽见门儿一启,强三奶奶走入。向李大彪笑道:“来了。”接着又走进一个油头粉面的人,有德乍看,还以为是个高身量的□□。细瞧才知是个二十上下年纪的男子,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流氓式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绛紫色绸袍,剪裁得比女衣还瘦,腰际凹入,臀部凸出,把不美的曲线都显露无遗。袍子外面还罩了件巴图噜式青绒小坎肩,脚下青尖鞋还镶着细白滚边。长得粗眉大眼的,又是个横脸,没有一些秀气。却是女气十足,走路时腰肢款摆,作出十二分媚态。有德一看通身皮肤都起了疙疸。这时强三奶奶向有德道:“二爷,你看好么?”有德还没答话,李大彪已从袋里掏出两块现洋,皱着眉头,递给强三奶奶。强三奶奶一言不发,把钱转递给那少年男子。那少年接过,就低着头走出去了。强三奶奶向龙飞虎道:“这一个你们看不中么实在天太晚了,寻去都不在家,只弄了这一个来。”李大彪撇着嘴道:“强奶奶别拿我们开心。凭这样的脸子,也敢出来卖钱。我李大彪也不愁没饭吃了。”强三奶奶笑道:“大爷真好取笑,话可别这样说。这个孩子叫软骨头老七。莫看长的不大漂亮,会哄人着呢。有个福建人陈厅长,就一时离不开他。”李大彪道:“罢了罢了,陈厅长离不开他,我们看不惯他。你不必费事,我们也就走了。”强三奶奶道:“那为什么呢?你二位为寻乐子才来。怎能别扭着回去?等我再给你们想一想。”说着沉吟一会,又道:“有可是有一个,现在还在这里。是个少爷出身,又是个票友儿,还在台上唱过戏呢。生得真俊,可是价钱加倍。”李大彪道;“你只管叫去,大爷不怕花钱。”强三奶奶道:“叫来容易,可是你二位要客气点儿。人家并不是常干这个的。不过偶尔高兴,顽票找零钱花啊。”说着就走了出去。   赵有德这时已瞧出些眉目,便问李大彪道:“怎这台戏还是男子来唱?”李大彪笑道:“二哥,你这可外行了。实告诉你说,这个地方和山东饭馆一样,吃什么有什么。强三奶奶手段大了,凭什么姨太太女学生,她都弄得了来。这还不算特别,可着这一方的龙阳相公,她都认得。只要你说出个样儿,她便寻得来。我有个朋友老崔起先是到这里来嫖暗娼。以后听说这里可以玩相公,就改了路子。认识了个相公名叫玉如的,一下子就迷上了,连着在这里赖了两个多月。后来连裤子都进了当铺,才借盘费回老家了。那时我常同他来,要不我怎同这强三奶奶熟识呢。”赵有德点头道;“哦,这种顽艺儿,又重兴起了。莫怪人说天津风俗一天比一天坏。”李大彪道:“二哥你说的是当初的相公下处么?和这个还不一样。”有德道:“我说的不是相公下处。当初另有一种地方,也是相公和□□同在一个窑子里,任凭游客挑选。有个名儿,叫作狗男女。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约也在侯家后和紫竹林等处。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是听旁人所说。”李大彪道:“相公和□□住在一起,干柴烈火的,自己不就配了对儿,还能赚钱么?”赵有德道:“不然,所以当初创始这种营业的人,学问都不在管仲以下,竟有预防弊端的办法。他们教相公矮下一辈去,唤□□作姑姑。□□却唤他们作侄儿,一定了伦理上的名分,居然就不生是非了。”李大彪笑道:“还是那时候的人心实,要在现时,莫说只差了称呼,就是真的姑姑侄儿,还常出毛病呢。”赵有德也一笑,又道:“方才你给那相公两块钱,是什么意思?”李大彪道:“这里的规矩,凡是叫了女的来,若看不中,要给一块钱,名曰车钱。就是不叫她干赔往返车资的意思。至于叫了男的来,看不中却要给两块钱,但可不叫作车钱了。”赵有德道:“叫什么呢?”李大彪道:“叫遮羞钱。”赵有德笑得前仰后合的道:“这名儿真妙,他们当了相公,还懂得羞呢,太笑话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规矩?”李大彪道:“这倒没许多规矩。不过叫相公陪着顽一会儿,照例五元。实行达到目的是十元。要整夜的住呢,二十元。等会儿这个还是加倍。二哥你要高兴,我就奉送四十元。叫你乐一下。好在我这钱也不是好来的。”赵有德忙敬谢道:“留着你那钱吧。我没这么大高兴。”正说着强三奶奶又进来道:“这里不干净。那边有好一点的房间腾出来了。二位请到那边儿坐。您二位要见的人,就在那儿等着呢。”李大彪是个粗人,听不明她言中之意,还以为强三奶奶对自己特别优待。赵有德便知道这个相公架子不小,不肯按着老例随班听选,却要旁人移樽就教。更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便立起来,和李大彪同随强三奶奶出了这间房子,又进了一个小院。转过过道,就见有一间精室,里面灯火通明。强三奶奶掀开帘子,让他二人进去。赵有德进门,就见屋中陈设颇为讲究,四壁也居然有名人字画。靠墙角上一张铜床,有个人正斜倚着床栏,低着头儿,在喉咙里哼着小嗓。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强三奶奶却已叫道:“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   (二)   就指着李大彪道:“这是李大爷。”指着有赵有德道:“这是赵……”一言未了,那人偷眼儿已瞧见有德,忽然呀了一声,猛然用手巾遮着脸儿,站起身就向外走。赵有德在这一刹那间,已瞧出这人十分面熟,忍不住就一把拉住道;“怎么走呢?坐坐何妨?”说着就把他遮脸的手巾拉开,庐山真面立刻显露。赵有德仔细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那人也粉脸通红,低头不语。强三奶奶在旁道:“怎么回事?你们从前认识么?”赵有德道:“我们是熟人,你不必管。快去把烟具拿来,我还要和这位吕先生细谈呢。”说着就又向那人拱手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幸会得很,不必客气。请宽坐谈谈。”又给李大彪道:“这位就是……”那人急忙伏在赵有德耳边,窃窃地说了几句,那样像是竭力恳求。李大彪在旁见那人约摸不到二十岁年纪,虽是男人,却天生得一张女人面目,一副女人身材,至于打扮更是妖艳动人。才知道强三奶奶称赞不假,按一等货一等价钱的例,价钱加倍实在应该。却只不明白赵有德何以对他如此客气,又见赵有德听了他的话笑道:“秘密自然要替你守的。不过我这朋友不是外人,既然遇见,教他知道也没关系。”哪知李大彪听了,自想这东西本是干这个的,就是和有德是熟人,也用不着装蒜,我倒要罗索他一下。就猛然过去抱住,亲个嘴儿道:“心尖宝贝儿,不必忸怩。你和赵二爷熟人,不好意思。就伺候我李大爷也好。反正不能少给你钱。”赵有德忙拦住道:“大彪看我的面子,不要混闹。”赵有德说着,猛然起了一个念头,就笑向那人道:“玉笙你不必不好意思。也说不得了,李大爷喜欢你。你就和他交个朋友也没什么。”那吕玉笙还红着脸不答,这强三奶奶已把烟茶送入。赵有德等她出去,就拉那吕玉笙坐在床上,李大彪也随了过去。赵有德瞧着吕玉笙笑道:“我向来只知道你是个票友,想不到还到这种地方来玩票啊。”李大彪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交情快告诉我,不然我还闹。”赵有德笑道:“告诉你,这位是鼎鼎大名唱花旦的票友儿吕玉笙。我有家亲戚有喜寿事常约他去唱堂会,所以和他认识。”说着又向吕玉笙道:“你也想开些,既然遇见,你再装好人也没用。就赔着李大爷玩玩吧。咱们是到哪里说哪里,在外面遇见,还当你是规规矩矩的朋友。你要不依,我倒许顺口胡说了。”那玉笙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不过因以前和有德相识,自己还装是个人。如今教他看破了本相,脸上有些挂不住。   吕玉笙虽久有不妥之名,但还自以为是一种清高的癖好,等于票戏一样,大爷有瘾自愿快乐而已。如今私地里做起交易来,就似票友使了黑钱,有些说不出了,所以他见了赵有德不胜愧疚。但后来想到对赵有德还是敷衍的好,事已暴露,补救之道,就该竭力拢络,好教他守口如瓶。及至听他要把自己推给李大彪,虽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拗,只装作害羞,不加可否。赵有德趁势把他向对面一推,吕玉笙就软软地倒入李大彪怀里,李大彪也趁势拥着他轻薄起来。   赵有德不理他们,自己连吸了几口烟,又闭眼困了一会灯,暗地里运用脑筋。不到半点钟工夫,便已定了一个计划。睁开眼来,见李大彪还抱着吕玉笙调笑,便把李大镖调到一边,说了半晌。才又向吕玉笙道:“李大爷家住得太远,回不去了,只好在这里借宿一夜。劳驾你陪他谈谈,成不成?”吕玉笙道:“你呢?”赵有德听他言中已表示答允,就道:“我可不陪,要回去了。明天晚间,我在永春楼饭店单独请你吃饭,还有事托你,你可一定去,要不去,我就在外面乱说。”李大彪道:“你怎么不请我呢?”赵有德笑着向外就走,李大彪自己进出门外,向有德道:“二哥,你派我干这个不是改人么?”有德道:“老弟你只当给我帮忙,多受辛苦。”李大彪道:“你还是取笑,偶而取乐儿也没什么,你却凭空地真艰我玩起相公来。”有德拱手道:“实在是今天遇见这吕玉笙,我安心收服他,替我办一件事,却怕他不受我使,所以一半儿将代守秘密的问题挟制着他,从此他就算在咱们手里有了短处,便不敢不惟命是听了。”李大彪道:“你想用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有德道:“我自己来就坏了,这原故改日再告诉你,现在来不及谈,你快进去尝新吧,再见再见。”说着就把李大彪推进门去,自己喜孜孜的回了铺子。   睡了一夜,次日正午就到饭庄去等吕玉笙。那吕玉笙果然如约来了。有德一见面就给他道喜,吕玉笙只是赧然而笑。有德道:“我那个李朋友呢”吕玉笙道:“我们方才分手,他回家了。”有德笑道:“二位昨天都很得意么?”吕玉笙红着脸拉了有德道:“赵二爷别和我闹,昨天你怎说我怎依,又给你应酬了朋友。你们那位李大爷真不好伺候,把我们都快糟踏死了,你还不可怜人。”有德听他说得软款动作人,居然是个女人声口,才明白这类人真是具有特长,不同声响,便笑道:“李大爷怎样不好伺候,你受了什么糟蹋,快同我说说,二爷替你出气。好在你看在赵面上,也不必计较了。”吕玉笙道:“谁见着钱来?”有德愕然道:“他没给你么?”据他说,你的定价是四十块呀?”吕玉笙道:“他要把钱给我,我因他是你的朋友,不好意思接,方一推辞,他竟依实不给了,李大彪真是既狠且恶。”赵有德不由哈哈笑道:“也许他瞧重了你,当你是个真正票友。票一下不打紧,哪你虽明面不要戏份,暗里却要脑门钱呢?你别烦恼,我既是媒人,就该做保,这笔钱我替他赔偿。”吕玉笙道:“赵二爷你别骂人,提不到这些,我今天来只为求你昨天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外面遍地熟人,闹出去太不好看。”   赵有德笑道:“那个自然,可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方成。”吕玉笙听他的话错会了意,忸怩道:“你也不是好人,尽趁坡儿在人身上讨便宜。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贼船,随你摆制吧,今天还在那里等你,成不成?”有德摇头道:“你别当我是李大彪,我没那样心思,是有旁的事托你。”吕玉笙道:“只要你不给我张扬,什么事全依。”赵有德道:“好,咱们吃着饭细说。”就唤堂倌把备好的酒肴摆上,二人且吃且谈,直说到三点多钟,才得完毕。   到临分手时,有德着重向他道:“这件事虽是等闲,却争的一口气,你必须依我的话去做。若成了功,一定重重谢谢你。若不成,我就认你是不尽心,那可要对不起,把你的事用无线电广播一下也未可知。”说着就取出一叠钞标,递给他道:“你先拿着应用,不够时再向我要。”吕玉笙不客气地接了。又说了几句,方才各散。   赵有德这一面儿不提,再说那柳如眉自从收拾了邓江,心里十分痛快,但是本身的事情却不大顺适。第一她和朱上四业已由久而生厌,感情渐劣。朱上四又需索无度,柳如眉寒透了心,见面时总要拌嘴。第二是她明为妹妹暗实养女的柳如烟,有一次因如眉加以管束,打了一顿,过了没有几天,如烟就拐了几件首饰和恩客小赵儿潜逃。如眉气恼之下,就移了班子,从原地方搬到梅花书寓,另张艳帜。无意中得了两个年高有钱的阔客,竭力拢络起来,生意倒见了起色。哪知朱上四的需求更加甚了,柳如眉费心思骗来的钱,几乎全被他挥霍,怎不心疼因此又有心和他断绝,只无奈寻不着替代之人,还是离他不开。后来在落子馆中遇见赵有德,大大地奚落了一阵,才心平气和地回了班子。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夜没有客人,朱上四照例上值。到次日过午起来,朱上四又向她要钱去赌,两人吵了半天,还是朱上四得了胜利,拿着钱走了。   如眉心中闷闷不乐,赌气子自己去看电影。到回来时,天已黄昏。一进班子的门,只见有靠着楼梯的一间屋子,正有伙计打起门帘,同院姐妹都在门前鱼贯走过,便知道屋内必有生客来挑姑娘。如眉向来善端架子,永不与同院姑娘随班进退,必要客人指名相请,方肯屈就,这时原不定见客。只因急于上楼回自己房里,但是上楼必须从那房门路过。如眉也没思索,就一直上楼。经过那房门时,无意向房中瞟   了一眼,见房中迎面正坐着一个年纪很轻,面貌极俊,衣服极讲究的少年。不由又看了一眼,自想这人真漂亮,不知挑上谁呢就上楼到了自己房里。哪知回到自己房里,方才坐定,就听有个伙计在帘外喊“大姑娘”,如眉唤他进来。那伙计低声道:“楼下方才的那位客人要认识您。您过去么?”如眉心里一动,道:“他可是指名招呼我么?”伙计道:“他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只为您在那门前一过,被他看中了。”如眉暗想自己向来不肯降尊见客,那客人若指名相请,当然可以应召,但他若依见客之例,岂不使自己失了身份,正要回绝,又转想自己正在闷闷无聊,楼下的客人又是个年青的小白脸儿,乐得拿他开心,又赚了钱,有何不可但又懒得下去,便道:“请到这屋里来吧。”伙计连忙退出,把门帘打起。向楼下喊了一声“请”。接着楼梯一响,那方才所见的标致少年已走入房来。如眉见这人真皎如玉树临风,比乍看时还觉动目,不觉含笑盯了两眼,照例问了贵姓。那少年答称姓吕。如眉便出去寻姐妹问话,好让老妈子代尽照应烟茶之礼。哪知众姐妹都望着自己微笑,如眉才猛然明白,这少年初次认识,便让入本房,实在不合自己的老例,所以旁人疑惑爱俏了。任是如眉如何老辣,也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见那少年还立在桌旁,便笑道:三爷怎不坐着啊”那少年一笑,许多媚气从皓齿木唇间显露出来道:“您也请坐。”   如眉见他的举止,有自己向所未见的温柔,已觉此人绝不讨厌,便离着他远远地坐下。略作几句闲谈,更看出他温文尔雅,柔媚得令人动心,不由连带想起朱上四索钱时的凶横模样,觉得这人的外表比朱上四强得多了。那少年却不多言不多语,如眉问他一句,他很温存地答应一句。不问时,他只望着如眉微笑,态度沉静得很。如眉更中了意,把起先只要拿他开心的念头都忘了,一阵爱心发动,眼看就要犯起□□□□的本性,抛了架子,和他表示好感。便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要招呼他坐到身旁。深谈一会。但总觉初次见面,不好过分亲密,教他看低了自己的身份。正在犹豫,那少年已立起身来,说声“再见,我要走了。”如眉见他来了没一刻钟工夫,便自要走,心里虽舍不得。但照例不应坚留,只得狠着心说客气话道:“忙什么呢?再坐一会。”那少年道:“实在另有个约会,明天再来。”如眉道;“明天可一定来呀。”那少年点头,戴了帽子,向如眉一望,顾盼含情地走了出去。   如眉送到门口,转身回来,见桌上放着那少年留下的钱。拿起一看,竟比规矩多出五倍,更知道这人是个阔客。方才他稍坐即走,也是阔人的行径。比较那些成群结党,花个一两元钱,磨上三五个钟头,真大有霄壤之别。俗语说:“易求玛瑙珍珠无价宝,难得风流白面有钱郎。”。像这样人真不可失之交臂。但转而一想,他匆匆稍坐,即便兴辞,莫非他看我不中意么?或者因我没好生应酬,他心里恼了么?不由后悔方才不该对他那样冷淡。若留他多坐一会,多灌些米汤,就可以拴住他的心,以后定要常来了。如今他只口说明天来,若不来呢,岂不错过一个好机会?她向来视客人如草芥,无论对于任何人,都是张网以待,任其自投,更谈不到对谁有什么想念。今天见了这姓吕的,竟大改常度,直躺在床上,闭目摹想着他的神形,添出无限牵挂。到晚饭后,来了客人,才起来应酬。   夜里朱上四来了,如眉向他问时,白天拿去的钱已输得精光,心里更恼。再瞧朱上四,昨天在眼中还是个漂亮人物,此时被脑中所印的吕姓少年一比,朱上四似已变了土鸡瓦犬,粗野得不堪向迩,对他的心更淡了许多,但还隐忍着过了一夜。   次日朱上四又讹钱走了,如眉连门也没出,只等那吕姓少年重来。等到日落黄昏,姓吕的未见光临,却来了电话,是请柳如眉到大中饭店去吃饭。柳如眉也不管该去与否,竟去赴约。   到了大中饭店,见只有姓吕的一个人。柳如眉问他:“既不请客,何必到这样讲究地方来吃?”姓吕的道:“我因为这里菜蔬还好,所以每天晚饭都到这里来。”柳如眉更信他是阔人了,而且坐无别客,正好乘机拢络与他。当时便和他并肩共食,又喝了几杯酒,藉着酒意,就交浅言深起来。只一顿饭的工夫,双方已情投意合。   柳如眉在席问问知姓吕的名叫雨生,也是本地财主家的一位少爷。恒产甚多,恒业却是没有。暗想这人对于女人所需的五样要件,业已具有潘邓小闲四宗。其余的一宗,想着实地考查。若那一宗也能及格,就算是一个完人。拢络与他,足可做朱上四的替身了。想着便决定利用时机,当日即行切实试验,便竭力劝吕雨生饮酒。吕雨生似乎酒量不大,喝了七八杯,就已玉山将倒,勉强把饭吃完,吕雨生喊头晕,要回家去睡。柳如眉见他酒潮上脸,两颊微红,更不肯放手,便邀他到班子里暂歇一会。吕雨生不由自主地随她摆布。   柳如眉便派侍役叫来一部汽车,两人坐着,同回了班子。如眉把吕雨生放在自己本屋之中,替他脱了长大衣服,叫他静卧一会。又买了许多水果,亲手削皮去核,送到他口边吃了。吕雨生似乎昏昏沉沉地,承受着她的殷勤。不大的工夫,便已睡着。如眉替他放下帐子,这时不过十点多钟,正在热闹时候。如眉的客人已来了好几拨儿,如眉把他们都放在冷宫冰房之中,只说有个吃醉了的客人睡在本房,不能挪动。就连郭卢二位老财神,也都受了冷淡。   饶是这样,那些不知意味的客人,到三更天方才走尽。如眉自想:讨厌鬼都走净了,正可尽此长夜,来斟定雨生的资格。便回到本房,见吕雨生还自未醒,就把帐子重复钩起,坐在他的身边,瞧着他的睡容。见他粉面还晕着酒红,自然就带着几分笑意。头发梳得原很光滑,但因在枕上滚的,有一绺搭在额际,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像个妇人的懒妆。如眉越看越爱,便轻轻爬上床去,躺在他背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轻轻向雨生额下一搔。雨生微一转侧,如眉忙把手缩回。哪知雨生只   动了一下,依然还睡。如眉忍不住,叉伸手去搔他的肋窝。这次吕雨生真醒了,朦胧中睁跟看时,眼前并没有人,不由“哦”了一声,又闭上眼。如眉扑地向他颈际吹了一口风,“格”地声笑起来。吕雨生惊得揉着眼坐起。转脸瞧见如眉,也拧着眉儿一笑。如眉见他那软媚可怜的样子,更动了心。正要叫他重行倒在身边,偎倚着说话,吕雨生忽然转脸见桌上的钟,愕然叫道:“呀,都两点过了,我这一觉怎睡了偌大工夫。”说着就跳下地去,道:“我得快走。”如眉不愿意道:“天到这时候了,外边又冷,你睡得热乎乎的,怎能出去?”吕雨生道:“实在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回家。”如眉寒着脸儿不语。吕雨生已穿上长袍,戴了帽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如眉才叹气道:“我高攀不上你吕二爷,你也真好意思的……”说着低下头去,显出无限幽怨之意。吕雨生似已看出她垂爱之情,挽留之意,就凑到他身边,悄然道:“你的心我很明白,可是要好不在一时,今天我实在有事,明天我一定来陪你,长谈一夜。”说着那脸儿紧和如眉发际贴着。   如眉固然舍不得他走,但因交情尚浅,不能过于操切,只可放松一步道:“明天一定么?”吕雨生道:“一定,我绝不骗你。”如眉用含怨的眼波注着他道:“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盼你等你。你要不来……”吕雨生道:“一定来,不来是个大王八。”如眉笑道:“那就在你的心了,莫说赌咒不灵,就是灵,当王八又算什么?当兔子你们也不在乎啊!”如眉这样无心调笑一句,吕雨生却红了脸道:“你怎么玩笑!”如眉怕他不愿意,就携着他的手道:“你准是回家么不要又到别的相好处去睡,我看着你上车。”   说着两人就从屋中走出,一直到了大门外。如眉给雇好车子,看他上去。车子走出一丈多远,如眉远叫着“明天见,明天来。”叫声未了,忽昕身后咳嗽了一声,连忙回头看时,只见朱上四正低着头走进院去。如眉知道自己对吕雨生的情形,已被他看见,初觉心慌,继而凝神一想,就转身走入,没事人几似地走进自己房里。见朱上四正坐在椅上,用手帕擦脸上的油光,如眉也没理他,只自倒了碗茶喝着,口里哼起小曲来。朱上四也默然了半响,才向如眉微笑着问道:“你方才送走的那个人是谁?”如眉淡淡地只答了一个字道:“客。”朱上四碰了一个软钉子,忍着气道:“我知道是客,还用你说他姓什么?”如眉道:“姓任。”朱上四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如眉道:“他自称姓任,我能替人家改姓么?”朱上四觉得如眉的话越听越扎耳朵,赌气不问了。半响又冷笑道:“那个人真漂亮啊!“如眉装作麻木不仁地道:“漂亮么我倒没看出来。明天他来时我再细看看。”朱上四听她诚心捣乱,气得面色改变,忍不住道:“你是看中他了。”如眉冷笑道:“我还没看呢,等明天看了再说。”朱上四原是久占上风的人,哪里经得这样奚落何况又装了满腹的独流高醋,就顿足骂道:“妈的,不要脸!”如眉走近一步道:“你骂谁?”朱上四道;我骂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烂了桃的臭窑姐儿。”如眉大怒道:“姓朱的,凭你不配骂窑姐儿,你吃着窑姐,穿着窑姐,你妹妹也是窑姐,你还有脸骂人?”说着也丑骂起来。   朱上四向来挟制着如眉,只想着如眉怕他,便是平常为钱财拌嘴,也都是情人龃龉的情形。今天忽然变到毒口丑诋的程度,便知自己在情场上已受了致命之伤,柳如眉心肠已变,不由大惊,只可软下来道:“你有话慢慢说,何必喧嚷?”如眉更高声道:“我正要喊进人来,评评这个理呢。怎么着,养活你好几年,到头挨你一顿骂,我这冤向哪里诉呀!你妹妹也跟我同行,你把她叫来,咱们说说。”朱上四见她只管揭自己的疮痂,脸上真挂不住,恨得抓住如眉道:“你还说!”如眉喊道:“你妹子现是窑姐,有证有据,怕我说行么?”朱上四打了她一个嘴巴道:“你说!”   如眉被打,哪里肯饶,就拉住朱上四撞头撒泼地闹起来。这时外面的同院姊妹,以及仆妇人等,听得如眉房内吵嘴,因为娼窑中的情形,多是不打不成相好,都司空见惯,谁都不肯多管。但到后来,房里越闹越凶,有人从帘缝偷看,见他二人已揪扭起来,才都进去拉劝。如眉见有人来,更是不依不饶。朱上四想不到如眉如此反脸无情,自料再闹下去,绝没自己的便宜。就顿足道:“完了,咱们俩的缘分满了,姓朱的不跟你呕这份儿穷气,大爷走。”说着便要趁坡儿下台躲开。哪知如眉却拉住他不放,口里喊道:“你想走,可得成这几年花了我上万的钱,都得还我。要不然,咱就手拉手儿去打官司。”   朱上四本是个流氓,早先就以讹诈为生。以后结识了柳如眉,有了经济来源。才自己装成一个衣冠人物,抛了旧业不干,而且也顾起脸面来。他所以对如眉服软,就是怕她把自己妹妹吃风流饭的一节事,闹得叫众人知道,日后便不能在外面装人。如今听如眉要向他算还旧账,不由气冲了肺,再顾不得许多,也变了脸道:“怎么着,你想讹我不错,我花过你的,岂止上万上万万还多呢。打官司也好,你拿出凭据来,大爷按数儿还钱。要拿不出来,我先打你个讹诈。”说着又踢了如眉一脚。   这一下如眉可真拚了命。一把拉住朱上四的手就咬住了手背,再不松嘴。朱上四疼得脸都失了血色,拚命挣扎。旁观的人喧嚷着,有的抱住如眉,有的拉朱上四的手。闹了半响,朱上四怪叫一声,缩回手去。柳如眉站直了身,满口是血,一张嘴把一块鲜红的东西吐到地下。大家看时,竟是一块一寸多长半寸多宽的肉。如眉又连吐出两口血沫,指着朱上四道:“咱俩好了一场,今天算到头儿了,我也腻烦活着,爽性咱们并了骨吧。”朱上四一语不发,脸上放出凶气,咬着牙闯出房门。如眉还要抓他,却已被众人按住,急得叫道:“姓朱的,你要跑,算不是父母养的。”众人忙劝道;“大姑娘让一步吧,你们有好儿在先,这样也叫人笑话。”柳如眉道:“我不怕笑话,这小子气苦了我……”   一言未了,忽听院内伙计岔了声音地喊道:“你们留神,朱爷把厨房菜刀拿来了!”霎时朱上四已举着菜刀进来,好像凶神附体,后面有两三个夥计拉着他,还被他挣扎入室。房中的几个姑娘,都吓得叫着乱躲,如眉倒直迎上去,伸着颈儿喊道:“姓朱的,给你剁。”幸亏有两三个仆妇,把她拽住,未得上前。朱上四也因被夥计把手腕握住,空擎着刀不能舞动。   09章(上)   (一)   刘宇自发现自己爱妻李颖和边达光的秘事后,伤心出走,便已百念皆灰。及至了王畏先家中,遇见于飞,又多了一番纠缠。但也不过随遇而安,并不曾发生什么固结不解的感情。后因故又和于飞分手,更觉到天下一切的女子都不可靠,无论容貌美丑,学问有无,都是一丘之貉,便决定不再与女人亲近,自己永抱独身主义,随处漂泊,以终余年。便跑到山东,去访一个军界的朋友。   那朋友以为刘宇远道来访,必是有心谋求位置,便替他营谋了一个很优越的军佐职务。刘宇本意愿不为此,但难负朋友盛意,只得屈就。自从作事以后,倒把职务当作一种消遣,每天厮混着解闷儿。   过了几月,因本身长官被调到北京,便也随去。长官也颇赏识刘宇,日渐提升。旁人都羡慕他前途无量,刘宇却毫不在意。那一夜因一个同事的小军官病了,不能出去巡查。刘宇闲着没事,便替他走了一趟。想不到在前门外旅馆中,遇见于飞。谈起旧事。于飞对刘宇自称已嫁他人,尚不甚着意,惟有听她述说李颖的情形,却十分怅然动念,几乎不能自禁,才匆匆别了于飞走出。怀着满腔心事,连街也不再查了,带领手下兵士,一直回了驻所,便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起来。本来刘宇与李颖是由爱结合的夫妇,虽然恨李颖不该做那样错事,但为对已久了,已不甚耿耿于心。仔细一想,除了边达光一节事以外,李颖对待自己,真是无疵可指。不知怎的,每想到她的坏处。在心中一瞥便过。若想到她的好处,便只管萦在心头。因而渐渐对李颖生了原谅,觉得年青的人,谁能有多大把握?只要她能改过,我又何必认真,不由起了回家去重圆破镜的心,但尚还踌躇不决。直犹豫了两三日,才决定请假回天津一趟,观察情形,相机办理。便向长官请了一月的假,一直回了天津。到天津先住在旅馆里,等到夜间一两点钟以后,才走出旅馆,悄悄走到自己的故居。行近巷口,便倚在墙隔暗处,遥望那当日双栖的小楼一角,见楼窗深闭,灯影映着窗纱,还是自己昔日午夜归来常见的旧景,不觉心头火热,暗想分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李颖这时做什么呢?可知道你的刘宇已回来,在这里相望,大约你还以为我还远在天边呢。这真是咫尺天涯了。想着又见楼窗内有人影一幌,料到这人影必是李颖,心中更扑扑乱跳。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飞上楼中,身体已不能独自停留,非要追了心去不可。此际心里已不暇再做别的思想,恨不得立刻飞上去,和李颖见面。但身体却软了,欲动不能,仍自倚墙痴立。又转想到此际若闯到楼中,李颖见了自己,不定如何惊喜,只是自己以前对她那样决绝,她不定如何难过。此番见面,自然叫她很难为情,何必看她那可怜样子呢?不如一见她的面,就抱住她,和她痛快地说,我已完全恕过了她,从前的事谁也不许提起,只当我出了一次远门,如今是久别重逢罢了。她听了我的话,一定痛哭,我便把她揽入怀里。她若再说愧悔的话,我便掩耳不听。……   刘宇把进门后要说的言语,要表示的态度,都在心中预先打了草稿。通身上下,都充满了情感。正要鼓勇走入巷口,脚步还未移动,忽见从大街便道上踱过一人,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看见没戴帽子,头发莲蓬的,穿着衣衫,行步踽踽,走得很慢。也好似有心事的样子。那人踱到刘宇不远的地方便不走了,却没有瞧见刘宇。就转身互纠着双臂,也仰头向巷中楼上凝望。刘宇瞧着那人,心中十分诧异。暗想他在这里立着,是有自己的心事的。这人是哪里来的?大深夜中有什么事,也来陪我?便屏息不声地只望着那人的后影仔细端详。瞧了半天,看不出是谁。过了有一刻钟工夫,那人忽然从身上掏出一支纸烟,衔在口里,又取出火柴来点。一连两根火柴,都被风吹灭。那人便侧身避着风,才把纸烟燃着。在这火光一耀之间,刘宇才看见他的面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刘宇的情敌边达光。刘宇暗惊边达光怎已变到这样,不仅面目黄瘦,尽失当日的丰采。腰也弯了,更无当日穿西服时英挺的风姿。只一年多未见,想不到他竟颓唐至此。心里一阵伤感,似乎替他难过。但又猛然想起他和李颖的关系,自己的幸福,被他剥夺,自己的家庭,被他破坏,分明是一个绝大的仇人。今朝既然狭路相逢,正是上天给自己以报仇的好机会。便要趁边达光不防,给他个毒手。这时似有人附耳警告道:“你当日已恕过他了,怎今天又反复起来?”刘宇立刻想起,当日撞破好事时,曾写过把李颖托咐给他的字柬,不觉暗自喘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情一变。自想昔日在我们三角恋爱之中,我曾作过置身局外的决定,不想今天我们三人又相逢在这几丈方圆的区域以内。虽然李颖在楼上,达光在街中,我又掩在达光背后,三个人各不相知。可是在暗中仍旧是当日的局面。我既然负气撒手于先,又何必改念悔约于后。不如还是按着旧章,把自己安置在情局以外,用冷眼看他俩,到底是何情形好了。不过看边达光深夜潜来,当然和李颖有什么幽期密约。于飞告诉我,李颖如何自甘寂寞。如何心怀故剑。大约都靠不住。本来以李颖的聪明,莫说骗一个于飞,便是十个八个,也是易如反掌。她必是故意做作,骗了于飞,于飞又转骗了我。想着几乎决定李颖和达光仍有关连,达光必是来赴阳台之约,便只凝神注定达光,看他怎样走进巷去。   但达光把纸烟衔在口内。却并不嘘吸,任那烟缕被夜风吹荡,好像全身纹丝不动,凝立有如石像。停了半晌。刘宇忽而转念道:达光这副颓丧神形,绝不像赴情人约会的样子,并且他若还和李颖继续着□□幽欢,就算补了我的实缺。正在情场得意,怎会如此寥落不堪?真令人疑莫能解。想着又自暗笑道,“我现在已是局外人了,混费心思猜想作甚么?现在我只守这一会儿,只要瞧着达光进了李颖的宅门,确认了他俩的关系,我就算再大彻大悟一次,顿足一走,再不问别人的闲账了。”   刘宇主意已定,倒很安闲地偎在墙根,萧然以待。又过了约有十分钟,边达光忽的把头低下,连叹息了几声,又仰起头来,望着李颖的楼窗,长长吁气。忽地凄声自语道:“红墙银汉,咫尺天涯。”迟了一会,又叹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坐来虽近远似天……”稍停又哼着道:“几桁窗纸,几眼琉棂,伊是云山几万重……”刘宇在他身后,听得真真切切。一面暗自诧异,达光居然学了满口春愁秋愁的烂诗腐词,大约已入了什么魔症,和以前挺秀英拔的达光,似另换了一个人。一面却因他所哼的几句,因而悟会到李颖;刘宇并不曾互相厮守。若正度着美满光阴,他何至发这样的哀音呢?刘宇正在自己思量,又见边达光好似精神异常,已和楼上的李颖睹面,张手向空,通身战动着,叫道:“李颖李颖,我的爱人,我的性命,你听得见我和你说话么?我也不希望你能听见,李颖,我可不能再忍受痛苦了。自从我知道你回到这里,已经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没一天我不来看你樱窗内的影儿。我既没勇气见你的面,又抛不下你的心,这种翻肠剐心的罪孽,我可再不能受下去。今天我来望你,是最末一次,明天我恐怕就不在这世界上了。当初我为爱你,负了你的丈夫刘宇,我早就该自杀,以谢好友。只恨我意志薄弱,一直隐忍至今。明天可到了我对得住刘宇的日子了。并且你现在落到这样凄凉景况,也是被我所害。我以死谢你,也很应该,何况还有刘宇。一说着又连叹了两声“李颖”,又接着道:“可是你要原谅我,我害你是结果,爱你是原因。你以后能常向原因上着想,我死了魂灵也可稍得安慰啊!”   说着又用手抓着蓬蓬的乱发,着力向后牵拽,身体摇摇欲倒。   刘宇把他的话句听真,把他的神情,俱都入目,不觉心中怆侧,无端对他起了同情的心。暗想达光的心迹想不到在这无意中暴露出来,叫我听了个满耳,这人真可怜了。他从我身上夺去李颖,虽是有负良友,但就这种情形评判,实在由于情之所钟,不能自制。李颖又是个貌美多情的女子,我自己若和达光量地而处。恐怕还不如达光能顾全局面,事前自知错误,事后力自克制呢。如今听他的话,将要自杀解除痛苦,安慰良心。我应该阻止他昵,还是任其自便。   刘宇正在犹疑,边达光已扬手向空,叫道:“李颖,李颖,冷凝管,李颖,我祝你能和刘宇重归于好,前途永享幸福,我的灵魂替你们祈祷。”说完把足一顿,转身向南,一溜歪斜地便要走去。刘宇忍不住,过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那边达光突吃一惊,转身和刘宇立了个对面。也因在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就扬身问道:“谁?”刘宇也只答他一个字道:“我。”那边达光还未听出刘宇的声音,又问道:“你是谁?”刘宇道:“达光兄,久违了,兄弟是王刘宇。”刘宇说完这句话,以为达光必要大吃一吓,哪知达光倒默然不语,刘宇也不再说话。两人痴然对立了约有十多分钟,达光才低声道:“真想不到在这时候遇着,我方想还债,债主就到了。”刘宇明白他言中之意,忙道:“达光哥请你还顾念咱们当初的友谊,我现在对你已很能原谅了。不过咱们中间不了的事情,我希望还能长谈一下,你能同我到一个地方去谈谈么?”   达光迟了半晌道:“我想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情,因为我把欠你的债已经结算清楚。不过现在还不能还你,你现在放我走,我明天便可以如数归还咧。”刘宇道:“你方才在这里自言自语,我已听得明明白白。你那种意念是完全错误,我正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在这里谈不便,请你务必和我走一遭。”说着便拉住达光的衣袖,直走向所住的旅馆。达光道:“你松开手,我一定随你去。现在我已没有自主权,一切全可以随你处置,不过我希望你谈话不可太久,因为你对着我的面便是我的一种苦刑。”刘宇道:“我却希望你能把咱们中间关于女人的部分暂且忘去,仍按昔日朋友相处的态度。”说着便松了手。   两人鱼贯而行,到了刘宇所住的旅馆,直进了他住的房间。达光便坐在抄发床上,低首不语。刘宇先唤茶房,预备烟茶已毕,才把门关紧,自语道:“今天应该有个很长的谈话,什么都要解决了啊。”便也坐到达光对面,达光才抬起头来。刘宇在灯影下,见达光面色苍白憔悴,直好似长了十几年纪。身上穿着件半旧的绸子长袍,居然有数处污垢,足见他意志颓唐,久己不修边幅,就递给他一支纸烟,替他燃着了,自己也吸了一支,才开口道:“达光兄,我很愿意知道你的近况。”达光指着自己的面上和身上道:“我的近况就在这里写着。”刘宇笑道:“这个我很明白。你有很好的学问,故乡又有很富厚的财产,绝不致落魄如此。这一定是你因为有了失意的事。对一切都灰了心,又因在本地有所系意,不愿返乡,竞成了飘泊之客,我真替你可怜。”达光望着刘宇道:“刘宇,你这是故意叽讽我么?我已被良心责罚得够了,请你发些恻隐的心,不要这样刻薄了吧。你若实在恨我,就请立刻把我杀死,我倒情愿。”刘宇正色道:“你不要误会,我实是要对你开诚布公。不过我先要请你接受我两件要求,我才好说话。”达光说:“无论什么要求,我完全接受,请你快说。”刘宇道:“第一我对于咱们三个人的事,有一个提议。我说这个提议时,你不可中途拦阻。”达光道:“咱们三个人,那一个是谁呢?哦哦。”说着似乎突然醒悟,便不再问。刘宇道:“第二你对于这个提议,必须依从。”达光惘惘地道:“好吧,请你就说。”刘宇道:“我还要从根里说起,咱们两人,对李颖全有爱情,全有关系。不过我比你认识得早些,又多了个夫妻的名义。其实时间的迟早和名义的有无完全不足轻重,因为我向来主张除了爱情可以给男女中间建筑范围,其馀的一切完全没有用处。所以我们夫妇的关系,在她和你发生爱情以后便已无形消灭了。因为我们的关系暗中消灭,所以已和你立在同等的地位,并李颖也得了自由。这句话你若听不明白,我还可以解释一下。在中国的法律和习惯上说,妻是丈夫一人所有。这话若反过来,便是做妻的只许有一个丈夫,所以人们常说某女人是某男人的妻,而不能说某女人是某某两个男人的妻。但是妻若同时有了两个丈夫,名义上虽还是归一人所有,不过这时法律和习惯全都不生效力,便要用爱情来判断了。试问一个女人若嫁了甲,同时又爱上了乙,则她在爱情上对于甲已失了妻的身分,不过对于乙也未取得妻的资格,这种局面据我想来,除名义一面不算外,   其余种种都可以看出甲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乙却向丈夫地位走进,两个的立足都相差不远。在女人一面说,则抛了甲,可以同乙另结新欢,若抛了乙,也可以同甲重圆旧好。这种情形,岂不是又回到任何女人未嫁前的景况,而甲乙也变成被选择的情人了。现在咱们两个的地位,就同甲乙一样。对于李颖,我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你却向丈夫的地位迈进。你要知道,名义两字爱情中是没有的,所以我早已抛弃了。除了名义,咱们的地位已经完全相同。所以你已经很有资格同我研究李颖的婚姻问题。这婚姻问题四个字,你听着以为奇怪么?所以现在要把我和她的夫妇关系和你的朋友关系全应该完全消灭,只当李颖是个无所属的自由女郎。咱们两个既同处在情人地位,为免于纷争起见,应该预定谁有向她追求的资格。咱二人无论谁所得这个资格,另一个不特要退让,并且还须尽力帮助有资格的人进行。我看这个办法,最合适于解决咱们中间的问题。你若对这个原则赞成,然后咱们再研究一切办法。   刘宇说完,累得喘了一口长气,就靠在沙发背上,静候达光答复。达光听了刘宇的话,仍旧沉默着,眼望纸烟冒出的袅袅白烟,出神半响。忽然脸上颜色更变得惨白,现出很哀恳的态度望着刘宇道:“你可怜你这可怜的老朋友吧,别再尽力压迫我。”说着似乎要伸手过来,却又立刻缩回道:“我亏负了你,不配和你做朋友了。”刘宇倒探身把他的手拉住道:“达光,不要说这种话。我认为咱们的友谊,从来就没有断绝,现在更加厚了。方才我听了你自己叨念的许多话,已很足以解释咱们中间的隔膜。人类本是有情的动物,而且咱们都在少年,谁也没有遏制感情的能力。所谓什么克制功夫,那是古圣先贤的骗人话。到了身临其境,便难说了。譬如你若有个太太,和李颖一样,我若相处久了,恐怕比你的行为还要加甚,更未必能像你那样时常抱愧呢。达光,我的真实态度已经和你完全表示,绝没一点虚伪。你也不要总婆婆妈妈的,要拿出些男子气概。第一以前旧事一概不许再说,现在咱们都是局外的人,要快快给咱们的老朋友李颖研究一个归宿,谋将来的幸福。请你赶快赞成我的主张。”达光道:“我在当初破坏了你夫妇的快乐家庭,已经担了两肩不可浣濯的罪恶,悔也悔不及。你若肯真原谅我,就请顾念友谊,立刻放我出去,然后你去和李颖重圆旧好,便算给我以无限良心上的安慰了。”刘宇道:“我方才把话已说得很透彻,你若再说这些老生常谈,便算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再和你说一句要言不繁,就是我意已决,你若不同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便是你立刻离了这个世界,我也认为李颖是咱两个公有的,绝不自己去独占。你若诚心教李颖孤苦一世,就不依我的主张也成。”   达光听到这里,身子动了一动,道:“我算是受了你的挟制,但是你想要怎样一个办法呢?”刘宇想了想道;“论理李颖选择伴侣本有他个人的自由,咱们在这里私自替她决定终身问题的确不甚道德。但是此中可以原凉之点,就是咱们两个都承受过她的爱情,全不是她所厌恶的,无论谁和她结合,一样能给她幸福。并且还可以断定,除了咱两个以外,她绝没第三个人。所以在咱二人中替她择选一个,是很合理的事。至于咱们选择的办法,也没有什么新奇途径。我记得俄国有一段故事,是两个男子竞争一个女子,起初是预备决斗,但是以后又变了方法,用纸牌来赌胜负。我看咱们也惟仿照这个办法,稍为再变通一下也可。这样用赌博手法,来决定李颖的终身,固然似乎太不合理,但是咱们自信动机是纯洁的,就是办法卑陋些也于心无愧啊。达光你快把幸福取出来,放在台上,和我赌一注。”达光摇头道:“我的幸福早没有一丝馀剩了,你和李颖合有的幸福,我绝不肯再给你们破坏,这办法我绝不能赞成。”   刘宇站起来,抚着达光的肩儿,叫道:“达光,你不可如此固执。现在我说一句肺腑之言,据我想来,大约去年五月,我抛离家庭之日,恐怕也就是你恋李颖之时。如今只过了一年,我倒比先前舒服许多,你却已颓丧至此。您要说颓唐的原因,是为了疾病,或是其他原故,然而我敢断定是完全为了李颖。这上面看来,你的需要李颖比我加甚百倍,你又何苦如此矫情?这不是徒然自苦么?”说着见达光突地用手臂掩了面目,便明白他已被自己说得动了心,因而伤感落泪,所以急忙掩饰。这一来更画了招供,便又接着道:“李颖那里也正需要一个象你这样真心爱她的人,快起来提起你的希望心,和我赌一下。再说胜负还耍凭着天意,未必定是你赢。若是你赌输了,我也不能和你谦让呀。”说完见达光不言不动,料到他是默允了。便自己仔细思索了一下,才按铃唤进一个茶房,拿出来拾元一张的钞票交给他,吩咐买一副扑克牌,剩下的都换成单角子。   达光听他要换许多单角,不知有何用处。那茶房却甚喜客人赌钱,可以有赏钱可得,忙出去买办了来。除了买扑克牌以外,剩下找回的九元多钱的单角,放在几上,也有一小堆。刘宇忙拿过一个纸烟铁筒,揭开盖儿,先把达光的头儿推得抬起,道:“你看着。”达光不知何故,直着眼看。刘宇才吩咐茶房道:“你把角子抓一把,放在这筒里。”那茶房依命,便把一堆单角子抓了一大半,放进筒内。刘宇立刻把盖盖好,放在小几上,才挥茶房出去,把门关好。刘宇又寻了一条白纸,草草地写了几十个字,放在那盛银角子的铁筒内,重复盖好,才仍旧坐到达光对面,拿起扑克牌洗了洗,道:“达光,不要尽自闷着了,快来赌咱们的命运。”达光仍自不动。刘宇催促再三,达光暗想,既然是赌,当然赢的得到李颖,我就和他赌一下,诚心输给他也就完了,省得他纠缠不休,便道:“赌也可以,只是要赌暗的,随便换牌。”刘宇道:“一切随你,只是换几次呢?”达光道:“只换一次就好。”刘宇点头道,“好,咱们只赌三次,以一与二之比决定胜负,胜两次就算赢了。”说着叫达光错了牌,在两人面前各派了五张。达光方要拿起来看,刘宇按住他的手道:“慢着,我还要补充一句,咱们这是连环赌法,从这牌上只可以决定胜负。李颖的属谁问题,不能仅由这牌上取决,关健全在铁筒里的银角子上面呢。”达光道:“你这又是什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刘宇道:“这是最公平的赌法。若只由牌上决定胜负,一则恐有作弊的嫌疑,二则也太草率。反正你可以放心,这办法绝对公平,绝没有分毫不妥,一会儿你便晓得了。现在咱们且赌这三副牌,然后再打开铁筒来看。铁筒里的东西一定能把结果报告咱们。”   达光听着,依然莫名其妙。但又一转想,无论如何,总该是胜者得利,我只想法输给他好了。这才取起那五张扑克牌,仔细观看,竟是三张十,和两张二,居然拿了一副富而好施,十有九成可以望赢,绝无再掉换之理。但达光只留了一张二,其余的都抛出去,又换进四张。这次却太不像样了,合成了一二四六九,各不相连。刘宇却只换了一张,二人摆牌一比。刘宇是对K,自然刘宇赢了。接着又输第二副,达光派得的五张,是二五七,还有一对八达光只留了七八两张。其余又都抛出去,哪知换进的三张却是六九十,合起手内的七八两张,恰是一副顺子。刘宇这次换了四张,仍是一手散牌。这次自是达光胜了,两家各得一次,并无输赢。单只看第三次了,第三次达光派牌,自己换得一对K,还有一对三,另外一个十,不禁心里乱跳,暗想这副牌恐怕又赢了刘宇了,纠纷就要来到,如何是好。及至一看刘宇的牌,却是三个九。达光也顾不得再看其余的,就把手里的牌丢到刘宇面前叫道:“刘宇,你赢了,这还有什么可说,快回家去安慰你的李颖。”刘宇笑道:“请你先沉住气,忘了这是连环赌法么?赌牌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呢。”说着才很安稳地把那铁倚拿到面前,取出方才所写的纸条,递给达光。达光接过只见上面写道,“赌牌以后,胜负既定,再开取此筒,查验银角数目,若为双数,则赌牌胜者得李颖。若为单数,则赌牌负者得李颖。”   刘宇见达光看完,就又解释道,“这筒里的银角子,是方才由茶房放进去的,咱们谁也不知道数目,这才是真正听天由命,总该一毫弊窦没有吧。”达光听了,暗想刘宇真是狡猾,他因怕那赌牌故意不赢,才又多出这个枝节,如今已反悔不得,惟有祷祝那银角子的数目不单而双白的台布,才把一杆自来水钢笔擎在右手,把那铁筒拿在左手,向达光通“看明白了。若是单数,李颖便是你的,双数便是我的,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说完便把筒一内的银角,都倒在台布上,抬起了手腕,用那钢笔推动银角子,一对一对地细数。   达光把眼瞪圆,喘着粗气,目光只随着那钢笔移动。刘宇很清晰地把银角子数到二十八对,另外却剩了一个,分明共是五十七个,当然是单数了。刘宇只觉从脊骨上直冷到全身,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勉强支持住,握住达光手道:“恭喜,恭喜,你已完全得到胜利。从现在以前,李颖还是咱们俩人的。从现在以后,她便是你独有的了。我在这里预祝你们百年偕老。”达光扑地倒在沙发上,用手掩着脸道:“刘宇,这只是一种游戏,怎能当真?我绝不能承认。”刘宇道:“不承认也随你。你若是和李颖有仇,愿意她孤苦一世,就不管她也罢,我可不能把这种事当游戏。规规矩矩,我已认李颖是边达光的太太了。你若不愿和你的太太同居,我也无权干涉,不过你的良心上下得去么?”达光道:“你怎这样固执?也该替我想想。我先前的过失固然是无可补救的了,如今怎还能剥夺你的幸福?……”刘宇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岂止替你想,咱们三个的事我全想到了。这样一办,你两个都得幸福,自不必说,便是我也可因此得到意外的幸福。你想,我把家庭的担负,爱情的挂碍,都交给了你,我便可以落得一身清爽,海阔天空,到外边去做一番事业。将来若能有所树立,岂不完全是你所赐的么?”说着见达光混身颤动得像过了电气,脸色也倏红倏白,知道他感情已激动得副了极点,便又接着道:“达光,我的话已说刭尽头,你也该体谅老朋友的心,给我一句痛快话。”刘宇既然把话说列这里,达光这一方面无论如何也再不能掩盖实情了,这时自己和李颖过去的一幕幕往事都出现在脑际,他下决心把自己和李颖的事从头列尾都向刘宇说个清楚,但转又一想,刘宇眼下阀得这么紧,时间也不允许,他使劲抓了一把蓬乱的头发,猛抬起头,带着乞求可怜的眼光颤声道:“刘宇,实话对你说吧,自从我认识李颖那一天起,我就爱上她了,而今我更把她视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若没有她,我就不能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我真也不想再活下去了。一说完又低头,似乎是在等待着刘宇的愤怒和责备。刘宇听到达光表示爱李颖那样的热烈程度,心下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种特别滋味,也说不出是酸是苦,是嫉妒,是悲哀。一面却又生出一种奇怪思想,觉得自有男女和伦理以来,恐怕没有一个男子,敢在一个丈夫面前这样痛快淋漓述说爱他的妻。更没一个丈夫,曾这样安闲暇豫听别个男子述说他和自己爱妻的秘密,这真中外古今极少见的事呢。   达光是把他的私心全招供了,把承受李颖的事也算公然承认了。刘宇起初还想不到他有这样痛快的一举,但看他那等可怜的情形,十分怜悯,忙把他扶起来道:“好,你便去和李颖同居,我或者也许去枪毙你,但是不能预定期限,在一月以内也不定,在许多月以后也不定,不过在我未枪毙你以前,你必须和李颖鸿案相庄,不许有丝毫意外事情发生。”   达光听着,晓得刘宇是把自己像小儿般地抚慰着,心里也十分难过,搵着泪道:“刘宇,我现在真没法把感激的心表示出来,说句实话,我的确离开李颖不能生存。如今你把李颖让给我,直如重新赐给我一条生命,我此后在世界存在一天,便一天不忘你的恩惠。只是你这样好心,我该怎样报答呢?刘宇,我想你以后未必愿意再在本地住了,若是出门,我在上海略有一些薄产,值十几万元,我写封信,你带了去,便可代我去做主人,也算我藉此稍慰良心。”刘宇敛容道:“达光,你失言了,难道这是可以交易而退的事么?你居然当我是甩李颖换你的财产?”达光惶恐道:“我错了,我该死,请你恕我神经错乱,言语支离。”刘宇凄然道:“我从此就要萍飘蓬转,不知若干年后再和你们相遇。那时我若度着孤独的光阴,到了可怜的老境,只望你和李颖对我永不要提起旧事,在友谊上多给我一些安慰,那就是我所希望的报酬了。”   二人把话说完,却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刘宇又问道:“你住在哪里?”达光道:“我以前是在一个医院里帮忙,后来我因事出了一趟门,回来见那医院已因事被查封,现在只可住在朋友家里,是在大马路夹竹桃巷十五号。”刘宇点头道:“好吧,你便在那里听我的信儿,目前万不可贸然去见李颖,提防闹僵了倒不好转圜,我先去给你安置一切。等到时机成熟,最多一个月。我办妥了,立刻通知你,你便去见她。那时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咧。在这一个月内,你第一要调养身体,恢复精神,预备着享幸福好了。”达光怔怔地道:“你要怎样去安置呢?”刘宇道:“这时你先不必问,反正我是竭力尽心,定要把你两个撮合到一处。至于一切进行办法,在将来我给你通信的时节,定要诉说明白,绝不能使你长久怀疑。现在咱们一言为定,不必多说。天已很晚,你快回寓所安歇去吧。”说着见达光不动,就推他道,“达光,你在此久坐,于咱们两方面全无益处,去吧,去吧。”   达光好似失神落魄,任他推到门外,“砰”地声把门关了。迟了一会,达光还要进去和刘宇说话,门已锁得极紧,连呼也不闻应声,只得望望她住的旅馆去了。   刘宇和达光俱都不提,且说那落花无主的李颖,自从那日把邓江送走,于飞护送而去。于飞原说当天或是次日,便可回来,但是等了几天还无信息。李颖十分不放心,怕他们在路上遭逢危险,正要写信向邓江家中询问,恰巧邓江的信来了,首先致谢相救的恩惠,并且报告一路平安和遇见式莲祁太太的事,现在式莲于飞和祁太太都在他家中小住。于飞还要再住些日等等的话。李颖看了,才放下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李颖独居极烦厌,思念于飞,便写信去催她回来。哪知邓江回信来到,却说于飞已回津好几天了。李颖大为惊疑,暗想于飞既已离了北京,怎不回家?到哪里去了兜?从此刻刻在心,时时盼望。于飞竟无踪影。又过了几日,一天正在日落黄昏,李颖闷闷不乐。忽听楼下有人敲门,以为是于飞回来,顾不得呼唤仆妇,自已跑下楼去。开门看时,哪里是于飞,竟是绿衣邮差送来了一封双挂号的信件。李颖接过看时,隐约见是自己的名字。却看不清笔迹,想不出是何人所寄。便拿上楼去,盖了图章,派仆妇去打发邮差走了,这才在灯影下细看那封信。只一瞧信皮上李颖十几个字,不觉手腕抖战起来,立刻知道是谁寄来的了,拿着信出了半天神,只觉着里面很是沉重,彷佛有许多张纸。却不知怎的,只胆怯不敢开看。暗想他走了一年有余,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信?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真个心回意转了,或者他已有了回家之意,预先写信来通知一声么?想着不由生了很大的希望。当下才厚着气息,慢慢把信封拆开。见里面是一叠信纸,另外还有一张照片。李颖一见照片,先顾不得看信,忙翻起照片的夹层。睁大了眼看时,立刻“轰”地一声,灵魂出了躯壳。原来是两人合摄的半身照片,右边身着西服,丰度翩翩的少年,正是刘宇。左边却是一个很时髦美丽的女子,生得长眉秀目,娇媚动人,只是眉宇间含着几分荡意,还微笑着,腮上露了两个梨涡,和刘宇并肩同坐,互相偎倚,李颖用目一瞥。立觉两眼似起了一薄雾,身体播遥欲倒。略定了定神,又见照片夹纸上边写着两行字,右边是“李颖女士惠存”。左边“刘宇梅君敬赠”。另外又一行小字,写着“摄于结婚后百日”。李颖再支持不住,便拿着照片,抓着信纸,遇到床上坐下,心里变成麻木,什么也不能思想,直呆了有十几分钟,才猛然明白,刘宇已和旁人结婚了,他的妻子便是这照片中的梅君。刘宇真是绝情断爱地抛了自己,他真狠。和旁人结了婚,竟还寄这照片来给我看,这不是比用刀杀我还厉害么?想着就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自念刘宇已然做出这样狠事,我以后的希望完全没有了,除了死还有何法?真还不如自己在去年早些死了,还省得受这侮辱。又自念叨道:“刘宇,刘宇,你居然不念旧情。给我这样一种残酷的刑罚,在良心上能安么?当初咱们那样的恩爱,你若能记起百分之一也不至如此狠毒,可见你有了新人,久已忘却故人了。我真想不到你这样心歹啊。   (二)   李颖正自恨着,猛然想起去年刘宇出走的情形,立觉通身冰冷。又怔了半晌,叹口长气道:“这不怨刘宇啊,实在是我受了报应。我在昔日既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他已经表示和我断绝关系。既然断绝关系,怎能怨他和旁人结婚?虽然我和刘宇名义上还有夫妻的关系,不过我在良心上已失去主张妻权的资格,便是他和新人在我面前结婚,我也没有脸面向他交涉。可怜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李颖哭着想了半天,才把照片抛到一边,拿起那一叠信笺。虽明知信中必然藏有许多锋芒利刃,要刺进心里,但又不能不看。只见上面写道:   李颖妹妆次:去岁仓皇一别,至今倏阅岁年。当时原分永诀,乃于北京公园中复睹颜色,想亦冥冥之中,余缘未悭一面。惟宇恐相见难以为情,转生悲感,故即进去。自复遂脚跟无线,流落天涯。每忆音容,恒多怅惘。惟念及颖妹已有新欢,当忘旧剑。且已终身有主,幸福滋深。则宇感旧伤怀之时,或即李颖妹欢乐无涯之候,因此稍拓愁烦,随宜自遣。今岁在汉上,得遇周梅君女士,偶然交际,竟至钟情。为日稍久,事势所趋。加以朋辈撮合,不得不归结于婚姻。刘宇与李颖妹,原有夫妇关系,此次别娶,似近负心。但李颖妹昔曾以仲府之事,绝宇于先。则刘宇之与梅君女士,亦犹夫李颖妹之于达光也。两事相权,刘宇此举或非不衷予理。李颖妹斟酌前后情形,必能加以原谅。惟刘宇绝非对李颖妹报复,人在青年,感情不能无所寄托。今日之梅君,亦等于去岁五月前之李颖而巳。若从另一方面理之,则后之达光,亦等于前之李颖妹。李颖妹其以此语为然乎?是以刘宇揆情度理,知与梅君结缡,绝无负于李颖妹,故即欣然举行,业于三月前成礼。闺房之内,幸少不快之声。因恐落颖妹伤心,恕不一一缕述。原当早日修函奉告,惜房帏中画眉理鬃,无事常忙,以致迟误至今,罪甚罪甚。去岁刘宇出走时,曾留函表示与李颖妹脱离关系,想蒙鉴及。今恐此函不足为据,谨再亲手书正式离婚书一纸,随函寄上。此离婚书虽予法律上毫不完备,而我等之事,可以两相心照,想颖妹亦绝不与我以法律相见也。现颖妹与宇之中间关系,可谓完全绝断。然爱根难斩,而友谊必存。颖妹应知千里之外,尚有一日居为老兄之人,朝夕为颖妹祝福,而颖妹亦当不忘此寄迹天涯之老兄也。若干年后,宇或重返津门,与颖妹再相聚首,尔时前尘尽归泡影,刚藉垂尽之年,叙纯洁之爱,亦意中事,惟须视缘法如何耳。达光为人,意重而情厚,必能爱护颖妹。至于日前,宇之放怀者以此,为颖妹庆幸者亦以此也。言尽于此,诸维勉力自爱。   刘宇谨启   李颖把这封信分作好几气才得看完。已是心里昏了,也说不出是悲痛还是怀怒,连思想也再不能运用。见那信笺中还另夹着一张硬白纸。木木然取开一看,原来便是信中所说的正式离婚书。上面很简单两行字,写着“王刘宇自动与李颖女士离婚,自某年月日起,完全断绝夫妇关系,书此为证”。下面只有刘宇的签名盖章,既没有证人,也不合格式。   当下李颖完全看完,只把手紧握着这许多张纸,倒在床上,眼直望着屋顶。好似一个蜡制人体模型,丝毫不动。直到过了一点多钟,仆妇来请用晚饭,见李颖直瞪着眼,面无人色。连唤几声,不见答应,以为撼是中了邪祟,吓得叫了起来,才把李颖的知觉惊得回复,怔怔地瞧瞧那仆妇,又看见手中的信,眼泪才直涌出来。那仆妇不知就里。还请他到楼下吃饭。李颖道:“不吃了。”又摆手叫他出去。李颖又展信重看一追,这时方觉出心肠酸痛,暗想刘宇巳和旁人结婚了,却写信来报告给我,这一着已毒得可观。况且信中的话,句句令人难堪,真是尖酸刻薄。刘宇向来虽是精明,为人却很淳厚,如今居然说出这样话来,怎一年不见就把脾气变了,这一封信,再加上照片和离婚书,简直合成一道催命符。只顾他自己做得痛快,我怎能禁受得住?刘宇你莫非是铁打的心么?再说他给我写离婚书,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是没有这离婚书,他和旁人结婚。我也没有脸面去干涉,何必多此一举!我若是不顾脸面,告他犯了重婚罪,莫说他这离婚书立于他和周梅君结婚以后,便是立在他结婚以前,这东西也不能发生效力。刘宇那样聪明,怎会干这没用的蠢事呢?李颖想着,忽然“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他这是完全为我打算,他还疑惑我和达光同居到现在,怕我们不能名正言顺。所以弄来这番手续,让我们放心大胆地结成正式夫妇。这样看来,刘宇真辜负了我的心。不过现在木已成舟,他既和那周梅君有了新结合,我便是向他剖白清楚也是枉费。他怎能抛开新欢重收覆水?而且我的心他既不能谅解,我现在便是死了也未必能博得几点眼泪。罢了罢了,我以前对不住他,他如今也报复了我,总算前后相抵,债负两清,我也不必再对他痴心忘想了,自己想想将来的归宿吧。李颖意乱如麻,呆了半晌,忽然又看见信上所写达光意而情厚等等的话,不禁又自慨叹道:刘宇冤枉我也罢了,达光从去年刘宇走后立刻被我撵出去,直到现在这个可怜的人连音信也不通,不定在哪里独受凄凉,却担了和我同居的虚名,其更冤枉死了。   李颖自从忆起达光,又起了一番感想。觉得当初是因达光而使自己对不住刘宇,所以自己翻然悔改,以冀刘宇覆水重收,自是正理。但如今刘宇对自己如此忍心,真觉出人意外。想起当晚那样驱逐达光,未免过甚,十分对不住他。不过一切都不堪回首了,新欢旧好都已分离,影事前尘,全成梦幻。回想起来,不禁心灰意冷,把一切念头都要绝断,除了永度凄凉生活以外,更无别途。李颖自念,刘宇既已负心,自己怎能为负心人而死。但是生活下去,也是希望尽随,生趣毫无。直在家中卧病三日,悲哀所极,转成麻木心情,便决定自己力忘前事,图尽余生,到哪日是哪日,并且永不再和男子接近,以免覆辍重经。又想到刘宇既已和周梅君结合,不特自己,便是于飞也同在被弃之列。于飞为人淳厚,正好同病相怜,相依为命,她又从到北京便无音信,不知留在哪里,莫非又回到邓江家中?何妨再写信询问一下,若果在邓江家里,便催她回来,当下就给邓江去了一封快信。   隔两天回信来了,报说于飞久已回津,并且对此事深为诧异。李颖又添了许多郁闷,每天日里仍到余宅教授女学生,夜里便在家中独对孤灯,自伤孤寂。她虽然竭力要忘却往事,但旧梦萦心,真如西厢记所说。待扬下教人怎扬。还时常把刘宇和达光的影子潮上心来。不过想到刘宇,便觉得有那周梅君隔在中间,好似挡住了一面墙壁。想到达光,便觉中间平坦无阻,因此变作想达光的次数,比刘宇加倍得多。然而这种无益的思量,竟使李颖日渐消瘦。过了不到半月,已是玉骨珊珊,瘦不盈把。   这时天到暮秋九月,刮了西风。这一日,李颖百无聊赖,就约了与自己要好的学生式琨,一同去梁园玩。这时节已值秋末,公园里没有几个游客,这就已大煞了游兴,好在李颖并非有意游玩,只不过解闷而已,而式琨更仅仅是为了陪李颖。进了梁园,他们顺着石径往前走,李颖由于近日刘宇突然间彻底失去,使她不得渐渐转向达光,但一时又很难完全忘却,因此她心不在焉,边走边念叨着“宇,达光”,此时的心事实无可诉说,内心的苦处怎能解脱,正走着,李颖没注意脚下一根枯枝几乎将她绊倒,又加心里难过,若没式琨在侧,必乎要坐在地面,痛哭一阵。不想这时式琨却在旁絮聒道:“刘宇和达光都是什么人?”李颖含糊应道:“都是朋友,近来全不常见了。”式琨道:“先生这位朋友,感情真厚,许多时不见,还这样忆会您。”   李颖听了这话,心下更为惆怅,想到达光对自己真是情有独钟,分手隔年,尚这样凄恋不忘。本来李颖是心情单脆的女子,怎经得这样感动?又怕露出神色,被式琨猜疑,便不敢在亭边久立,忙向式琨道:“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要看好菊花吗?随我来。”说着就强作高兴,循着石径,直向花房走去,式琨在后追随。 这花房是一长条的土窖,半在地平线下,半在地上,三面开着窗户,光线透明,气候温暖,摆着一重重的木架,从地面直到房顶,几有十余层。菊花都裁在盆里,排列架上。那菊花都是异种奇葩,开得灿烂夺目。每一盆上,都插着一个竹牌,标明每一种的名色。名儿都很风雅,想见主人的闲情逸致。李颖和式琨见佳种纷繁,直有目不暇给之势,便走着浏览,从南部走到北头,意犹未尽。又重看着走回,往返数次,才立在几盆最好的花前,仔细品评。李颖最爱的是一朵白菊,细瓣疏花,幽然有致,却半边卷曲如暑,半边散落如发,标名是玉女懒装。式琨所爱的一种却是黄色瓣儿也是细长,生得很密。那瓣生在左边的不向左边伸放,却向右面斜出,四面都是一样,瓣儿互相穿插,盘成个圆形,把花蕊遮得一丝不露,标名是承露盘。 二人赞赏了一会,恨不得弄几盆回家去看。可惜这些名菊,都是非卖品。这时将近暮天,斜阳欲下,不能再为流连,便商议回去。这花房是在粱园的最后面,二人进门时,是由东面走过来,所以出门时,式琨要西面转出去,藉以遍看全园,李颖却不愿意,因为她念到西面圊墙之侧,有一株龙爪老槐,下面生着丛菊,松菊交接,甚是幽密,那地方便是自己和达光初次接吻谈情之所。若重经这销魂区域,瞧着花木依然,伊人不见,难免又惹起一番惆怅,便要避地而行。但式琨必要向西,李颖又说不出必须仍走东面的理由,只得随她走去。这园子的西部,却比东都广阔,且也幽僻许多。李颖虽然随在式琨后面,却不愿看见这株卧槐,只低着头走,眼望铺在径上的小石,好象要察看地质。走出了百余步,李颖以为越过那槐树左近,才暗自喘了一口气。铁见式琨放慢了脚步。向自己低语道:“先生,你瞧这个人,是受了什么毛病,穿得很干净,净卧在地上喝酒?”李颖抬头一看,原来才走到离那槐树二十步远近,槐树仍是蓊然苍绿,树下丛菊乱开,更饶野趣,真是风景依稀,不殊当日。只见一个衣冠整洁的人卧在树下,面向天空地,手里却拿一瓶白兰地酒不住吸饮。李颖猛然心中一动,暗想这梁园地方僻远,城市中很少来游,象我和式琨这样远道看花,已是少有。况且金风峭厉,这人穿着棉衣,却卧在花园饮酒,莫不是个神经病者,或者便是所谓古之伤心人了,这倒要看看他倒是怎样一个人。   李颖动了好奇之念,就和式琨慢向前走去。眼看已到树的前而,那卧着的人,似乎听得革履声响,转过脸来看。李颖瞧见那人的面,几乎唤将出来,那人也抛开手里的酒瓶,突然坐起,两人对看了一下,忽然又都低下了头,李颖通身却没了气力,摇摇欲倒,忙扶着式琨的肩儿,向前便走。式琨见李颖脸色改变,举止慌张,忙问道:“先生你跑什么?”李颖不语,只向前走。式琨以为李颖见那人行止诡秘,故而害怕,便且走且说道:“我早瞧出那人有神经病,两眼直瞪着咱们,真觉怕人可是您也不致吓成这样。”李颖也不管她,直走出几十步远,才回头观看。见那人也自立起,追着自己走来,不觉心里更自惊跳。却见那人只走出几步,停住想了一想,又望着自己的后影儿,顿足微叹,便坐在地下,扶头不动。   李颖见他不来追了,心里不知起了什么感想,几乎倒要翻身走回,转去就他。但因式琨在旁,不好意思,仓卒中委决不定,只浑身战抖着,头也不回地随式琨出了园门,迷惘惘地坐上汽车,仍向归途进发。   那汽车开得飞快,李颖被颠顿得方才清醒,猛想起今天竟遇见达光了。他凄凄凉凉的独来荒园,看那亭柱上的刻字,已见出他是日月虽移寸心不改,又在我俩当日定情之所独自流连,更可见他没有一时能忘下我。他那树下饮酒的情形,真是一幅伤心惨目的图画。这样痴情,我真后悔当日知道他不深,抛得他太苦。只是他方才见了我,为何不敢和我说话呢?又一转念道:是了,当日我已对他说过极决绝的话,不许他再和我相见。他定是怕我仍执前约,不肯理他,所以才赶出来,便又气馁退去,他又哪知道我心中已生了许多变化呢?再说看他那纵酒自伤的样子,实是可怜。他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变成如此衰颓,完全是被我所害。他既为我弄成这样,我也惟有拚出一切,把他拔出苦恼,不然我以后将无安心之日了。想着不由冲口说道:“我要回去。”式琨见李颖怔怔的神情,忙道:“先生,咱们这便是在回去的路上呢。”李颖摇了摇头,忽又红了脸不语,只回头向车后观看。式琨虽看出李颖有些异样,但她终是个知识未甚开通少女,瞧不到隐徽之处,便又和李颖谈了些闲话。李颖只神不守舍地答应着。   须臾汽车已转入繁盛街市,李颖突然向式琨道:“劳动你叫车夫停住,我要在这里下车。”式琨道:“先生在这里下去做什么?离家还很远昵。”李颖道:“我要在这条街上访一个朋友。”式琨道:“您这位朋友在哪边儿住?叫车直开过去不好么?”李颖摇头道:“不必,我还有旁的事。”就自敲着车窗,叫车夫停住。式琨见她神色匆忙,不敢细问,也不便拦阻。   当时李颖跳下车去,挥手叫车夫开车自行。式琨在车上还不住回头,面上显出诧异之色。李颖也不管她,自己循着原路走回,自想达光绝不会住在粱园,更不会住在乡间,必还寄居市上。此际天光已暮,他当然也就归途,返回去正可迎着他。只是这样远的路,我自己如何走去呢?正为难,忽见路旁有一家汽车行,李颖忙走进去,雇了一辆汽车,言明到粱园往返。等车开出,李颖便跳上去,直奔粱园路上驰行。   走了约有一刻钟工夫,天已昏黑,路上十分荒凉,并无行人。眼看粱园在望,忽见一人从对面行来。李颖以为是达光,连忙探头注视,却是个乡人,骑驴而过。李颖暗自焦急,暗想达光这时绝不能还留在园里,若已出园回市。必然在路上遇见。莫非他走旁的岔路回去了。只要今日错过,恐怕从此一别茫茫,不知何日再得相遇。李颖仍不死心。直到车至园门住下。李颖跳下车来,见一个年老的园丁。正要把园门关闭,见这时还有女客驱车到来,不觉惊异相视。李颖问他:“园里还有人么?”园丁答道:“我们主人早回家走了,园里只剩我和我的伙计两个。这园子没人看着不成啊。”李颖道:“我是问你,来逛的人还有没有。”园丁笑道:“今天从早到晚也不过来了二三十个人,都老早的回去了,谁还在大黑夜看花,”李颖听了大为失望,又问道:“从你们这里到市上去有几条路?”园丁道:“只有这一条大路,又好走,又近便。虽然还有一条小路,却要绕到崔家坟,走着远得多呢。”李颖听着,猛然起了一个念头,便向园丁道:“方才我同一个朋友来过一次,我那朋友留在园里没走,现在我来接他。在路上又没遇见,只怕他还在园里,或者在什么僻静地方睡着了,请你叫我进去,寻一寻看。”园丁笑道:“您说的简直笑话,大九月的天气,谁还在这荒园子里受冷风?”李颖懒得和他多说,就拿出两元钱道:“莫管在不在,你领我进去看看好了,这两元钱送给你吃酒。”那园丁也有些见钱眼开,忙陪笑道:“小姐到里面歇歇脚,你何必赏钱。”说着已把钱接过去,大开园门。李颖便吩咐车夫在园外等着,自己随园丁进去。李颖进到园里,天色更加苍黑,假山怪石,都好似在黑影中作势攫人。满园并无灯火,只花木放出清芬,合成一种夜气。转过假山,更觉眼前苍然一片。李颖虽然不免小胆惊怯,但仍只得鼓起勇气,向园丁讨了一匣火柴,直向西面行去。径旁的几株杨树,在白天不觉怎样,此际却听得树叶萧萧,被风吹得似作鬼话。   李颖循着小径,迤迤到了那株龙爪槐左近,见那卧槐在夜色中蓊然四垂,好似个巨塚,那地方便是方才达光所卧之地。李颖心里怆恻,又加着害怕,口中不由便低唤“达光,达光”,却不见答应。李颖忙鼓起勇气,划着一根火柴,走入草中,向槐树四外寻视。连费了十几根火柴,方才看遍,并无达光的踪影。李颖暗想:达光既非呆子,怎会留在此间?必已走了,只是路上没遇见他却是个疑问。不过方才既见他饮酒,或者见我以后,更加痛饮浇愁,因而致醉,那便不可以常理测度,也许醉了撞倒另一处睡下。我既来了,不可中途而辍,定要把全园都看一过。倘或真个没有,那时再死心踏地地回去。便又低唤着达光,缓缓地从西至北,由北又转到东。将到那茅亭之前,李颖心中一动,暗想全园中可以栖止的地方惟有这个茅亭,达光若未出园,或者便醉卧此处,便从北面纵步上亭,用火柴照了一照,亭中空无所有,不由叹息一声,完全绝望。李颖料道达光定已走了,呆立一会,又触起前尘,把亭柱上的字迹抚摩许久。忽觉一阵风来,吹得遍体生凉,加以芦获萧瑟,蟋蟀哀吟,不禁毛发悚然,凛乎其不可留,只得匆匆走下亭阶。才走了两步,突觉脚下踏着软绵绵的物件,陡然一惊,忙退步向地下看时,只见亭下黑影中有物隆起,却瞧不清楚。芷华吓得几乎喊叫出来,便不敢前进。欲待后退,但回头一看,身后更黑得怕人。又觉若回身走去,则这可怕的东西正在身后,更为胆怯。只可划起火柴,瞧瞧亭前这软绵绵的倒是何物,省得大惊小怪,自起恐惶。及至她划起火柴,把一只手伸向前方,身体却竭力退后,预备一看前面的东西深然可怕,立刻回身便跑。火光一耀,李颖已瞧见亭前倒着的是一个人,正伏在土地之上,把阶石当做枕头,又曲叮一肱放在石上,枕着睡倒,面目却瞧不见。   李颖见了,一颗心儿几要跳到喉咙以外,也不再惧怕,忙丢了余烬,又划了一支火柴,才看出那睡人的衣服果然与白天达光所穿的一样,知道果见达光,不禁低声叫道:“达光,你真苦了。使你受这样苦楚,完全由我所致。这还是我能看见的,至于我不曾看见你一年来的磨折,还不知到什么地步。达光,达光,我真对不住你。”说着再也支持不住,跳到亭外,扑地坐到达光身边,摇着他的肩膀叫道:“达光,你所想念的李颖来了。”达光“哼”了一声,却只不动。   李颖却觉得地下有个物件,格得腿部很疼。伸手一摸,竟是个长白兰地酒瓶,便向一边丢去,叹道:“你这样纵酒,真是慢性自杀。唉,是酒杀你吗?我杀你啊!”便又盘膝而坐,把达光的头儿移到自己腿上。   达光在醉梦中,似乎把李颖的腿也当作阶石一样,毫无触觉,依然安卧。李颖又搬起他的头,脸对脸地呼唤。好半晌,达光似乎醒了,伸了伸腿,又用手向土地上一摸,又缩到口边,仍作饮酒之状,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相见……不相亲……真如不……相见……相见……”李颖听着,知道这必是他在醉前所叨念的,所以醉后还无意识地随口一说,可见他心中缠绵悱恻,到如何程度了,不由感动得凄然泪下。达光忽然又一扬手,触到李颖下颏,又摸她的粉颊,接着“哦”了一声,直起颈儿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李颖忙握住他的手道:“达光,我是李颖,这里是……”达光忽“格”地笑了一声,又倒下道:“又做梦,梦又来骗我,骗我许多次了,今天又……”李颖忙道:“我真是李颖,你不是做梦。今天白日同你遇见没得说话,所以现在又来等你。你怎醉在这里?”说着又道:“你的李颖真在这里。你不信,看啊。”便又划起熏火柴,向自己面部一照,同时也照着仲膺。只见达光面上虽然带着醉气,但掩不住那憔悴形容,蓬蓬的头发上挂了许多荒草,正把惊悸的眼光望着自己。   霎时火柴灭了,光景重入黑暗。仲膺霍地跳起来,站起身重又坐在地上,对着李颖道:“你真来了,李颖。李颖用一双手搭在他肩上叫道:“达光,我专来等你。”达光直循着她的臂儿向前一歪,便把李颖抱住。李颖也趁势倚到他的怀里,只听得他肺部很重的喘息。达光忽又凄声道:“你是李颖,不错的。真是你来了,多谢你来看我,现在你可以去了。”李颖道:“为什么?”达光道:“你终是不要我的,与其再给我一回痛苦,不如在黑暗中遇见,仍在黑暗中分别,只当还是梦境。”李颖只觉心中切,似乎有许多话都逼在喉咙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半晌只说出一句道:“达光,现在局面已完全变了。”达光愕然道:“变了么?”李颖长出了一口气,正待回答,这时东边天上初升的明月,方才是被厚云遮住,此际却穿云而出,一片清光,照满园内。二人却浸在月色之中,不由各自借着月光,对看了一下。达光见李颖虽也较前消瘦,但是丰姿不减,知识两眉间比以前颦得更深些,两目都蕴着眼泪,有许多微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被月色映得晶莹发光,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人之致。   李颖也仔细端详达光,只见他面色苍白,神情萧瑟,在月光中活画一个失意憔悴的人。二人这一对视,同时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试想在这荒园之内,四无居人,上有明月,这种景光便是不相识的男女遇着,也很容易触景生情,何况这两个情场旧侣,踪踪疏隔,久费相思,今日忽地相遇昏黑之间,方觉惝然如梦。突又相看于月明之下,怎不恻然而悲,因而抚今追昔,发生叹慨。   于是二人同时微叹了一声,互相偎依得更加紧切。达光喃喃地道:“真变了么?”李颖没有答应,只把手拢顺了达光的乱发,好似把这种动作当做回答。达光也略有觉察,向天叹道:“多谢上帝,又赐给我一些希望。”又向李颖亲切问道:“我这时脑神经才清醒了,真的。我能希望么?”李颖略点了点头。达光又仰首问道:“天呀,我可没有耐性等待,请你赶快告诉我,现在已变到什么程度?”李颖道:“这里不能耽搁,你随我走到家去再说。”达光直起身来道:“家去再说,哦,谁的家?刘宇的家么?那我可不能去。”李颖摇头道:“不是,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倘然你愿意。”达光听了,望着李颖,他那瘦面上起了许多变化。忽地跳起,跪在李颖面前道:“我想不到居然变到这样,我真有这样的好运么?”说着又向后一仰,倒到草地上,翻滚不已。   李颖瞧着他这样可怜可笑的热烈状态,感动得通身都颤动起来,就拉住他道:“不要发呆,快起来和我走。”达光坐起,向李颖道:“你……唤我去,可不要再赶我走。”李颖道:“恐怕我以后再没有可以赶你走的理由,并且在最近的将来,你也可以得到不被人赶走的权利咧。”达光起初听着,似尚不甚懂得。凝神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便握住李颖的手道:“我绝不能想到事情变到这样,真以为是做梦。再切实问你一句,从今天起,你可以算是我的么?”李颖低下头道:“只要你承认你是我的,那么我当然是你的咧。”达光听着,忽然把李颖抱住,叫道:“天啊,我居然能得到这一天。只现在听到这句话,便是现在死了我也很甘心。你应该把事情变化的经过告诉我,叫我明白,教我放心。”李颖道:“怎你还这样忙?我不是说过么,回家去再说。”达光道:“你若知道我心中如何忐忑,就应越早越好地告诉我,这样将信将疑的难过,在心中是什么滋味?天啊,我自己知道。”李颖道:“你难过一会也罢,将来总有时候补偿你以前的痛苦和这时的难过。此间实在不是长谈的地方,咱们快走。”说着便站起身,正要催达光速起,忽见从东面小径,有一个黑影走过,且走且叫道:“小姐,寻着了么?”李颖便知是那园丁,便引到:“寻着了。”说着那园丁已走到面前。李颖指着达光道:“我这位朋友喝酒醉了,就睡在这亭子边,你硬说园里没有人。若不是我强拗着进来寻觅,他定要受冻一夜,说不定生一场大病。”那园丁连声道歉,又请他们道他的住室中吃茶。李颖和他客气了一声,不再流连,便带着达光出去。   这时二人都好像得到了新生命,特别是李颖,连方才进门时所望而生畏的怪石也视有趣可爱。衰草吟风,啼蛄鸣蟀,一切哀响,此际也变成喜乐。   二人出门,和园丁作别。达光忽然觉得自己和李颖重拾坠欢,是自己一生最重要最得意的关键。而这个关键,除了李颖和自己是局中人以外,惟有这园丁是惟一的第三者。譬如今月是我们的重合纪念日,将来若举行这个纪念,定要连这个园丁一并追忆,说着园丁是我复合的证人,也未为不可,我应该对他有些好的表示。再说我今天的遇合,可谓积年夙愿,无意得偿,真是毕生幸事。不过我虽然感谢上帝,实质上却无可酬谢,不如把那园丁认作我应该酬谢的人,赏他些钱财,聊以志喜。当时便叫住园丁,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钞票,都递给他。那园丁不知何故,嚅嚅地道:“您这是……”达光道:“这是赏你的,随你去用。”那园丁只望他发怔,大双已扶着李颖,走到汽车旁。   汽车夫已等得不大耐烦,打着盹儿睡去。达光把车夫唤醒,二人上得车去,那车便飞也似地跑起来,直奔市中而去。在途中二人都不大说话,只互相偎依着,暗自尝着荡气回肠的滋味,并冥然地区感觉那追念前尘、思维来日的幽趣。李颖忽地把身躯向旁一倒,达光向后一缩,李颖倒在达光的怀里,好似睡着。其实她哪里能睡着呢。两人在途中都是这样如迷如醉,好似全世界都在这小小车厢之中,任那天边明月照入车窗,前面车夫回头窃笑,两人都不觉察。   及至车行入市,车夫不知要开向哪里,只得把车停住,敲着玻璃请示,二人才似从梦中惊醒。李颖红着脸儿坐起,告诉了自己的住址,车又行走起来。须臾已到李颖家门,达光跳下车来,望着长街之侧,是前些日和刘宇相遇之处。又望望小楼一角,是和李颖相守之乡。当初被李颖拒绝出门时,曾在此间怅望。以后相见五路,也不免在此地流连,那时是何种情味,今天想不到居然能和李颖携手同归,居然趁了夙愿,真是意外的奇遇。但是回想起来,一年来的所受的痛苦,不免百感苍茫,就独立在那里发呆。   这时李颖已发付了车资,见达光呆立出神,就拍着他的肩头道:“已到家了立在这里作什么?你又犯了什么毛病?”达光望着街头,似有所见,便道:“那边黑影像有个人立着,你瞧见么?”李颖连瞧也不瞧,只挽着他的臂儿向巷内便走道:“有人立着碍我们什么?”达光心中正为李颖沉醉,也不暇注意他事,就随他直走入巷。   到了门首,李颖叫开了门,二人走入,一直上楼。李颖捻亮了灯,直入卧室。达光见房中景物依稀,不改当日。床帐位置,桌椅陈设,以及字画文玩,都布置如先前一样,丝毫没有变易。并且房中一切,都曾经自己的摩挲,都能勾自己的回忆,不禁凄然兴感,无端地流下泪来。李颖因日间奔波得倦乏了,进房先倒到床上,忽见达光悲感,便拍着床沿道:“达光,你来,我和你说话。”达光忙走到床边坐下,李颖凄然道:“达光,你这一年的苦也很受得够了,我知道你受苦全是为我,你怎这样痴心呢?”达光原本郁着满怀悲感,见了李颖还没得发泄,此际经她这几句话一勾,突地歪身抱住了李颖,呜咽起来,仿佛要把一年所经的委屈都发泄一旦之间。李颖自然也是盈怀幽怨,满腹凄惶,不免陪他哭了。   两人哭了许久,倒是李颖先住了哭,坐起拭干眼泪,把达光推起来,叫道:“喂喂,我请你来是要你哭给我听的么?你若果然喜欢哭,就尽今天哭够也好,以后怕没有许你哭的日子了。”达光在此境地,心中所存的悲苦。本已一泄无余,以后便似有些喜极泪溢,听李颖一说这话,便已含泪而笑。李颖见了他那副神气,不由也笑道:“瞧你这丑脸儿,满头是草,一脸的泥,再加上眼泪,简直像个小鬼儿,我真看不惯,你快替我修理修理。”达光道:“你还有许多要紧话没对我说呢,何不趁这时早早告诉了我,也教我安心。”李颖摇头道:“你忙我不忙,反正金钗落到井中,事情已有在那里,你说明白等会儿也没要紧。”说着就唤仆妇,打来一盆洗脸水,叫达光梳洗。   达光收拾完毕,正要向李颖说话,哪知李颖又盈盈立起,向达光微笑了笑,便走向妆台之前,对镜理起装来。达光虽然领略到这伺候妆台的艳福,但他心中所忐忑的,是急于要晓得的先决问题,恨不得立刻明白,只是李颖不慌不忙,也不敢催问,只得耐下心去,先饱餐这久别的情人颜色。见李颖先洗了脸,然后坐在镜前,从抽屉中取出粉匣脂。上面浮着尘土,就张口吹净,叹道:“我不御铅华,已有一年,这些东西都陈旧了,又岂止宝钗生尘呢?”说着就着意地修饰了一下。扑粉以后,又在两颊薄薄地揉了一层脂晕,用胭脂涂红了樱唇,才梳着头发,想达光微笑道:“你看我还是以前的样子么?”达光见他眉黛生春,梨涡似笑,衬着方才儿微红的眼圈儿,更觉丰姿绝代。心中暗想她一年来弃于梳妆,何以今天如此高兴,涂脂抹粉地做出许多□□?李颖向来为人蕴藉,绝不肯随便一来,这必是已应了刘宇的话,我已有了十分的希望了。   达光正在呆呆地想,李颖已立起身来,指着屋隅的一盆菊花,向达光道:“劳驾,你摘一朵来,替我插鬓。”达光忙过去,摘下一朵百花,替她簪在鬓角。李颖笑道:“上次还没有忘记。”达光听了这话,才想起在前年和李颖发生感情之日,也是在秋天,也曾替她簪过一朵白菊,不觉更动了感旧之情。李颖又婷婷地立在达光面前,笑眼相望着道:“达光,你看我可还是当日形容?”达光瞧着道:“你仍是当初模样,一丝未改,只是我已经憔悴失形了。”李颖道:“先不必谈到你,你再看这房中的情形,可仍和你当日常来时一样?”达光道:“我进门时已瞧过了,真个没一件东西移动,使我好似又重入了一年前的梦境。”李颖笑了一声,转身走到琴案之侧,揭起盖儿,轻轻弹了一曲凤求凰,低啭珠喉,唱得低徊哀怨,韶味幽然。达光真不知李颖何以如此高兴,只觉有些异样,却是听得气荡肠回。   一会儿李颖唱完,又转身向达光笑问道:“我这歌声可是你当日常闻的旧调?”达光叹息道:“我听了这歌声,便想起去年初春的一天我害着小病,病倒在这房里,那时你便给我唱歌排闷,也唱过这支凤求凰的曲子。今天旧调重闻,那些光景恍如尚在目前。”李颖点头道:“这样说,足见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并无改样。”说着长叹一声,又凄然道:“可是我的事情却大变了。”达光愕然道:“你的事情有什么改变?”李颖道:“你瞧啊。”说着就开了柜子,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写字台上,拍着道:“你看你看。”达光走到写字台前,李颖已退到床上,躺着去了。   09章(下)   (一)   达光自坐在椅上,拿起信封来时,见是刘宇给李颖来的信,心中便有些明白又把信封内的一叠东西取出,见是刘宇的一篇长信,和一张离婚书,另外还有一张刘宇新婚的照片,便都仔细看了。心中暗想,刘宇果然另和他人结婚了,所以死心踏地地把李颖托付给我。从此我和李颖中间便算毫无阻碍,以后的岁月都是快乐光阴,夙愿竟从今天得偿,不由心中大喜。又一转想暗道:不对不对,一月前我和刘宇相遇,在旅馆中规定了这番情局,刘宇并没说起他到过南方,并且他曾叫我稍待一会儿,等他把李颖和我中间的途径开通,再给我来信。前一个星期,他的信来了,告诉我诸事已妥,可以和李颖相见,最好每天到粱园看菊,十有八九能与李颖相逢,那时李颖必有表示。若是连去粱园十日,还不能遇见,便可直到李颖家中,去访她,也定能水到渠成,绝无阻拦。我当日接了信,还摸不着头脑,只可依着他,到梁园去等。想不到等了六日便遇见了李颖,现在又瞧见了他给李颖的信,才明白刘宇令我稍待。是容他去弄这些东西,看起来这里面有种种疑问:第一,刘宇给我的信是由本埠所寄,而给李颖的信是由南方寄来,而我那封信的日期是在李颖这封信以后,但是上下也差不几天,刘宇岂有□□法儿,隔着千里寄这两封信。第二,看这照片中的新妇,容颜生得虽然不错,只是眉目间隐含荡气,绝不是正经女子,刘宇怎肯和这等人结婚?第三,照片的夹纸本有照像馆的名字,却已用小刀铲去了,这必是他要隐避这照像的地方。第四,他便是已另与他人结婚,也该另用方法使李颖知道,何必又是照片,又是离婚书,弄这一堆东西,叫李颖看了伤心?想到刘宇平日性格,绝不为此过分之事,再说刘宇若果与这梅君结了婚,上次在旅馆就该和我诉说明白,以这个理由把李颖推给我,岂不较为名正言顺,可以省去赌牌等等的无聊把戏。把以上种种拢总看来,其中十分可疑。但是刘宇的立意何在呢?   达光双手扶头,正在苦思,忽然灵机一动,暗道:“是了,这必是刘宇和我在旅馆分手以后苦心生出来的方法,他口口声声说替我和李颖中间扫除障碍,而我和李颖的阻碍便是他,所以他作之做,把自己置身局外。”看起来照片中的那个梅君,哪里是什么新妇,也许是个娼妓,或者是个野鸡。刘宇专为作这个证据,所以认识这样一个人,同照一像,并且定是在本地照的。他怕被人看出破绽,所以铲去照像馆的名字。至于这封信,所以从南方邮来,定是他把这封信托人带到南方,然后再寄回天津。这样一来,省得叫李颖知道他还在本地,再去各处找寻,二来也免得叫她看出疑问。他发出这封信,便算与李颖脱离了关系,就立刻写信给我。教我乘隙而入。刘宇这番用心,真也叫人可怜,令我生厌了。可是由此看来,刘宇既然没有与旁人结婚,不过藉此为由,把幸福推给我。他定要自认作失意情场的人,成了槁木死灰,自去东飘西荡,以后的光阴,全要销磨于凄凉之中,刘宇的日子就太难过了!而达光自己却是得其所哉。达光日后思量起来,良心上怎能安慰?但是就李颖的情形看来,早先她的男人难一忘怀,意欲破镜重园,所以把我看得稍轻。如今她接得刘宇这封信,希望都绝。并且因刘宇如此决绝,难免怨恨。当然怀念之余,又转而爱我,这自然是我难得的遭逢,但李颖又哪知刘宇这番苦心,我若把这里面情由对李颖说知,必然要勾起她和刘宇的旧情,因而冷淡了对我的心,岂不又等于自杀?我若隐忍不言,固然与自己有益,只是将来有生之年,皆是负咎之日,恐怕无日能避免良心的责备,这真是事处两难,该当如何解决?我亏疚一辈子啦!我永远忘不了刘宇对我的恩德……   达光左右为难,不觉呆坐痴想,良久不言不动。李颖倒在床上,望着达光后影,见他忽又惊异,忽又深思,觉得他对于刘宇的行为必也深为诧异。但又料定他看完了那信,知道自己已和刘宇断绝关系,可以有一个好机会,能容他如愿以偿,定要对自己有一番表示,说不定便直接求婚。他年来为我也苦得够了,我不可作难他,应该爽快答应,给他些蜜意柔情,以偿他久日相思之苦。   李颖主意已定,只等达光看完信走过,自己已预备了许多话,要和他说。不想达光看完了信,好似只有一会儿高兴,接着便沉默深思起来,没有一些热情的表示。李颖大为诧异,暗想我把这封信给他看,好似给他一张好机会的证券,他难道真是脑子受了病,连我的意思都不能明白么?又迟了许久,见达光还是不言不动,好似老僧入定。李颖便有些沉不住气了,便立起身来,悄悄走到达光身后,轻轻用手向他肩头一拍。达光愕然回首,见李颖正在含笑低首,凝着秋波相视。   达光正在出神,忽见李颖这样顾盼含情,不觉把杂念都消,爱心陡起,伸手把李颖的手腕握住。李颖好似没有觉察,两人对视了一会,李颖弄着朱唇,指着写字台上的信道:“这些东西你都看完了么?”达光点头道:“我都看完了。”说完又都无语。迟了一会,李颖又问道:“你明白了么?”达光又答道:“明白了。”李颖瞧着他,把妙目一合道:“明白了,你该怎样呢?”说着把手在达光肩上重重一按,便甩脱了达光的手,仍自退回沙发去了。   达光见了李颖这番情致,知道他是暗中示意,告诉自己机会到了,立刻心中飘荡起来,把方才对于刘宇的种种思想都已忘却,只觉把全世界换取此际的李颖也是值得,更顾不得前思后想。当下连忙立起,走到李颖面前。见李颖又变了情形,低下头去,好像在思想什么,面上也没有笑容了。达光又觉胆怯,只得低声叫道:“李颖,你以为我应该怎样?”李颖仍低着头道:“那就要问你了,你想要怎样?”达光道:“你想要我怎样?”李颖道:“你何必尽自问我?我现在是进退无主,宛转随人。”达光听他这句话,不禁私衷尽出,而话又说得十分可怜,感动得再也不能忍禁,便扑地坐在床上,和李颖并肩,把她揽到怀里,恳切地叫道;“李颖,你可知道我一年来所受的痛苦?明知离了你不能生存,但是我不敢希望,早已预备自杀。幸而今日天缘巧遇,遇见了你,又得知这个消息。现在刘宇既已抛弃了你,你已是自由人了。我用一万分的热诚,向你求婚,请你念我们的旧情,立刻允许了我吧。”   李颖脸上由红而白,嘴儿一动,却没有说话。忽然很沉静地把达光的手推开,慢慢立起,走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达光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是应允还是拒绝,只得又赶过去,意欲还和她坐谈。但是沙发太窄,坐不开两人,又为热情激动,就跪在她面前,哀声道:“李颖,我一生的希望全在今天,请你允许我。”说着便把头倒入李颖怀内,立刻便觉李颖的手儿抚摹自己的头发。达光心中扑扑乱跳,知道此事不致绝望。但半晌只不闻李颖言语,心中疑惑,抬起头看时,见李颖已满面含春,两目中发出情光,正向自己注射。李颖不待达光开口,已自笑道:“达光,你傻了。我若不肯允许你,为什么把你寻到家里来?又把信给你看呢?”达光道:“这样说,你是允许我了。”李颖笑着点头,达光笑道:“天啊,我得救了。”说着便伸头儿和李颖接了个长吻。李颖也真是宛转随人,由着达光拥抱。   这时节两个人表面上是蜜意柔情,然而心中全是回肠荡气,此中情味,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此际的达光心中一阵悲欢,一阵欣喜,把悲喜合到一处,直不知魂销几许,恨不得把自己身体化成一汪水儿,都向李颖的毛孔间渗入,两人合为一体。李颖也是一个柔魂人,说来难尽,把达光的臂肉抓得生疼。许久许久,二人的头部方才分离。两个嘴唇都加倍湿润了,只李颖唇上的胭脂,已淡了许多。达光的颊上,却添了一抹红痕。两人相望着,脸都红了。李颖羞得更闭了眼,达光自把手抚着胸口。及至李颖再把眼张开,忽然从眼角挂下两行珠泪。达光不知怎的,心内一酸,居然他垂泪也涟涟。李颖叹道:“今天可如了你的愿了。”说着伸手一拉达光,达光趁势立起,便也用手探向李颖臂弯,向上一架,李颖也趁势立起。二人就相拥着走向床前,并肩坐下,又互相一望,见都含着泪眼,达光悄声道:“今天我以为是咱们极得意的日子,你怎又难过?”李颖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这时无端生了许多感慨。你若问是感慨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出。可是你怎也陪着我难过?”达光喘了口长气道:“我知道悲恼的时期已过,幸福的日子已来,只觉欢喜得要笑,却笑不出来,不知不觉的倒哭了。这一哭比笑反倒痛快。”李颖面上微露出一丝笑容道:“你这人真是得了神经病,得意而哭。如果方才我拒绝了你,或者倒能笑吧。”达光见李颖笑了,也忙陪她开颜,却不答她的话,只揽着她的头儿,用舌尖把她的泪都吮干了。李颖道:“你这又作什么怪?”达光用文言道:“借君清泪,溉我心苗。并且也算你赔偿我……”李颖道:“这话我不明白,我欠你什么?”达光道:“你不知道罢了,这一年来,我为想你而流的泪少说也有一缸。不过你的泪比我珍贵些,只这一点转注到我心里,已足够抵偿了。”李颖听了,不由分说,也用手提着达光两耳,擦去他的泪痕。达光道:“你何必和我学呢?”李颖道:“你也该推已别人,难道你就不欠我的?莫只从一面着想?”达光听着,便知李颖思忆自己,也不减自己的恩忆李颖,便更觉镂心刻骨,不由又问道:“颖,你现在是我的了。我问你,你既然也那样想我,方才我向你求婚,你为什么不简直答应,偏从床上又躲到沙发上,害我心里忐忑不定。咱们本是旧好,难道你还和我做作么?”李颖笑着点头道:“不错,是做作。”达光道:“那你又何必,你不知我那时,真和西厢记所说的一样,捱一刻似一夏?”李颖道:“我都不知道?不过我是故意对你报复。”达光诧异道:“这却怪了,我几时得罪过你,惹你报复?”李颖道:“你自己想想去吧。”达光低头沉思,想了许久,实在毫无踪影,只得大声告道:“我真想不出,请你告诉了吧。”李颖笑道:“我实在可怜你,因为我给你的痛苦太多了,现在刘宇既已把我抛弃,我对他的责任完了,只有对你的情债未偿,所以立志把你提出情意,而且越快越好。不过若要从我口中,说出要嫁你这句话,我是绝不肯的,故而把刘宇那封信给你看。以为你看了,定然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向我表示你的衷心。哪知达光看完,倒发起呆来。我等得心焦,又不知你什么意思,只得又去点醒你一下。你想,那时既叫我着急,我也只好对你来个小恶剧了。”达光笑道:“你真一些也不让人。”李颖又问道:“那时你倒是呆想什么?”达光道:“我想刘宇,他真可怜。”李颖双眉一皱道:“哦,你不可怜我,倒去可怜他。他现在另娶了一位很美丽的太太,正在新婚燕尔,其乐无涯,你怎倒说他可怜呢。”   达光心内一惊,本来他说刘宇可怜,是因为刘宇牺牲个人幸福,而来撮合自己和李颖。但这只是自己心中的事,李颖并不知道,但既在不注意中说了出来,经李颖一问,才想起把话说失了口,不觉心中有些发颤。但又一转想,觉得自已若隐忍不言,不但负了刘宇一片苦心,而且还算与刘宇合谋欺骗李颖,自己良心受责备,还在其次。将来若被李颖知晓,当然要看低我的人格,爱情必要随之破裂,不如就此对她实说,请她自打主意。她若愿意再等候刘宇,我也只好自认命苦,甘心退避。好在我向她求婚,她已应允,而且又肯对我这样表示爱情,也未必忍于背约,把我遗弃。   达光这样想着,正要开口,但是嘴儿终是嗫嗫难吐。李颖见达光沉吟不语,已等得不耐烦,便催问道:“你快说啊。”达光这时又猛然想起去年在此处与李颖同眠,那时款款深深,恩恩爱爱,亲爱得可谓无以复加,自觉有绝大的把握。但至被刘宇撞破,刘宇一怒出走以后,若在普通妇女,正乐得丈夫离开,可以与情夫尽情欢叙。李颖却绝对不然,她见刘宇走了,立刻好似疯狂,不但归罪于我,甚至把我当作仇人,当时下了逐客令,足见她对原来的爱人情很深,所爱甚厚。我今日若把细情和她诉说,恐怕她又要心情倏变,仍将我抛到一旁,还替刘宇苦守。那时我岂不万事皆空,终久仍是一死。为今之计,还是瞒过为妙,过得几时是几时。即使将来破露,被李颖贱视,彼时木已成舟,尚可徐图转圜。即便不能转圜,我已赚得几年幸福,死也不冤了。   达光这许多思想,在脑中也不过十几秒钟工夫,当时便答李颖道:“我说他可怜,是另外有一番意思。”李颖道:“什么意思?快说。”达光看着李颖道:“像你这样秀外慧中的美人,我竟抛了不要?另外再娶,岂不是蠢得可怜!”李颖道:“你难道死脑子吗?”   邓江在医院出了乱子以后,老钱在当夜便因院长关系,被侦探捉去,要问他个窝藏乱党的罪名。幸而老钱是本地人,平日在商界中交游广阔,人缘甚好。只在监里押了几日,便被赵有德、张青等,联合一班朋友,把他保释出来。虽然脱了很多灾难,可是医院已被封门。再呈请复业,却遭了批驳。可怜老钱和邓江两个人惨淡经营的事业,竟从此冰消瓦解。这其间可气坏了那好事多智多谋的赵有德。这赵有德原是个穷小子出身,只为人太精巧伶俐,聪明能干,所以混到中年,便已家成业。如今房产很多,铺子又有两个,够了三等富家翁的身份。有人说他的财产是由不义而来,可是也没有证据。他为人又很亲热。脾气也很平和。不过总好使弄机智,以自显其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朋友们有事烦到他,他时常不怕耗费心思,善为人谋,所以因此得了个智多星的绰号。又因他吃着自家的老米饭,每日去管他人闲事,更得了个好事者的名儿。他因和老钱是最的好朋友,对邓江也有提拔之意。见老钱遭了祸事,邓江也自失踪,李颖十分代为不平。又晓得他两人素日安分守已,绝不会凭空生事,便知道一定是受人诬陷,却不知是受何人诬陷,并且是为了什么原故,心里十分闷气。赵有德原是个极四海的人,眼皮极杂,官面上的人也认识几个,便有心出去探听个明白,省得心中闷气。但因家中出了些闲事,有七八日没有得空。有一天,赵有德把事务都忙完了,早饭后三四点钟,闲暇无事,从铺子出来,去寻过明堂,想一同去看落子消遣。哪知张青没有在家,空访不遇。只可自己一人独到落子馆去。一进门,却遇见个旧友,拉他到楼上包厢同坐。有德听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兴趣,便举目四下观望。无意中看到对面一个包厢里,坐着两个白鬚老者。认得是本地的财主郭大爷和卢八爷,也是自己的熟人。料他二人老眼昏花,绝瞧不见自己,便也不去应酬。但是那两个老者的中间,还坐着花枝招展的□□。那□□却瞧见了赵有德,还对他嫣然一笑。赵有德细看时,原来是那个柳如眉。不由因而忆起了邓江,心下十分惆怅。又想到这郭卢二位老者,怎会认识了这位花界魔头。临老入女人中,已自危险。何况又到了柳如眉股掌之上,还不知要被她如何玩弄,受她何等损害?好在这二老财势极厚,花冤钱多少也不算什么。但求老命得以保全,就算便宜了。正在想着,忽见柳如眉对自己笑着,斜身和那郭老头附耳说了一句,就盈盈的立起身来,向赵有德这边点点头儿,似乎表示就要到这边儿来,就走出厢门不见。德自想和她虽然有朋友的资格,可是并无感情,她未必是来应酬我。这不定又有什么故事。迟了一会忽听后面厢门一响,回头一看,只见柳如眉翩然走入。赵有德只得含笑让坐。赵有德的朋友躲开了地方。柳如眉毫不客气,就坐在赵有德护邓江,竭力和柳如眉斗智,原知道柳如眉认邓江,竭力和柳如眉斗智,原知道柳如眉认错了人,才和邓江亲近,说要嫁他。及至知道错了,又怕被人看透底里,还和邓江虚与委蛇。我却自作聪明,想叫她把跟头栽到我眼前,以博一笑,并且教邓江明白明白。哪知中间生了变化。邓江被陷失踪,因而我也败在她的手里。今日倒受了她的奚落,真由得她说嘴了。我除了洗耳恭听以外,还有何法?柳如眉说完,也不等赵有德答话,便自立起,笑着道:“张少爷虽然没有影儿,黄二爷有工夫还到我们那里去玩。别不好意思呀。”说着便向外走去。赵有德受了一顿奚落,鼓着眼干看她走了。但赵有德还算有些心性稳定,外面没显出不快的神形倒望着她的后影儿客气了一声。   这件事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在赵有德这样没甚学问,素少涵养,自负多智,天性好胜的人,就认为奇耻大辱。比自己的铺子折本关门,还要难过。他见柳如眉已走,那个朋友又呆望着自己,像要出口询问原故。连忙使个机智,以避朋友的询问,站起来道:“这个窑姐儿,惯会开玩笑,我赶去也耍她一下,开开心。”说着装着满面笑容,跑出厢来,一直下了楼,出落子馆的门,到街上闲走,含着满肚子的怒气。又犯了鸦片烟瘾,便想寻个地方去吸烟解。犹疑一下,就决定到一个旅馆去寻朋友。一来闲谈,二来过瘾。正向前慢慢踱着,到个市场门首,忽见在便道上立着一个大汉。面目黧黑,粗眉大眼,头戴黑色呢帽,身上的袍子马褂,也是黑色的,正倒背着手儿,向对面一个铺户里呆看。赵有德认得是在探访局当侦探的李大彪。这人当初原是泥腿出身,和赵有德住过邻居,常向赵有德借钱去吃喝嫖赌。赵有德因这等人不便得罪,自已又不在乎这些少零钱,就时常周济,所以他对赵有德感情很好。后来当了侦探,有了职业,手里富裕了。逢年过节。必给赵有德送些礼。赵有德见他很有人心,而且结下他,将来有了缓急,可以有用,就与他交了朋友。此际见他在街头痴立,暗想龙飞虎又在这里寻什么?便走到他面前,突然喊道:“飞虎,少见。”   那李大彪素日见了有德,定要赶头扑面的握手寒喧一阵。不想这次低头看见了有德,竟和往常不同,只悄悄伸手把有德拉住,摇了摇头,又把嘴向对面努了一努。赵有德连忙将眼光随着他的嘴看去,只见对面一家洋货店的玻璃窗里,放着五颜六色的货物。窗外的铜栏前,立着个衣冠齐楚的人,却是憨头憨脑,好像来自田间之客。正两手扶着铜栏,向内看得十分入神,旁边又一个短衣窄袖的流氓式的人,帽子戴得低盖眉稍,似乎也在观看窗内的东西,却只向那乡人身边挨挤。赵有德查看情形,方才明那乡人身边站着的必是个小偷,正向那乡人图谋下手钱财。但是李大彪既是侦探,何以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呢?   赵有德素日曾听李大彪谈过这种事,原来他们虽然职在捉拿盗窃,但是积弊之下,便生出许多花样。大概对于一切绺窃之人,没一个不认识。小偷们窃得东西,若是事主没有势力,追得不紧,也就罢了。倘事主有手眼,就可以说明东西的式样,失窃的时刻,他们就可以把东西找回来。可是照例只能还脏,不能得贼。这种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不过其中还有秘幕(此种秘幕为十年前所有。现久已风清弊绝矣),就是小偷们的聚处,全在南市一带人烟稠密之地。侦探有时手头虚乏,就溜一趟南市。只要遇见熟识的小偷,无论多少,小偷照例都得奉些见面孝敬之礼。随便转两个弯儿,就可饱载而归。虽然所得的不过是角子零钱,合起来不能成为巨数。但是娱乐之资,酒食之费,却已足够了。这还是比较普遍的事,还有特别的,就是他们遇有大注用钱,无法筹措的时候,就去寻那小偷中的出色能手,逼着他立刻出去做去偷东西。成功以后,再倾囊转赠,就像是小偷们对他们的一种特别义务,也还算是应缴的无定额保险费。他们也坦然接受它,毫无感谢之意。赵有德一见诸般景象,便知是他们正是进行那种事儿,那个愚蠢的乡下人,眼看就要大受损失。论理赵有德应该警告那乡人一下,但赵有德是世故很深。也不愿作这样蠢事,以得罪龙飞虎。而李大彪向来把这种营生干惯了。认为这事是分所应该的,财是分所应得,更不能劝他别干。欲待要走,心里又想着看个热闹,便仍立住不走。仍立在李大彪身边,向对面凝视。只见又有两个行路的人,也立到那商店窗前观看,那小偷才得了施展。身儿向乡人身侧略一移动,只一霎眼的工夫,便转身躲出人群。直向那个僻静小巷中跑去,看神情像是已经得手。那李大彪见了,忙也拉着有德,装作且走且谈,直赶入那小巷中去。到巷中走过十几步,才跑起来,转过一个弯儿,便见那小偷在个僻静处,正倚着墙立等。李大彪跳过问道:“怎样?”那小偷是个矮身量的人,工匠打扮,面目苍黄,衣袋边还露着半根黄铜表练。有德知道这表链下端所系的,并不是表,必是个白铜大剪,边沿上磨得比刀刃还薄,预备剪取行人的物件。所以这种贼称为剪绺,又号白钱,就是这个原故。当时那小偷一见李大彪来了,忙从怀中取出个白布包儿,递给李大彪道:“偷来了,给您。”李大彪问道:“多少?”那小偷道:“我还没开包呢,你自己瞧。”李大彪四顾无人,就把包儿打开。只见布包以内,还裹着一层黄油纸。油纸以内,又是一层白纸。李大彪骂道:“这老赶真仔细,叫我费事。”赵有德暗叹那乡人对钱财如此重视,丢了还不知痛苦到何等地步。这时李大彪已把包儿完全打开,里面是一叠中国银行的拾元钞票,数了数,恰巧三十张,整整三百元。李大彪数的时节,从钱叠里落出一张红纸条儿。有德拾过一看,只见是一张买东西的横单。起首便写着大红花丝葛一匹,红坤鞋四双,大红绒花二十朵等等。便知这乡人是带钱到天津来购买妆奁钱尚原封未动,竟遭了这无妄之灾。倘是本人的事,尚还可说。倘是受人所托,因此挤出人命也说不定,那真可怜了。想着看李大彪把钱数完,就装入自己袋里,拉着赵有德要走。那小偷见自己得了如此一笔大钱,眼看着被他完全拿去,就赶着央告道:“老爷,也分给我几个呀。”李大彪猛一回身,瞪圆眼睛,还没说话。那小偷已吓得肩耸颈缩,改口告苦道:“老爷,我还没吃饭呢。你赏给我顿饭钱也是好。”李大彪一脚踢去,口里一声妈的方才骂出,那小偷已跌到五尺开外,连滚带爬地头也不敢再回,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李大彪才向赵有德客气道:“赵二哥,对不住。”赵有德道:“自家弟兄,谈不到这些。老弟,这几日又睹输了么?你的财气真不错,一水就弄了这许多。”李大彪摇头道:“我用钱不是为了睹。不瞒二哥你说,兄弟我没出息,前些日在窑子里,认识了个大娘儿们。她看我是官面上人,一死的非要跟我不可。还有许多朋友说合着,我也就糊里糊涂的和她混下去,一幌儿已经不少日子。现在那娘儿们生意坏了,账主子都围了门,叫我给她想法。我哪有钱呀,只好出来撞一下。不想她居然财星高照,这个小白钱一下子就马到成功,真算捧了我。”赵有德听了,暗叹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像龙飞虎这样凶狠的人,竟也受着女人驱策,冒法干纪的替女人弄钱。便道:“老弟你用钱怎不去找我?却出来扑空。若捞不着油水,岂不为了难么?”龙飞虎道:“二哥的好心,我明白。可是这几年花你的钱太多了,到来世也补不过来。那时为了我自己吃用,还有可说。如今是为个破娘们,怎好去麻烦你。二哥,咱们今天是见面得一份。你拿几个喜钱零花。”说着就拿出几张钞票,递给赵有德。赵有德坚辞不受道:“老弟不要客气,我只要你请客。”龙李大彪道:“成成,你要我请什么?”赵有德道:“你请客便请个全套,下饭馆抽大烟。”李大彪哈哈笑道:“小事一段。咱们这就走。”就拉赵有德,到了个很讲究的饭店。饱食了一顿,饭后付账时,那饭店的掌柜认识李大彪,怕得罪了他,陪笑客气着不敢收钱。李大彪道:“我今天是赔好朋友来吃饭,你不收钱,倒教好朋友不痛快。你们若执意不收,简直当着好朋友挖苦人,我倒要恼了。”那饭店掌柜见他说得恳切,料无差错,才开了个很低廉的价钱。龙飞虎付了,另外又加倍给了酒资。那饭店掌柜十二分殷勤地送他们到了门外。赵有德便要告辞,李大镖道:“什么话:我送佛还没送到西天呢。请你过完烟瘾咱再分手。”赵有德只好随他走去。一直进了租界,到一个出名的烟馆大旅馆门首。两人进去,上了楼。龙飞虎才问道:“二哥你有熟地方没有?”赵有德道:“熟地方倒是很多,不过我是不拘执的,哪里全行。”龙飞虎道:“要是这样,我领你到一个地方。一来过瘾,二来开心。”赵有德应了。   龙飞虎便领着有德,又下了楼,出那旅馆的后门。赵有德嗟异道:“怎又出来?”龙飞虎道:“这里面左不过是一样的烟馆,有什么热闹可瞧?我是要你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呢。”二人且走且谈,转过一条小巷。龙飞虎到一个敞旧小门之前,便自立住,轻轻用手拍门。赵有德到底有些胆小,便问道:“这里没危险么?倘吃抓捕了去,那可怎好?”龙飞虎笑道:“你放心。什么事都有我呢。二哥绝吃不了亏。”正说着门内有人问道:“谁呀?”龙飞虎并不答言,只拿出手巾来,拍拍抽鞋上的土。那门儿忽然开了,开门的是个老头儿。龙飞虎也不理他,和赵有德一直进去。   院里原是四面平房,各屋都挂着窗帘,里面灯火灿然,只院中暗然无光。猛然黑影里有女人问道:“来的是哪一位?”李大彪道:“我来过几十遍了,还不认识我?”那女人忙道:“呀,原来是和来过的李大爷,您屋里坐。”说着就把他二人让进一间屋里。赵有德见房中陈设平常,止于尚不污秽,便自坐在椅上。那女人也跟进来,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生得凶眉恶眼,向李大彪道:“李大爷怎没来?”李大彪道:“出门到南边去了。”又指着赵有德道:“我给你们请来这位赵二爷补缺,好不好?”那女人笑道:“怎不好呢?这位二爷喜欢什么?我给您办。”李大彪道:“第一喜欢抽大烟,你先把烟具拿来。别的事等会儿再说。”那女人答应着出去,须臾就拿来一副很精致的烟具,摆在床上。赵有德自己躺倒烧烟。那妇人也坐在旁边,又向李大彪问道:“这位赵二爷到底喜欢什么呀?早些告诉我,好派人招呼,回头太晚了,怕寻不着。”李大彪向有德道;“怎样?”赵有德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你不是请我抽烟,现在烟已有了,还要怎样?”李大彪道;“二哥你真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赵有德忽然想起,此间或者是什么花烟馆。卖烟以外,另外还营私娼。”李大彪便道:“我也有些明白,不过没有来过,不敢混说。若有什么好玩,大镖你瞧着办。就叫一个来也好。”李大彪笑道;“二哥你可罢了,我说了半天,还是只明白一半。你只当这里是暗娼,若只是暗娼,还有什么特别?这里是有名的转子房大台基。”又指着那妇人道:“这便是有名的强三奶奶。称得手眼通天,要什么人她全弄得来。你就检样儿说吧。”赵有德道:“我本是逢场作戏,没有目的。随便什么样的全好。”李大彪笑道:“敢情二哥你外行,那么就寻个新鲜样的给你看看。”就向那强三奶奶附耳说了一句。强三奶奶笑着站起来道:“我这就派人叫去。你二位宽坐,我还有事,不陪了。”龙飞虎道:“你是忙人,请忙去吧。我们自己随便。”强三奶奶便自出去。   赵有德问李大彪道:“你鬼鬼祟祟说什么?”李大彪道;“二哥且自抽烟,不必多问。等会儿自然明白。”赵有德见他卖弄机关,知道问也枉被他居奇,便不再说。只自吸烟。忽然想起,这些全是闲事。自己久已想寻着官面上的人,打听老钱和邓江的事,如今遇见李大彪,岂不正是个机会?便问道:“大彪,前些日我那朋友吴定三,被你们探访局捉去的事,你晓得么?”李大彪道;“怎不晓得?不过我始终不知道那姓钱的和二哥是朋友。所以没给他帮忙,没给你送信。到我知道时,他已被你们保出去了。”赵有德道:“大彪,你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出的毛病?”李大彪哈哈笑道:“二哥你还真问着了。你问旁人,旁人也不知道:旁人问我,我也不告诉他。你那朋友姓吴的,本身并没惹人。是吃了别个的挂误。”有德道:“吃谁的挂误呢?”李大彪道:“论起细情,我也弄不十分清楚。现在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姓吴的被捉的前两天,有我们同事孟四的朋友朱上四,到局里报告,说是当初曾在本地作过官现在变成乱党的蒋有光,现在藏在姓钱的医院里。当时禀了上去,便请了公事,预备第二天夜里去拿人。一共派了十个人,却没派着我。我正坐在下房里生气,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忽然有电话寻姓李的说话,我就过去接,电话里自称是什么班的柳如眉,问我:“是李金波不是?我才知是找错了人?”连忙派人把同事的李金波找来。老李在电话上耍了半天骨头,柳如眉便知是他相好的女人。等他把电话打完,向他盘问,李金波说他早先和这柳如眉有过来往,后来断了。今天她又邀他到北安旅馆见面。李金波美得要飞上天去,便戴上帽子跑了,一夜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饭以后,才显了魂,腰酸骨麻的样子,明是夜里得了巧宝儿,卖了苦力气。一进门就托付同人,晚上到医院去拿蒋有光,务必把一个大夫名叫邓江的也顺手牵了来。大家因这是常有的事,就答应了。我却明白了这几步棋,朱上四才报告了蒋有光的事,柳如眉紧跟就把李金波调出来,又牵上什么邓江。不用问,他们定是一手儿活。二哥你知道柳如眉和朱上四是姘头么?”赵有德点头道:“我早先就有些耳闻,前不多的日子还看见他俩在街上同走,不过没有介意。”李大彪又道:“后来我问李金波。李金波告诉我,那柳如眉缠了他一整夜,非要毁邓江不可。据说若不把邓江毁了,她就难免栽跟头呢。”赵有德听了,把几件事合起来一想,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如眉方才对自己那样奚落。原来她已变着方儿战胜了我。看起来,邓江才是冤枉。若不是我把柳如眉逼得太急,她也未必生心害邓江。这才是无事生非,因小失大。老钱又吃了邓江的亏,弄得医院封门。论起祸者,全发生在柳如眉一人身上,心中好生难过。便把柳如眉和朱上四恨得牙痒,自想得了机会,若不把他俩着实收拾一下,我就枉是赵有德了。正想着忽见门儿一启,强三奶奶走入。向李大彪笑道:“来了。”   (二)   接着又走进一个油头粉面的人,赵有德乍看,还以为是个高身量的□□。细瞧才知是个二十上下年纪的男子,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流氓式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绛紫色绸袍,剪裁得比女衣还瘦,腰际凹入,臀部凸出,把不美的曲线都显露无遗。袍子外面还罩了件巴图噜式青绒小坎肩,脚下青尖鞋还镶着细白滚边。长得粗眉大眼的,又是个横脸,没有一些秀气。却是女气十足,走路时腰肢款摆,作出十二分媚态。有德一看通身皮肤都起了疙疸。这时强三奶奶向有德道:“二爷,你看好么?”有德还没答话,李大彪已从袋里掏出两块现洋,皱着眉头,递给强三奶奶。强三奶奶一言不发,把钱转递给那少年男子。那少年接过,就低着头走出去了。强三奶奶向李大彪道:“这一个你们看不中么?实在天太晚了,寻去都不在家,只弄了这一个来。”李大彪撇着嘴道:“强奶奶别拿我们开心。凭这样的脸子,也敢出来卖钱。我李大彪也不愁没饭吃了。”强三奶奶笑道:“大爷真好取笑,话可别这样说。这个孩子叫软骨头老七。莫看长的不大漂亮,会哄人着呢。有个福建人陈厅长,就一时离不开他。”李大彪道:“罢了罢了,陈厅长离不开他,我们看不惯他。你不必费事,我们也就走了。”强三奶奶道:“那为什么呢?你二位为寻乐子才来?怎能别扭着回去?等我再给你们想一想。”说着沉吟一会,又道:“有可是有一个,现在还在这里。是个少爷出身,又是个票友儿,还在台上唱过戏呢。生得真俊,可是价钱加倍。”李大彪道;“你只管叫去,大爷不怕花钱。”强三奶奶道:“叫来容易,可是你二位要客气点儿。人家并不是常干这个的。不过偶尔高兴,顽票找零钱花啊。”说着就走了出去。   赵有德这时已瞧出些眉目,便问李大彪道:“怎这台基还转出男子来?”李大彪笑道:“二哥,你这可外行了。实告诉你说,这个地方和山东饭馆一样,吃什么有什么。强三奶奶手段大了,凭什么姨太太女学生,她都弄得了来。这还不算特别,可着这一方的龙阳相公,她都认得。只要你说出个样儿,她便寻得来。我有个朋友老崔起先是到这里来嫖暗娼。以后听说这里可以玩相公,就改了路子。认识了个相公名叫玉如的,一下子就迷上了,连着在这里赖了两个多月。后来连裤子都进了当铺,才借盘费回老家了。那时我常同他来,要不我怎同这强三奶奶熟识呢。”赵有德点头道;“哦,这种顽艺儿,又重兴起了。莫怪人说天津风俗一天比一天坏。”李大彪道:“二哥你说的是当初的相公下处么?和这个还不一样。”有德道:“我说的不是相公下处。当初另有一种地方,也是相公和□□同在一个窑子里,任凭游客挑选。有个名儿,叫作狗男女。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约也在侯家后和紫竹林等处。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是听旁人所说。”李大彪道:“相公和□□住在一起,干柴烈火的,自己不就配了对儿,还能赚钱么?”赵有德道:“不然,所以当初创始这种营业的人,学问都不在管仲以下,竟有预防弊端的办法。他们教相公矮下一辈去,唤□□作姑姑。□□却唤他们作侄儿,一定了伦理上的名分,居然就不生是非了。”李大彪笑道:“还是那时候的人心实。要在现时,莫说只差了称呼,就是真的姑姑侄儿,还常出毛病呢。”赵有德也一笑,又道:“方才你给那相公两块钱,是什么意思?”李大彪道:“这里的规矩,凡是叫了女的来,若看不中,要给一块钱,名曰车钱。就是不叫她干赔往返车资的意思。至于叫了男的来,看不中却要给两块钱,但可不叫作车钱了。”赵有德道:“叫什么呢?”李大彪道:“叫遮羞钱。”赵有德笑得前仰后合的道:“这名儿真妙。他们当了相公,还懂得羞呢,太笑话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规矩?”李大彪道:“这倒没许多规矩。不过叫相公陪着顽一会儿,照例五元。实行达到目的是十元。要整夜的住呢,二十元。等会儿这个还是加倍。二哥你要高兴,我就奉送四十元。叫你乐一下。好在我这钱也不是好来的。”赵有德忙敬谢不遑道:“留着你那钱吧。我没这么大高兴。”正说着强三奶奶又进来道:“这里不干净。那边有好一点的房间腾出来了。二位请到那边儿坐。您二位要见的人,就在那儿等着呢。”李大彪是个粗人,听不明她言中之意,还以为强三奶奶对自己特别优待。赵有德便知道这个相公架子不小,不肯按着老例随班听选,却要旁人移樽就教。更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便立起来,和李大彪同随强三奶奶出了这间房子,又进了一个小院。转过过道,就见有一间精室,里面灯火通明。强三奶奶掀开帘子,让他二人进去。赵有德进门,就见屋中陈设颇为讲究,四壁也居然有名人字画。靠墙角上一张铜床,有个人正斜倚着床栏,低着头儿,在喉咙里哼着小嗓。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强三奶奶却已叫道:“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就指着龙飞虎道“这是李大爷。”指着赵有德道:“这是赵……”一言未了,那人偷眼儿已瞧见有德,忽然呀了一声,猛然用手巾遮着脸儿,站起身就向外走。赵有德在这一刹那间,已瞧出这人十分面熟,忍不住就一把拉住道;“怎么走呢?坐坐何妨。”说着就把他遮脸的手巾拉开,庐山真面立刻呈露。赵有德仔细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那人也粉脸通红,低头不语。强三奶奶在旁道:“怎么回事。你们从前认识么?”赵有德道:“我们是熟人,你不必管。快去把烟具拿来,我还要和这位吕先生细谈呢。”说着就又向那人拱手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幸会得很,不必客气。请宽坐谈谈。”又给李大彪道:“这位就是……”那人急忙伏在赵有德耳边,窃窃地说了几句,那样像是竭力恳求。李大彪在旁见那人约摸不到二十岁年纪,虽是男人,却天生得一张女人面目,一副女人身材,至于打扮更是妖艳动人。才知道强三奶奶称赞非虚,按一等货一等价钱的例,价钱加倍实在应该。却只不明白赵有德何以对他如此客气,又见赵有德听了他的话笑道:“秘密自然要替你守的。不过我这朋友不是外人,既然遇见,教他知道也没关系。”哪知李大彪听了,自想这东西本是干这个的,就是和有德是熟人,也用不着装蒜,我倒要罗唣他一下。就猛然过去抱住,亲个嘴儿道:“心尖宝贝儿,不必忸怩。你和赵二爷熟人,不好意思。就伺候我李大爷也好。反正不能少给你钱。”赵有德忙拦住道:“大彪,看我的面子,不要混闹。”赵有德说着,猛然起了一个念头,就笑向那人道:“玉笙你不必不好意思。也说不得了,龙大爷喜欢你。你就和他交个朋友也没什么。”那吕玉笙还红着脸不答,这强三奶奶已把烟茶送入。赵有德等她出去,就拉那吕玉笙坐在床上,李大彪也随了过去。赵有德瞧着吕玉笙笑道:“我向来只知道你是个票友,想不到还到这种地方来玩票啊。”李大彪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交情?快告诉我,不然我还闹。”赵有德笑道:“告诉你,这位是鼎鼎大名唱花旦的票友儿吕玉笙。我有家亲戚有喜寿事常约他去唱堂会,所以和他认识。”说着又向吕玉笙道:“你也想开些,既然遇见,你再装好人也没用。就赔着龙大爷玩玩吧。咱们是到哪里说哪里,在外面遇见,还当你是规规矩矩的朋友。你要不依,我倒许顺口胡说了。”那玉笙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不过因以前和有德相识,自己还装作得俨然人也。如今教他看破了本相,脸上有些挂不住。   吕玉笙虽久有不妥之名,但还自以为是一种清高的癖好,等于票戏一样,大爷有瘾自愿快乐而已。如今私地里做起交易来,就似票友使了黑钱,有些说不出了,所以他见了赵有德不胜愧恧。但后来想到对赵有德还是敷衍的好,事已暴露,补救之道,就该竭力拢络,好教他守口如瓶。及至听他要把自己推给李大彪,虽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拗,只装作害羞,不加可否。赵有德趁势把他向对面一推,吕玉笙就软软地倒入龙飞虎怀里,李大彪也趁势拥着他轻薄起来。   赵有德不理他们,自己连吸了几口烟,又闭眼困了一会灯,暗地里运用脑筋。不到半点钟工夫,便已定了一个计划。睁开眼来,见李大彪还抱着吕玉笙调笑,便把李大彪调到一边,说了半晌。才又向吕玉笙道:“李大爷家住得太远,回不去了,只好在这里借宿一夜。劳驾你陪他谈谈,成不成?”吕玉笙道:“你呢?”有德听他言中已表示答允,就道:“我可不陪,要回去了。明天晚晌我在永春楼饭店单独请你吃饭,还有事托你,你可一定去,要不去,我就在外面乱说。”李大彪道:“你怎么不请我呢?”赵有德笑着向外就走,李大彪自己进出门外,向有德道:“二哥,你派我干这个不是改人么?”有德道:“老弟你只当给我帮忙,多受辛苦。”李大彪道:“你还是取笑。偶而取乐儿也没什么,你却凭空地真艰我玩起相公来?”有德拱手道:“实在是今天遇见这吕玉笙,我安心收服他替我办一件事,却怕他不受使令,所以一半儿将代守秘密的问题挟制着他,一半儿教老弟你从他身上取得老斗的资格,从此他就算在咱们手里有了短处,便不敢不惟命是听了。”李大彪道:“你想用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有德道:“我自己来就坏了。这原故改日再告诉你,现在来不及谈,你快进去尝新吧,再见再见。”说着就把龙飞虎推进门去,自己喜孜孜的回了铺子。   睡了一夜,次日正午就到饭庄去等吕玉笙。那吕玉笙果然如约来了。有德一见面就给他道喜,吕玉笙只是赧然而笑。有德道:“我那个李朋友呢?”吕玉笙道:“我们方才分手,他回家了。”有德笑道:“二位昨天都很得意么?”吕玉笙红着脸拉了有德道:“赵二爷别和我闹,昨天你怎说我怎依,又给你应酬了朋友。你们那位李大爷真不好伺候,把我们都快糟踏死了,你还不可怜人。”有德听他说得软款动作人,居然是个女人声口,才明白这类人真是具有特长,不同声响,便笑道:“李大爷怎样不好伺候,你受了什么糟蹋,快同我说说,赵二爷替你出气。好在你看在钱面上,也不必计较了。”吕玉笙道:“谁见着钱来?”有德愕然道:“他没给你么?”据他说,你的定价是四十块呀?”吕玉笙道:“他要把钱给我,我因他是你的朋友,不好意思接,方一推辞,他竟依实不给了。有德暗想李大彪真是既狠且恶,不由哈哈笑道:“也许他瞧重了你,当你是个真正票友。票一下不打紧,哪你虽明面不要戏份,暗里却要脑门钱呢?你别烦恼,我既是媒人,就该做保,这笔钱我替他赔偿。”吕玉笙道:“赵二爷你别骂人,提不到这些,我今天来只为求你昨天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外面遍地熟人,闹出去太不好看。”   赵有德笑道:“那个自然,可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方成。”吕玉笙听他的话错会了意,忸怩道:“你也不是好人,尽趁坡儿在人身上讨便宜。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贼船,随你摆制吧,今天还在那里等你,成不成?”有德摇头道:“你别当我是龙飞虎,我没那样心思,是有旁的事托你。”吕玉笙道:“只要你不给我张扬,什么事全依。”赵有德道:“好,咱们吃着饭细说。”就唤堂倌把备好的酒肴摆上,二人且吃且谈,直说到三点多钟,才得完毕。   到临分手时,有德着重向他道:“这件事虽是等闲,却争的一口气,你必须依我的话去做。若成了功,一定重重谢谢你。若不成,我就认你是不尽心,那可要对不起,把你的事用无线电广播一下也未可知。”说着就取出一叠钞标,递给他道:“你先拿着应用,不够时再向我要。”吕玉笙不客气地接了。又说了几句,方才各散。   赵有德这一面儿不提,再说那柳如眉自从收拾了邓江,心里十分痛快,但是本身的事情却不大顺适。第一她和朱上四业已由久而生厌,感情渐劣。朱上四又需索无度,柳如眉寒透了心,见面时总要拌嘴。第二是她明为妹妹暗实养女的柳如烟,有一次因如眉加以管束,打了一顿,过了没有几天,如烟就拐了几件首饰和恩客小赵儿潜逃。如眉气恼之下,就移了班子,从原地方搬到梅花书寓,另张艳帜。无意中得了两个年高有钱的阔客,竭力拢络起来,生意倒见了起色。哪知朱上四的需求更加甚了,柳如眉费心思骗来的钱,几乎全被他挥霍,怎不心疼?因此又有心和他断绝,只无奈寻不着替代之人,还是离他不开。后来在落子馆中遇见赵有德,大大地奚落了一阵,才心平气和地回了班子。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夜没有客人,朱上四照例上值。到次日过午起来,朱上四又向她要钱去赌,两人吵了半天,还是朱上四得了胜利,拿着钱走了。   如眉心中闷闷不乐,赌气子自己去看电影。到回来时,天已黄昏。一进班子的门,只见有靠着楼梯的一间屋子,正有伙计打起门帘,同院姐妹都在门前鱼贯走过,便知道屋内必有生客来挑姑娘。如眉向来善端架子,永不与同院姑娘随班进退,必要客人指名相请,方肯屈就,这时原不定见客。只因急于上楼回自己房里,但是上楼必须从那房门路过。如眉也没思索,就一直上楼。经过那房门时,无意向房中瞟   了一眼,见房中迎面正坐着一个年纪很轻,面貌极俊,衣服极讲究的少年。不由又看了一眼,自想这人真漂亮,不知挑上谁呢?就上楼到了自己房里。哪知回到自己房里,方才坐定,就听有个伙计在帘外喊“大姑娘”,如眉唤他进来。那伙计低声道:“楼下方才的那位客人要认识您。您过去么?”如眉心里一动,道:“他可是指名招呼我么?”伙计道:“他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只为您在那门前一过,被他看中了。”如眉暗想自己向来不肯降尊见客,那客人若指名相请,当然可以应召,但他若依见客之例,岂不使自己失了身份,正要回绝,又转想自己正在闷闷无聊,楼下的客人又是个年青的小白脸儿,乐得拿他开心,又赚了钱,有何不可?但又懒得下去,便道:“请到这屋里来吧。”伙计连忙退出,把门帘打起。向楼下喊了一声“请”。接着楼梯一响,那方才所见的标致少年已走入房来。如眉见这人真皎如玉树临风,比乍看时还觉动目,不觉含笑盯了两眼,照例问了贵姓。那少年答称姓吕。如眉便出去寻姐妹问话,好让老妈子代尽照应烟茶之礼。哪知众姐妹都望着自己微笑,如眉才猛然明白,这少年初次认识,便让入本房,实在不合自己的老例,所以旁人疑惑爱俏了。任是如眉如何老辣,也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见那少年还立在桌旁,便笑道:“三爷怎不坐着啊?”那少年一笑,许多媚气从皓齿木唇间显露出来道:“您也请坐。”   如眉见他的举止,有自己向所未见的温柔,已觉此人绝不讨厌,便离着他远远地坐下。略作几句闲谈,更看出他温文尔雅,柔媚得令人动心,不由连带想起朱上四索钱时的凶横模样,觉得这人的外表比朱上四强得多了。那少年却不多言不多语,如眉问他一句,他很温存地答应一句。不问时,他只望着如眉微笑,态度沉静得很。如眉更中了意,把起先只要拿他开心的念头都忘了,一阵爱心发动,眼看就要犯起□□□□的本性,抛了架子,和他表示好感。便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要招呼他坐到身旁。深谈一会。但总觉初次见面,不好过分亲密,教他看低了自己的身份。正在犹豫,那少年已立起身来,说声“再见,我要走了。”如眉见他来了没一刻钟工夫,便自要走,心里虽舍不得。但照例不应坚留,只得狠着心说客气话道:“忙什么呢?再坐一会。”那少年道:“实在另有个约会,明天再来。”如眉道;“明天可一定来呀。”那少年点头,戴了帽子,向如眉一望,顾盼含情地走了出去。   如眉送到门首,转身回来,见桌上放着那少年留下的盘子钱。拿起一看,竟比规矩多出五倍,更知道这人是个阔客。方才他稍坐即走,也是阔人的行径。比较那些成群结党,花个一两元钱,磨上三五个钟头,真大有霄壤之别。俗语说:“易求玛瑙珍珠无价宝,难得风流白面有钱郎”。像这样人真不可失之交臂。但转而一想,他匆匆稍坐,即便兴辞,莫非他看我不中意么?或者因我没好生应酬,他心里恼了么?不由后悔方才不该对他那样冷淡。若留他多坐一会,多灌些米汤,就可以拴住他的心,以后定要常来了。如今他只口说明天来,若不来呢,岂不错过一个好机会?她向来视客人如草芥,无论对于任何人,都是张网以待,任其自投,更谈不到对谁有什么想念。今天见了这姓吕的,竟大改常度,直躺在床上,闭目摹想着他的神形,添出无限牵挂。到晚饭后,来了客人,才起来应酬。   夜里朱上四来了,如眉向他问时,白天拿去的钱已输得精光,心里更恼。再瞧朱上四,昨天在眼中还是个漂亮人物,此际被脑中所印的吕姓少年一比,朱上四似已变了土鸡瓦犬,粗野得不堪向迩,对他的心更淡了许多,但还隐忍着过了一夜。   次日朱上四又讹钱走了,如眉连门也没出,只等那吕姓少年重来。等到日落黄昏,姓吕的未见光临,却来了电话,是请柳如眉到大中饭店去吃饭。柳如眉也不管该去与否,竟去赴约。   到了大中饭店,见只有姓吕的一个人。柳如眉问他:“既不请客,何必到这样讲究地方来吃?”姓吕的道:“我因为这里菜蔬还好,所以每天晚饭都到这里来。”柳如眉更信他是阔人了,而且坐无别客,正好乘机拢络与他。当时便和他并肩共食,又喝了几杯酒,藉着酒意,就交浅言深起来。只一顿饭的工夫,双方已情投意合。   柳如眉在席问问知姓吕的名叫雨生,也是本地财主家的一位少爷。恒产甚多,恒业却是没有。暗想这人对于女人所需的五样要件,业已具有潘邓小闲四宗。其余的一宗,想着实地考查。若那一宗也能及格,就算是一个完人。拢络与他,足可做朱上四的替身了。想着便决定利用时机,当日即行切实试验,便竭力劝吕雨生饮酒。吕雨生似乎酒量不大,喝了七八杯,就已玉山将倒,勉强把饭吃完,吕雨生喊头晕,要回家去睡。柳如眉见他酒潮上脸,两颊微红,更不肯放手,便邀他到班子里暂歇一会。吕雨生不由自主地随她摆布。   柳如眉便派侍役叫来一部汽车,两人坐着,同回了班子。如眉把吕雨生放在自己本屋之中,替他脱了长大衣服,叫他静卧一会。又买了许多水果,亲手削皮去核,送到他口边吃了。吕雨生似乎昏昏沉沉地,承受着她的殷勤。不大的工夫,便已睡着。如眉替他放下帐子,这时不过十点多钟,正在热闹时候。如眉的客人已来了好几拨儿,如眉把他们都放在冷宫冰房之中,只说有个吃醉了的客人睡在本房,不能挪动。就连郭卢二位老财神,也都受了冷淡。   饶是这样,那些不知意味的客人,到三更天方才走尽。如眉自想:讨厌鬼都走净了,正可尽此长夜,来斟定雨生的资格。便回到本房,见吕雨生还自未醒,就把帐子重复钩起,坐在他的身边,瞧着他的睡容。见他粉面还晕着酒红,自然就带着几分笑意。头发梳得原很光滑,但因在枕上滚的,有一绺搭在额际,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像个妇人的懒妆。如眉越看越爱,便轻轻爬上床去,躺在他背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轻轻向雨生额下一搔。雨生微一转侧,如眉忙把手缩回。哪知雨生只   动了一下,依然还睡。如眉忍不住,叉伸手去搔他的肋窝。这次吕雨生真醒了,朦胧中睁跟看时,眼前并没有人,不由“哦”了一声,又闭上眼。如眉扑地向他颈际吹了一口风,“格”地声笑起来。吕雨生惊得揉着眼坐起。转脸瞧见如眉,也拧着眉儿一笑。如眉见他那软媚可怜的样子,更动了心。正要叫他重行倒在身边,偎倚着说话,吕雨生忽然转脸见桌上的钟,愕然叫道:“呀,都两点过了,我这一觉怎睡了偌大工夫。”说着就跳下地去,道:“我得快走。”如眉不愿意道:“天到这时候了,外边又冷,你睡得热乎乎的,怎能出去?”吕雨生道:“实在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回家。”如眉寒着脸儿不语。吕面生已穿上长袍,戴了帽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如眉才叹气道:“我高攀不上你吕二爷,你也真好意思的……”说着低下头去,显出无限幽怨之意。吕雨生似已看出她垂爱之情,挽留之意,就凑到他身边,悄然道:“你的心我很明白,可是要好不在一时,今天我实在有事,明天我一定来陪你,长谈一夜。”说着那脸儿紧和如眉发际贴着。   如眉固然舍不得他走,但因交情尚浅,不能过于操切,只可放松一步道:“明天一定么?”吕雨生道:“一定,我绝不骗你。”如眉用含怨的眼波注着他道:“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盼你等你。你要不来……”吕雨生道:“一定来,不来是个大王八。”如眉笑道:“那就在你的心了,莫说赌咒不灵,就是灵,当王八又算什么?当兔子你们也不在乎啊!”如眉这样无心调笑一句,吕雨生却红了脸道:“你怎么玩笑!”如眉怕他不愿意,就携着他的手道:“你准是回家么?不要又到别的相好处去睡,我看着你上车。”   说着两人就从屋中走出,一直到了大门外。如眉给雇好车子,看他上去。车子走出一丈多远,如眉远叫着“明天见,明天来”。叫声未了,忽昕身后咳嗽了一声,连忙回头看时,只见朱上四正低着头走进院去。如眉知道自己对吕雨生的情形,已被他看见,初觉心慌,继而凝神一想,就转身走入,没事人几似地走进自己房里。见朱上四正坐在椅上,用手帕擦脸上的油光,如眉也没理他,只自倒了碗茶喝着,口里哼起小曲来。朱上四也默然了半响,才向如眉微笑着问道:“你方才送走的那个人是谁?”如眉淡淡地只答了一个字道:“客。”朱上四碰了一个软钉子,忍着气道:“我知道是客,还用你说他姓什么。”如眉道:“姓任。”朱上四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如眉道:“他自称姓任,我能替人家改姓么?”朱上四觉得如眉的话越听越扎耳朵,赌气不问了。半响又冷笑道:“那个人真漂亮啊!“如眉装作麻木不仁地道:“漂亮么?我倒没看出来。明天他来时我再细看看。”朱上四听她诚心捣乱,气得面色改变,忍不住道:“你是看中他了。”如眉冷笑道:“我还没看呢,等明天看了再说。”朱上四原是久占上风的人,哪里经得这样奚落?何况又装了满腹的独流高醋,就顿足骂道:“妈的,不要脸!”如眉走近一步道:“你骂谁?”朱上四道;我骂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烂了桃的臭窑姐儿。”如眉大怒道:“姓朱的,凭你不配骂窑姐儿,你吃着窑姐,穿着窑姐,你妹妹也是窑姐,你还有脸骂人?”说着也丑骂起来。   朱上四向来挟制着如眉,只想着如眉怕他,便是平常为钱财拌嘴,也都是情人龃龉的情形。今天忽然变到毒口丑诋的程度,便知自己在情场上已受了致命之伤,柳如眉心肠已变,不由大惊,只可软下来道:“你有话慢慢说,何必喧嚷?”如眉更高声道:“我正要喊进人来,评评这个理呢。怎么着,养活你好几年,到头挨你一顿骂,我这冤向哪里诉呀!你妹妹也跟我同行,你把她叫来,咱们说说。”朱上四见她只管揭自己的疮痂,脸上真挂不住,恨得抓住如眉道:“你还说!”如眉喊道:“你妹子现是窑姐,有证有据,怕我说行么?”朱上四打了她一个嘴巴道:“你说!”   如眉被打,哪里肯饶,就拉住朱上四撞头撒泼地闹起来。这时外面的同院姊妹,以及仆妇人等,听得如眉房内吵嘴,因为娼窑中的情形,多是不打不成相好,都司空见惯,谁都不肯多管。但到后来,房里越闹越凶,有人从帘缝偷看,见他二人已揪扭起来,才都进去拉劝。如眉见有人来,更是不依不饶。朱上四想不到如眉如此反脸无情,自料再闹下去,绝没自己的便宜。就顿足道:“完了,咱们俩的缘分满了,姓朱的不跟你呕这份儿穷气,大爷走。”说着便要趁坡儿下台躲开。哪知如眉却拉住他不放,口里喊道:“你想走,可得成?这几年花了我上万的钱,都得还我。要不然,咱就手拉手儿去打官司。”   朱上四本是个流氓,早先就以讹诈为生。以后结识了柳如眉,有了经济来源。才自己装成一个衣冠人物,抛了旧业不干,而且也顾起脸面来。他所以对如眉服软,就是怕她把自己妹妹吃风流饭的一节事,闹得叫众人知道,日后便不能在外面装人。如今听如眉要向他算还旧账,不由气冲了肺,再顾不得许多,也变了脸道:“怎么着,你想讹我?不错,我花过你的,岂止上万?上万万还多呢。打官司也好,你拿出凭据来,大爷按数儿还钱。要拿不出来,我先打你个讹诈。”说着又踢了如眉一脚。   这一下如眉可真拚了命。一把拉住朱上四的手就咬住了手背,再不松嘴。朱上四疼得脸都失了血色,拚命挣扎。旁观的人喧嚷着,有的抱住如眉,有的拉朱上四的手。闹了半响,朱上四怪叫一声,缩回手去。柳如眉站直了身,满口是血,一张嘴把一块鲜红的东西吐到地下。大家看时,竟是一块一寸多长半寸多宽的肉。如眉又连吐出两口血沫,指着朱上四道:“咱俩好了一场,今天算到头儿了,我也腻烦活着,爽性咱们并了骨吧。”朱上四一语不发,脸上放出凶气,咬着牙闯出房门。如眉还要抓他,却已被众人按住,急得叫道:“姓朱的,你要跑,算不是父母养的。”众人忙劝道;“大姑娘让一步吧,你们有好儿在先,这样也叫人笑话。”柳如眉道:“我不怕笑话,这小子气苦了我……”   一言未了,忽听院内伙计岔了声音地喊道:“你们留神,朱爷把厨房菜刀拿来了!”霎时朱上四已举着菜刀进来,好像凶神附体,后面有两三个夥计拉着他,还被他挣扎入室。房中的几个姑娘,都吓得叫着乱躲,如眉倒直迎上去,伸着颈儿喊道:“姓朱的,给你剁。”幸亏有两三个仆妇,把她拽住,未得上前。朱上四也因被夥计把手腕握住,空擎着刀不能舞动。房内的情景已到了如此销魂不忍听的地步,哪知楼窗外隐着的一个人,已听得心酸肠断。这个人从仲膺芷华进门时业已随来,仲膺在门外所见的黑影,便是他。这人不消说,定是白萍了。   话说刘宇的来踪去迹,实在与达光所猜想并无大差。他自从在旅馆中,把达光推出以后,便独自想了一夜,把方法想妥。次日便挪了寓所,又出外访一个很近的朋友,托那朋友打听在最近有没有熟人出门。恰巧那朋友有个义弟姓蒲的,将要汉口之行,行期却在一星期后。刘宇忙着先收拾得衣履翩翩,到娼窑去逛。走了好几家,并没寻着一个容貌好的。后来进了一家南班,挑好一个名叫丁玲玲的□□,生得容貌甚佳,又是从上海新来到本地,来了不过半月。刘宇看得中意,便竭力巴结,谈得感情甚洽。丁玲玲因刘宇是个浊世佳公子模样,也颇为垂青。到第二日,刘宇便买了几件时色衣料送她。丁玲玲更以为是一户好客人,自然更特别亲近。第三日,刘宇便请她看戏吃饭,丁玲玲欣然而往。散戏以后,天气尚早,刘宇便约她同去照像,偏丁玲玲也喜欢此道。刘宇连请她照了十来个单人像,然后才要同摄一影。丁玲玲不好意思拒绝,并且她也有心和刘宇要好,便同照了。刘宇又连混了三四日,把照片取到了手,忙把夹纸上的照像馆名铲去,又写了自己和周梅君的名字,算作新婚合影。又写了结李颖的离婚书,和那封信完全封在一处,才拿去交给那姓蒲的,郑重托他带到汉口,然后交邮局寄回本地。那姓蒲的带着去了,刘宇约摸着日期过了已有两旬,李颖必已接到函信,才给达光致书,指点去接近李颖的方法。刘宇做到这一步,可算受诺於达光的话,已完全践约,大可撒手自行。但他终不肯罢休,必欲明白这事的结果,不特要看李颖对待达光的情形,而且要借此观察女人的心性。他料到二人若有了遇合,定要在李颖处聚会,便自己化装作个商人模样,每夜到李颖门首一带来回梭巡。连等了好几日,虽偶见李颖独自出入,却并无达光踪迹。这一日夜间将近九点钟,刘宇又到这里伺察,见李颖楼上并无灯火,知道她并没在家,便在街上来往踱着。又过了半点钟光景,忽见从东来了一辆汽车,在李颖巷口停住,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刘宇因街灯不明,略走向前来看,才瞧出来是李颖和达光,但他也被达光瞧见。幸而达光没有深切注意,匆促又被李颖催走,才没有破露。不然或者竟要章法大乱,又要害著者大费手脚了。   当时刘宇见他二人走进门去,接着楼上灯光亮了,不禁心中跃跃欲动,恨不得赶去旁观,看这二人作何意态。但是要去参观,还得率由旧路,登邻墙而上楼窗。只是此际时光尚早,路有行人,被人看见不便。踌躇了约有一点钟,才想起个主意。刘宇知道这巷口左近,是没有警察岗位的,便悄悄走入巷口,从袋里摸出铜板,向街灯瞄准掷去。连掷了四个,只听砰地一声,电灯已破。巷口突然黑暗,刘宇忙走进巷底,仍遵往日旧路,跳上墙去。他因在军队服务,练习各种武术,身骨已较前轻捷,仍攀上那个窗子。向上略一探头,已见达光正坐在写字台前,拿着一张照片看,刘宇便明白他所看的是什么。又觉在这窗口被达光瞧见不妥,忙又跳退墙头,向右攀上另一窗口。这窗口却正对着床帐,窗内又障着绒帘,只留着寸许宽的缝儿,向里看得清清楚楚,从内向外看却什么也瞧不见。刘宇便飘身跨上窗沿坐了,不特坐得稳,看得真,而且里面说话也听得很真切。这时已见李颖站在达光身后说话,接着李颖退到床上,达光赶过去。李颖又躲到沙发上,达光又赶去跪下。刘宇心内怦怦,便知他正在求婚,只瞪圆了眼,看李颖怎样对付。接着李颖的手抚在达光头上了,两人的唇相接了。刘宇不自觉地把脚一顿,哪知竟蹬了个空,几乎落下去,直吓了一身汗。急忙坐稳再看,见两人对泣,不禁暗叹自己的办法不错,他二人的感情已到了固结不解的程度,我若再混在中间,真太不知趣了。又见两人互吮眼泪,刘宇瞧着那狂热的态度,自己心中却似饮冰一样,阵阵生凉。又听他二人说到自己,达光淡淡的只有讥敲,便暗笑达光,你只顾为得李颖,竟不惜作此违心之论。可是在这时节,你是没法说我好话的,我很能原谅你。又听李颖倒说出几句念旧之言。悲怆之语,不觉又自动心,念着李颖果是有心的人。只这几句话,已不负我们婚后数年相处之情,我这样对付她,倒是我无情了。接着又见两人调笑,安置枕衾。这些情景,自己当年原是局中之人,如今竟作了旁观之客,心中便觉有些酸辣辣的。接着房中灯灭,又发出许多声音。刘宇方才虽能处之坦然,此际却不能再守望下去,暗想道:这又是去年所见的情形,我何妨以李颖丈夫的资格,再进去冲撞一次,叫他们不要高兴过度。忽一转想,又暗笑道:我真不害羞,才把离婚书寄给她,又吃起隔窗醋来了。岂不要笑破了我自己的嘴唇皮?罢了。我可以走了,便举手默祝道:“达光,李颖,你们的老友刘宇在这里祝你们永远快乐,你们晓得么?再见了。”叨念已毕,便再不停留,跳下墙头。一直走了。   010章   (一)   刘宇自亲眼参观,爱妻李颖和良友达光重圆旧梦,自觉万事俱了,百念皆灰,自己的世界原是爱妻良友组合而成,如今这世界虽在,却已被他两人包占,自己已被摈到世界以外,无可留恋,才撒手而行,飘然自去。   回到寓所,心头好似词曲中所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净。”前事都付诸幻灭,但是将来尚须打算。刘宇自想从去岁发现他们的秘密,由家中出走以后,便已决定了游戏人间,随缘住止的主意。不然怎能忍污耐垢的,跟余求前胡混?不想又遇于飞那一段魔障,几乎又和世界发生了纠葛。如今可乾净了,于飞已嫁了人,李颖也有了主,她们对我都能断然割舍,看起世界上的女人,都不过如此。只这两个,我已经领略够了,从此再不作亲近女人之想。但是我既然如此灰心,如此解脱,难道我该学旧谈中所常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么?那岂不太落熟套?不如还是率由旧章,依然去游戏人间,闯到哪里,便是哪里,敛得甚事,便是什事。藉人们的世态炎凉,开我的风尘笑口,把荣辱生死苦乐,都付之度外,有人请我到政府去做总统,我也不辞;有人唤我到娼窑去当龟奴,我也可去,如此便可把世界玩个淋漓尽致。几时玩得够了,然后再寻个痛快死法,了此一生。这样虽然是漂泊者,却也不失为有福人。但是自己在军队上的职务,尚未辞去,这军队的生活,也过得烦了,还是先到北京去,把职务正式辞掉,落得来明去白,然后再想旁的玩法。   当时刘宇主意已定,次日便到北京,向长官婉言辞职。长官虽然竭力挽留,无奈刘宇辞意甚坚,只得允许。刘宇离了军队,立刻觉得无事一身轻,但一时尚不能作何消遣。他素闻北京地方的学风,十分嚣张淫靡,意欲参观个透彻,以消磨眼前的无聊岁月,便移入西城一个公寓中寄住,与一般青年学子同居。这公寓果是浪漫会场,每个学生都是竭力发展个人自由,而不顾妨碍他人的自由,于是在这自由的途径中,发生了许多不可言传的自由笑话。不特男子室中,时有女生作长夜之谈,便是舞女娼妓,都是常来常往之客。而且许多男生,暗地把请女生吃懂,与招妓俏酒,并为一谈。据说其中极微小的分别,便是□□只会唱戏曲鼓词,而女学生却是弹梵华铃,唱情曲,□□只会说些浪语淫词,而女学生却在浪语淫词中,镶嵌些崭新的名词,和零碎的西洋话。至於其他的打情骂俏,倒是不差上下。刘宇含着一片愤激的心,瞧着这一般痴男怨女。胡作非为,并不学固执人的慨叹,而看得倒很有趣,便也和他们交结。刘宇正在青年,人又俊雅,自然深受欢迎。刘宇自称是某大学学生。好在北京不上课的大学生遍地皆是,不致露出马脚,因此交结了许多的浮薄朋友,尤其是一般女学生,大半愿意和他亲近,时常作无耻的追求,刘宇却是逃避不追。但是学界的□□已被他观察得很清楚。   刘宇在公寓中混了两个月,又有些索然兴尽,便想迁地为良。正在尚未决定,这时已到了十一月。一天早晨,下了一场初雪,同寓有个学生老钱,忽然动了游山看雪之兴,便约刘宇到西山去。刘宇原也无聊,就答应了,同他坐汽车直去西山。不想走到半路,业已雪霁天晴。刘宇十分扫兴。但既已乘兴而来,不便中途歇兴而返,只得继续向前。及来到西山,只见山间地上,雪已多半融化,剩些残雪,把山原点缀成瘌痢头一般,很令人看着不生美感。刘宇和老钱也惟有姑妄游之,跳下汽车,舞着手杖,好似练习赛跑一样,一口气跑了三四里地,身上都出了汗,才慢慢地向前徐步,商量着到西山饭店去吃早饭。正走着,忽见远远山坡之上立着一丛人,都忙忙碌碌地,不知在做什么。老钱眼力敏锐,已瞧得清楚,向刘宇道:“这是拍电影的。那立在地上的是摄影机,大约正在拍着呢,咱们赶去看热闹。”说完就向那山坡跑去。刘宇在后相随,渐行渐近,才看明白果然那群人是在拍摄电影。到了近前,便立定了看。只见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正立在摄影机旁,手里拿着一根好似魔术家用的小短杖,摇动着向山坡上的人指挥,口里也高声喊叫,看情形是个负导演责任的人。那山坡上立着五六个人,没一个不是面涂□□,描眉打鬓。其中的一个,打扮得像个年少英雄模样,其余都是凶眉恶眼,短衣帮袖,另外还有一个女子,装饰得十分漂亮,刘宇便明白这必是一幕英雄美人的剧情。又见那山坡自上至下,雪比旁处都厚,而且不露地皮,只是头色斑驳不纯,稍远处又藏着扫帚簇箕等物。更明白必是这影片公司,也是趁今天来照一幕雪景。无奈雪已半融,只得把各处残雪扫来,堆积一处,勉强应景,这也未免可笑。   刘宇正在揣想,猛听得那导演先生一声号令,立刻那几个扮恶徒的人,有两个把那女子擒住,另外那二个便和那少年英雄争斗起来,那情形好似戏台上的武打,只是个个神情怯弱。那导演的嘴,也随着那一般演员的手足而发号施令,不住地喊:“打!踢!使劲!再像样些,喂,倒下!快起来!”那扮少年英雄的演员,挺着麻秸粗细的胳膊,大奋神威,要把那一群恶徒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那痨病鬼的体格,虽然卖尽气力,仍然是烟鬼挽辫子,丝毫没劲。那几个扮恶徒的演员,倒都像下等社会的劳工,体格很壮。若不是做戏,而是真的斗殴,只须每人一拳,便可把那少年英雄打成零骨碎肉。然而为符合剧情,都把气力含蓄起来,装作得弱不可支,以衬托那少年英雄的勇武,又好似都休着那少年是个主角,让他三分,更似乎怕使力稍猛,他鸡肋难当尊拳。每人打出一拳,踢出一脚,形状都极柔和,而且打不到地方,便缩回去,所以看着松懈不堪。后来那导演急了。跳脚高喊道:“这不成!这哪是活人打拳,简直死鬼比武。你们要拚命地打!”说着又叫遭,“老张向左边跳!老高往左闪!小周倒下!快起来!一个凤凰展翅,再一个喜鹊登技,狠狠地一脚!老李别怕疼!”导演这样一喊,演员们居然增加了精神,大家打得此伏彼起,人仰狗翻,个个身上都滚了泥和雪,神情好不狼狈。那导演又喊道:“吴翠瑛,你别忘了表演,别只站在一边看热闹,要做出着急和挣扎的样子。喂,小周,给老高一拳老高倒下,别再起来!再给老张一靠山背!老张向后滚!好,停止!停止!”说着摄影师已住手不摇,演员也都喘吁吁地休息。那导演向众人道,“你们都没有吃饱饭么?怎打的一点不起劲?小周好象肾脾亏损,连腰也直不起来,翠瑛只站在旁边看戏,也忘了表情。你叫海盗劫去,你情人来救,和强盗相打,你在旁边瞧着,不带一点神气,这是情人么?简直仇人。这不是糟改?我也没法子,只可马马虎虎。”说着又讲演道:“以下便该作一幕近撂,小周把老李打败,老李向山后逃跑,表示去请救兵。然后小周再把看守翠瑛的钱太和老冯也打跑,翠瑛立刻投到小周怀里,连着接两次吻。这吻接得要特别热烈,仿佛两个野兽。互相啃咬,才能瞧着起劲。再说两句话,便向后边瞭望,要做出惊恐的表情,表示又有大队强盗赶来,你两个要很快地抱到一处,向山坡下一看,稍一犹疑,相抱着从山坡滚下,这一节便算完。你们听明白没有?”众演员都点头答应。那导演便盼咐把摄影机向前移动丈许,机头又稍上仰。刘宇在旁看着,便明白他是要借近摄的方术,把这两丈多高的山坡,幻成了陡壁悬崖,这办法更幼稚得可笑,便也凑近前去看。   少时那导演喊了一声“预备”,立刻摄影机又播起来。这次倒很干脆,少年英雄一拳一脚,便把那所谓老李的,打得翻滚在地。那老李爬起,一足还跪着,回头向那少年英雄一拍胸脯,表示不含糊,便跳下山后去了。看样子颇似旧戏中的“白水滩”,青面虎被穆玉琪打败,临下场的亮相一样,刘宇和老钱都瞧着哑然而笑。这时那少年英雄赶到那女子近前,看守女子的两个恶徒,方才也似木雕泥塑,和那女子虽是仇敌,却是相安无事,而且同立於袖手旁观的地位。此际见少年近前,才如梦初醒振作精神,抛开女子。向那少年迎敌。这两个倒是真正脓包,其中的一个,见少年一拳打来,拳头还相距尺余,他已自动地滚向山后,另一个却是手脚迟慢,被那少年一脚,躲开不及,跌了个仰面朝天,恰巧头部撞在一块尖石之上,疼得他怪叫起来,僵卧不起。那导演着急叫道:“钱大,快起来跑!这太不像样。快跑!快跑!”说着见那钱大还是不动,忙改口叫那少年道,“小周,你把他踢到后边去。快!快!”那小周依言,便把那钱大像踢足球般的踢。无奈气力不佳,连踢了七八脚,才把他踢到稍为低洼,镜头摄不到之处。那导演又叫道:“翠瑛别怔着,快演你的……”话未说完,那女子已跳跃着,跑到少年跟前,那神情活泼得很,而且态度象在什么宴会里,欢迎倩侣时一样安闲,仰着头儿,做出媚态,倚到少年身上。那少年也用力把她抱紧,果然接了两个热吻,“啧啧”有声。那女子忽然娇声叫道:“暖哟,你真蠢,把我的嘴唇都咬疼了,该死的东西。”那少年喘着微笑道:“导演先生叫我咬你,我这还是口下留情,要不然……”那女子骂道:“要不然,怎样?回家咬你妈的口去。”那少年也回骂道:“小浪东西,你骂!看我夜里怎样收拾你。”刘宇在近处把这些情话听得满耳,暗想在这种情节中,居然有这样说话,将来片子摄成,看的人见他们唇吻张合,必以为男子致安慰之言,女子说感谢之语,哪知竟是互相丑骂呢。又幸而这不是有声片,若是有声,这种对白才算新鲜无比咧。   这一幕最精采的接吻表演完毕,那一双男女仍然在那里互相偎倚,尽量的享受着温存旖旎,灵肉不一致的艳福,迟迟不动。好似觉得这可以公开的揩油,应该乘机多揩一会,便忘了继续工作。但是影机的摇动,却没在停止,惹得那导演又像乞丐叫街般的高喊道:“你们还没搂够么?回去我给你们预备床帐。那时再请随便。现在是拍片子,别尽自拆烂污,快表演!回头看哪,害怕呀!”刘宇听着更自忍俊不禁,暗想这个公司,连传声筒也不预备,只顾经济了公司的钱,却破费了导演的喉咙。这时那女子听着那导演的命令,立刻浑身抖战起来,好似抽筋一样,然后才回头向山后去看。那导演又跳脚道:“你怎先怕起来?还没看见什么。糟糕,这几尺片子废了,没法子,接着演。”刘宇又见那少年英雄,果然有英雄气概。回头看了看,缩了缩脖儿,便算表示惊恐。又拥着那怀中的女子,向前走了两步,用手向山坡一指,口吻微动,好似要从此处跳下。这时那女子从两丈高的山坡上,向下一看,那外面的惊恐,立刻传到内心,张着两手,便向后退。叫道:“啊呀,我瞧着眼晕。我不跳,我的妈!跳下去还不摔死?”那导演急得大喊道:“翠瑛,这算什么?方才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又变卦,诚心捣乱可不成。小周,你抱住她,楞向下滚。快快!”那少年英雄果然遵守号令,冷不防把那女子抱紧,那女子挣扎着,好似要哭的叫道:“我的妈呀,我可……”那少年英雄不由分说,但是他本身也有些胆怯,不敢直向下跳,就抱着那挣命的女子,拽到山坡边上,先横着卧倒,然后把眼一闭,也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两个人合成一个雪球,滚到山坡脚下。少年英雄慢慢坐起,□□着,说是被山石撞疼了腰部,那女子却仍旧倒着,嘤嘤地哭起来。立刻那导演吩咐影机停摇,和众人都跑过去救护。先把那女子拉出雪堆,幸而并未受伤。她只哭喊着不干了,又骂那小周没良心,不该这样硬弄,“我受不了”。导演使出温柔手段,竭力哄劝,又承认从公司公款里赔偿她一套新衣,另外再加一件斗蓬。那女子忽停哭拭泪道:“斗蓬我可要皮的,棉的可不成。”那导演忙道:“一定皮的,一定皮的,还是狐皮。”那女子“噗哧”一笑,立起来道:“可要快给我做。”那导演用狐皮斗蓬把这位女明星治愈,才去看那男明星。那小周好似自知没有狐皮斗蓬的希望,居然没张致作态,自己把腰捶了两下,也便没事了。   这里的纷扰,方才告一段落,那导演抹着汗,才待发言,忽听山坡边又响起□□之声。大家用目看时,原来两个恶徒架着一个恶徒,从山后走来。那受伤的恶徒,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的白雪染着红血,相映着十分动目。刘宇便知是方才在山坡上,扮恶徒受伤的那个钱大,受了这样的伤,那导演看着倒漠不关心,只问跌伤了哪里。一个恶徒答是跌破后颅,导演只点点头道:“现在且忍一会,回去再请大夫调治好了。”那钱大却自己答道:“我这伤不要紧,裹上就算没事。”刘宇听这人说话,很是耳熟,便很注意。恰巧那钱大已蹀躞到刘宇跟前,瞧见刘宇,忽然叫道:“你不是王先生么?”刘宇愕然惊视,见他面上厚涂□□,真不明白强盗何以要抹成曹操一样,却被汗和泪把粉冲得斑驳零落,像个活鬼。白布又缠到眉际,更看不清,便问道:“你是谁?”那钱大叹气道:“林先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余求前。”刘宇大吃一惊,便问余求前怎落到这样景况,那余求前道:“一言难尽。林先生,你近来可好?”刘宇正要说话,猛觉被人拉了一下,看时,却是同伴老李。那老钱悄声道:“你有话等会儿再说,先看完这一幕喜剧,莫失了好机会。你听,导演又说话了。”刘宇不知又有什么奇情趣事,忙向导演注目。只见他正向那吴翠瑛说着道:“不成,方才你们表演的太不像样。从山坡向下跳的时节,你那种神气太难看。必须做出甘心情愿,拚着跌死做同命鸳鸯的样子,才能符合剧情。像方才,你竟是意欲逃跑,小周硬捉你跳下的,岂不是笑话?这一幕原是全剧最精采的地方,公司单仗着这一幕多卖拷贝呢。我的意思,必须重做一回,把方才拍的作废……”他话未说完,那女子已叫起来道:“我可不干!我可不干!你积德,饶我吧。”那导演道:“翠瑛,你莫胆怯,要为艺术努力牺牲。”翠瑛愁眉苦脸地道:“什么易数,就是牙牌数,我也不干。”那导演道:“你真不干?”吴翠瑛道:“真不干!真真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导演道:“不干也好,那么方才许你的狐皮斗蓬,也作为罢论。”吴翠瑛倏地哭道:“你欺负我,说了不算。”哭着就要倒下翻滚撒泼,那导演不动声色地道:“你闹也没用,反正只有两条路,你要斗蓬,就得重演,若不肯重演,就没有斗蓬。”那吴翠瑛撅着嘴说不出话,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看那神情,似乎既怯着摔跌的惊恐,又舍不得可爱的斗蓬,因此推就两难,犹疑不定。那导演先生又催促道:“到底怎样?我绝不强迫,只听你一句话。”吴翠瑛无限委屈道:“你们只算计我,也不怕损阴丧德,一点也不疼人,明天你夜里再在我房里起腻,看我怎么撵你,你忘了……”那导演脸上微红,又听她似有允意,就向小周丢了个眼色,道:“小周,你扶着翠瑛,还上山坡,再演一回。你们要知道,这一部片子出了版,包你周作方和吴翠瑛都变作轰动一时的大明星。小周就是东方范朋克,翠瑛就是东方玛丽壁克福,现在必须努力。”白萍听他这一套米汤,不觉把混身的肉都麻上来。暗想他也不顾忍心害理,真把范朋克和玛丽璧克福骂得这样苦,他二人在美国有知,恐怕起码要大哭五十二星期。这时那小周嘴里咕噜着道:“我也不配范朋克,也不想成明星,只盼薪水能给够了数,我就念阿弥陀佛。”说着就过去挽着翠瑛。翠瑛扭着身子,顿足道:“我不……”小周笑道:“走吧,我的东方璧克福,别叫你的范朋克着急。”翠瑛也噗哧地笑了,居然半推半就,任小周扶上山坡。   那导演忙挥闲人退后,喊了声“预备”,立刻影机又轧轧摇起来。导演叫道:“你门从接吻以后做起,这次可不要拆烂污。翠瑛,你可要记着,这一次能叫你得到一件斗篷,狐皮斗蓬!”这两句话居然使翠瑛精神奋发,竟格外聚精会神,表演颇为有样。她先跳到山坡边,向下看看,又一咬牙一顿足,表示出决心和大无畏的精神。导演喜欢得把中外合璧的话都说出来,拍手夸赞道:“外路外路姑得,好的很,好的很。”在导演赞扬声中,翠瑛更加勉力,发现出英雄气概,竞把小周一把抱住,很兴奋地说了两句话,仿佛鼓励小周,倒把小周比得猥琐了许多。导演又拍手赞道:“好好,就这样。好极了!别再迟误,快往下滚!要滚得有神气!”一言未了,吴翠瑛已和小周搂得紧紧地,又接了个热吻。那神气是表示一对情人,因要跳下这千丈高崖,——其实只有两丈……跳下去还不定死活,所以有这哀艳的一吻。吻毕,两人也没预先倒下,立着把身向下一倾,就咕噜噜象肉球般地滚下来。导演乐得手舞足蹈,叫道:“大成功!大成……”才喊到半截,忽听身边的摄影师跳脚道:“糟了,这真该死。”导演回头一看,问道:“怎么?”摄影师愁眉苦脸地道:“胶片完了,恰在这时候完了。”导演直着眼,跳得老高道:“怎么完了?”摄影师道:“用完了,就完了。”导演道:“什么时候完的?”摄影师道:“就在他们要向下跳的时候胶片就摇完了。”导演急了,大喊道:“好容易他们这一幕演得精采,这又前功尽弃,你是干什么的,给我误了大事?你要负赔偿的责任。”摄影师反口道:“我负什么责任?今天早晨我曾和你说,胶片只剩下不到一千尺了,怕不够用,要再买一些。你说公司没有现款,将就着过今天再说。方才这一幕,本已拍完了,这一重摄,就不够了,也不过只差几十尺……”导演气急败坏地道:“只差几十尺就算一败涂地!倒霉倒霉,丧气丧气。”那摄影师咳了一声,就蹲在一边,不再说话。颇为有样。她先跳到山坡边,向下看看,又一咬牙一顿足,表示出决心和大无畏的精神。导演喜欢得把中外合璧的话都说出来,拍手夸赞道:“外路外路姑得,好的很,好的很。”在导演赞扬声中,翠瑛更加勉力,发现出英雄气概,竞把小周一把抱住,很兴奋地说了两句话,仿佛鼓励小周,倒把小周比得猥琐了许多。导演又拍手赞道:“好好,就这样。好极了!别再迟误,快往下滚!要滚得有神气!”一言未了,吴翠瑛已和小周搂得紧紧地,又接了个热吻。那神气是表示一对情人,因要跳下这千丈高崖,——其实只有两丈……跳下去还不定死活,所以有这哀艳的一吻。才喊到半截,导演急了,导演气急败坏地道:“只差几十尺就算一败涂地!倒霉倒霉,丧气丧气。”那摄影师咳了一声,就蹲在一边,不再说话。   正在这时,那从山坡滚下的一对男女,在雪堆中喘了会子气,翠瑛虽没跌着哪里,但仍顿着不动,要等那导演过来,好撒娇泼痴,以得他的奖励安慰,并且为斗蓬要求切实保障。但顿了半晌,见导演并没对自己注意,倒回头和摄影师喊闹起来。翠瑛不知何故,觉着再顿下去也没什么好处,便和小周同跑到导演面前,问道:“怎样?我演得怎样?”导演垂头丧气地道:“不怎样,好也没用。”小周插口道:“怎么没用?”导演道:“戏没拍在片子上,还不是没用?你们演得不错,可惜胶片恰在这时用完了,枉费了气力。”翠瑛叫道:“暖呀,该死该死,我可不容易,差点儿没摔折了腰才做出一点好成绩,竟遇见这冤枉事。你们诚心耍我,拿我开心。”说完就哭,那眼泪真就一行一行地向下落。导演气得用脚只踏地下的乱石,叫道:“够了够了!我还不够别扭,你别再吵。你放心,片子没拍好,活该!斗蓬照样给你做。不给你,我是王八旦。”   吴翠瑛听说斗蓬有着,才不再闹,倒翻着眼说风凉话,道:“咱们公司好倒运,净出笑话。我就没听说过拍片子拍到半截会没了胶片。这才新鲜呢。”那导演无精打采地道:“新鲜自然新鲜,你先闭上嘴吧。”说着顿足道:“片子拍了个乱七八糟,还在这里赖着有什么用?大家收拾,快回去。”吴翠瑛把腰扭着道:“你不是还请我们到西山饭店吃大餐么?怎又说回去?”那导演没好气道:“什么大餐?照这样,怕你们连一日三餐都要没有。”吴翠瑛撅嘴道:“早晨大冷的天,我睡得正香,不愿意起床,你满嘴抹着蜜似地把我哄起来,说拍完片子请我上西山饭店吃饭。这会儿又变卦了,看你下回再说出天来,我可再信你!”那导演任她叨念,只做听不见,只指挥众人收拾一切,立刻回程。   (二)   眼看这一群演员便纷乱起来,原来山坡后土道上停有三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方才运这些宝贝前来,此际又要运他们回去。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什物运到车上。刘宇回头看那余求前,也已把头上伤痕重新裹紧,挣扎立起,与众人帮忙。想起还要和他说话,便赶去问道:“余先生,你这贵公司是哪一家?你就住在公司里么?”余求前匆匆忙忙,正左手挟着铁掀,右手抱着扫帚。喘着气向前走,见刘宇相问,忙答道:“唉,提不起。我现在无家可归,可不是住在公司里?我们公司是好运道影片公司。”刘宇忍不住笑道:“果然好运道,怪不得方才那位女士说好运倒呢。公司在什么地方?”余求前道:“在前门狗尾巴胡同七号。刘宇点头道:“改天我去瞧你,现在你忙得很,请执公吧。”余求前摇手道:“不必,不必,千万不必。林先生,你住哪里?还是我瞧你去好。”正说着,那导演已从远处叫道:“钱大,别尽自延迟,快把零碎东西搬干净,就要走。”刘宇挥手道:“你快去吧,改天我寻你细谈。”余求前没奈何,只得点了点头,一溜歪斜地走了。   须臾这露天外景摄影场人烟寂静。那三辆破长途汽牢,载着许多未来的电影明星,缓缓而去,方才的一片喧闹之场,倏然清冷,只胜下刘宇和老钱两个,对着地下的遗迹,笑了一会,却觉肚子饿了,才缓步到饭店去吃早餐。饮食中间,那老钱笑道:“咱们莫把这顿饭当平常,那东方玛丽壁克福的吴翠瑛,哭喊还吃不到呢。”刘宇叹息道:“看这影片公司的情形真是令人可惨,怎就卑陋到这步天地?真给电影界丢人。我虽然没有银幕上的经验,只就我这几年看影片所得的常识和读电影书籍的修养,若做起电影来,准能比这位导演先生胜过万倍。”老钱道:“我不懂什么电影。只觉方才这个吴翠瑛生得不坏,一双眼儿很够要人老命的。只看她那一种劲儿,每逢不愿意,就把腰儿一扭,就仿佛小孩儿受了委曲似的,我看着真不好受。上海有个韩云珍,人说是骚在骨子里,我看这吴翠瑛,却骚在腰眼儿上。方才看她向那个导演讨大餐吃,小模样儿多么可怜,我真后悔没留住她,一同来吃。我把什么女人都玩够了,再弄个电影女明星玩玩,倒也蛮新鲜。”说着又添了一个字道:“格。”刘宇道:“格什么?”老钱笑道:“我这是苏州话。”刘宇道:“苏州话有这样说的?”老钱道:“我这本是北京话,另外再加个苏州尾巴。你可知道樊山老人有句诗,是‘吴人京语美于莺’,我这京人吴语大约也和莺差不许多。”刘宇笑道:“钱老爷饶命,何必惹我把吃下的饭重喷出来。” 那老钱吃着饭,还是不住日地叨念吴翠瑛。刘宇道:“你不可侮辱人家的人格。”老钱擞着大嘴道:“你以为她们有人格么?大白天野地里拍片子。还这样打情骂俏,若是夜里在公司把门关了,男子成群,女人一个,还不知多么热闹呢。前些日有一家报纸,登载说警察在大旅社查店,发现了三个青年,一个女子,合开一个房间,正在长枕大被地得其所哉,便被捉到官里去,据说都是好运道公司的演员。那女子虽不知是这吴翠瑛不是,不过我看她的神情,起码也和那导演有过关系。至于那个扮少年英雄的小周,更不知揩过多少油了。”   刘宇听着,想起方才这些影界人物的不尴不尬情形,不禁慨叹道:“你的话虽然刻薄过度,好象太骂苦了人,可是这群宝贝的模样也真是叫人没法辩护。”老钱更得意道:“所以呀,任凭人们把这群东西捧成天上星辰,人间鸾凤,然而我只把她们看作艺妓流娼,究其实还是我的眼光对,绝不算冤枉他们。你不是认得那个钱大么?几时去会他,务必带我同去。”刘宇道:“你去做什么?”老钱道:“我去和吴翠瑛兜搭兜搭,倘能达到目的,就算在我的嫖经中另辟一格,给荒唐史开一个新纪录。”白萍笑道:“你若安着这种心,请去自己努力,我可不牵这个引线。”说着两人大笑。   吃喝已毕,又游览了一会,才仍坐车回寓。   过了几日,老钱还不断把吴翠瑛当作话柄,刘宇却几乎把余求前这节事忘了。一天刘宇偶然独自到前门外买零碎东西,在大街上闲遛,看见墙头的电影广告,猛   然想起余求前,觉着好运道公司相距不远。大可去访他一下,便逶迤走到狗尾巴胡同,寻着了七号门牌。见是一座旧式房舍,墙壁灰泥,多已剥落,门外挂着一块白地黑字的木牌,上写着“好运道影片公司”七个美术体大字,却看着丝毫不生美感。门上也没有电铃,大门洞开,刘宇暗想:瞧这情形,大约来客无须传达,只可径行入内,便直走入门。转过垩粉剥落的影壁,里面是个静寂寂的破大院,不见人影。刘宇叫了声:“有人么?”却无人答应,忙又叫了一声,猛听身后有人问道:“你找谁?”刘宇回头看时,原来在影壁之侧,有一间小房,象是司阍的小室,正有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相问。仔细一瞧,千恰万巧,这人便是自己所要寻的钱畏先。那余求前已看出是刘宇,走出来道:“王先生,你真来了,房里坐,房里坐。”说着不知怎的红了脸,慢腾腾地把破板门推开,让刘宇进去。刘宇见他住着这样陋室,便料到他在此间的职分,有心不进去。但既已来了,又在冬天,不能在院中立谈,只可随遇而安。   当时进到室内,先闻着一种触鼻不堪的气味,瞧时原来在室隅生着一个红泥煤球小火炉,炉旁是一张木板床,床上堆着一件破被和一堆旧棉絮,另外还有两块砖头,想必以絮为衾,将砖作枕,此外一无所有。余求前红着脸,让刘宇坐在床上。刘宇想不到他一寒至此,回忆他自称大律师,气焰万丈,养尊处优的时节,真是不堪回首。又怕惹他着愧,倒坦然地在床上坐了。余求前还要去取茶待客,刘宇忙拦住道:“我一点也不渴,咱们谈谈最好,不要客气。”余求前想是无茶可取,便趁坡儿立住,很忸怩地道:“王先生,别笑话,我现在是败运走到头了。王先生你可好?”刘宇道:“也没什么好,不过托庇平安。”钱晨先叹气道:“你一定很好,看样子你就很好。我们一家可都糟得不可收拾了。”   刘宇听他说起“一家”两字,不胜诧异。猛想起他必是把他的太太——也就是于飞的姐姐——包括在一起,便问道:“你的太太现在又与你同居了么?她可好?”余求前苦着脸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离开的事你是知道的,她现在算是遭了报应。”刘宇道:“怎么?”求前道:“说起来话长,自从她丧了良心,把我赶出来,我就在外面漂流。受尽饥馁,跑到天津。先在一个公司里当仆人,后来又转到一家医院,才算得了准饭。不想医院又闹事,被官厅封了门,因而失业,几乎落到乞讨。前两日才展转回到北京,求人荐到这公司来看门,带着给公司扮些零碎角色。我也不知倒了什么运,凡是派我扮的脚色都是挨打受骂,每月只给八块钱薪水,还不管伙食。唉,这都我的事,还没说她呢。上月我到街上买菜,就遇我那位太太,见面吓了我一跳,大冷的天,她只穿一件短夹袄,瘦得和小鬼一样,一把拉住了我,哭哭啼啼,问起来,才知道她从赶走了我,把你和于飞也推出门,她自己带着财产竟嫁了那唱武生的沈瑞楼。那沈瑞楼真是坏蛋,哄她上了鸦片烟瘾,软在家里,不能出门,却自拿她的钱财去挥霍,回家就打她出气。及至钱财花到磐尽,沈瑞楼就抛下她自到外码头去唱戏。她两手空空,只落了满身伤痕,一腔烟瘾,连房子都没得住,每日在大街上寻觅熟识的人,伸托度日,和叫花子也差不多。她还要向我央求,要恢复旧日的关系。我因为自己的生活还不得准,哪有能力再养活她。当时便和她说,咱们当初过着很好的日月,只为你无事生非,弄得一败涂地,大家全落到这般光景。如今我也并不恨怨你,也有心再收留你,不过有心无力,谁也顾不得谁,各奔前程,各自图生去吧。她也瞧得出我的落魄情形,倒很能原谅,只问我讨了几角钱去。临别时,她又托我带着眼儿,寻觅你林先生和于飞,希望你俩周济她。你回去和于飞说一声,她的姐姐现住在莲花河一家小破院里,很盼她去瞧瞧,能带些钱去更好。”   刘宇听着,不胜慨叹。想到余求前太太人品虽不端正,但待自己总算有恩,如今她落到这般光景,怎能袖手旁观?势宜量力相助。又忆起于飞曾向自己说过,她姐姐赶出求前以后,未嫁沈瑞楼以前,曾和于飞谈心,自言明知嫁沈瑞楼等于跳火坑,日后必无好果,但因孽缘前定,甘心自投地狱。所以交给于飞许多钱财,预备日后退步。如今居然不出所料,求前说她要于飞去探视,想必就是想索回那笔钱了。只是她们还不知道我已和于飞断绝关系,以为还在同居,所以要我把这话转达,我向哪里去寻于飞呢?人事推移,只一年工夫,求前夫妇由分而合,竟而邂逅穷途。我与于飞由合而分,已作分飞莺燕。看起来,真是转绿回黄,沧桑一瞬,叫人不堪回首了。刘宇慨叹之下,便向求前道:“钱先生,你可知道我和于飞中间已起了变化,现在她已改嫁别人了。”余求前大愕道:“是么?怎的?我不信。”刘宇道:“我有什么撤诳的必要?实在龙珍已嫁了别人。”求前直着眼道:“她和你好得那样怎……?”刘宇道:“这里面自然很有原因,不过现在不便细谈。于飞如今所嫁的丈夫我却见过,漂亮极了,她也很得意。你若见她的令姊,也该报告一声。至于她现在哪里,我可不知道。”求前怔了半晌道:“这真新鲜,凭于飞那样丑鬼,得嫁你还不是一步登天?怎还不安心知足,又转了岔路?看起来她们姐妹全是一样的贱骨头,放着幸福不享,非得把自己撮弄得受了罪才罢。”刘宇道:“不谈那些了。你的太太既然苦到那样,我总该稍为帮助一些,这里有些许的钱,请你转交给她,并且替我问候。”说着就取出几张钞票,递给求前。求前似要忸怩推辞,刘宇道:“这不过是请你转交,你闹什么客气?”求前才收下,很谨慎地塞入内衣袋里。   刘宇又问起这影片公司的情形,求前道:“我们这个公司从去年就成立了,已出过一部片子,名字叫作《梨花压海棠》……”刘宇道:“哦,这片子我看过,是说一个老富翁娶了十几个姨太太,姨太太个个偷人,闹得满片淫亵,不堪入目。最后的一幕更妙,是十几位姨太太同时在花园里和情人幽会,正在皆大欢喜,恰巧富翁赶来撞见,倒不生气,只令这十几对男女,在他面前大接其吻,然后又捉对儿跳舞起来。富翁搬来钢琴,在旁奏乐助兴。舞终乐罢,众人排成队伍,向富翁鞠躬。   富翁哈哈大笑,翻了个跟头便算结局。这种无理取闹,气得我连骂了几天。可是我记得那部胡闹片子的出版者是什么百城公司,并不是好运道公司呀。”求前道:“便是因为那部《梨花压海棠》受了社会唾骂,我们这位导演梅有影先生说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百城两字的音近于不成,所以不能成功。为求吉利,就把公司名字改作好运道,接着拍摄这部新片。”刘宇道:“方才在西山所拍的就是新片么?这片子叫什么名儿?”求前道:“这名儿可长咧,叫作 ‘有情的小妹妹的有义的好哥哥’。”刘宇狂笑道:“哪位先生这样高才,想出这绕口令的名儿?”求前道:“还有谁昵?左不过是我们那位自称东方刘别谦的梅有影。”刘宇道:“真该死,单看这个名字,就该判他无期徒刑。中国的电影事业,被这群混账东西害得万劫不复,真是胆大妄为。求前兄,我和你说句痛快话,你们这个公司照这样办法,十万年也不得成功,还不如急速关门,给中国电影界留些脸面。”余求前道:“谁说不是,我们公司的股东早就要歇业,现在不过梅有影周作方这几个人,因为公司歇业,便无处可归,所以胡乱支持着。股东虽没有声明脱离关系,却已不肯再添入本钱。你不见我们这种窘样么?”刘宇点头道:“你们股东倒很明白,拿钱给这般人胡闹岂不冤枉!而且无论耗费多少钱,也弄不出丝毫成绩。”求前道:“也就仗着股东财势厚罢咧,他也知道上了梅有影的当。”刘宇道:“你们股东是哪几位?”畏先道:“只有一位,你知道有名的开军衣庄发财的孔庸斋,我们股东就是他的儿子。”白萍听着心里一动,忙问道:“是他的第几儿子呢?”畏先道:“那老孔只有一位少爷……刘宇道:“可是名叫孔昭和的么?”求前道:“不错,你怎认得他?”刘宇道:“当初我的先父曾和孔庸斋共过事,我也和孔昭和同过学,只是有多年不见了。他现在住哪里?”求前道:“你要寻他么?这可真巧,他方才到公司里来,不知和梅有影交涉什么事,现在还没走呢。”刘宇道:“那么就烦你通知一声,就说有他的旧同学离刘宇来访。”求前答应着,要向外走,又回头道:“你既和他有交情,回头见着面,务必替我说些好话。”刘宇笑着点头。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皮靴声响,求前向外探头一看,悄声道:“孔少爷出来了。”刘宇忙立起向外望时,只见一个仪容英秀、衣冠华南的中年人正昂然从院中走出,后面跟着的是那导演大家梅有影,正耸肩谄笑说着话,好象在央求什么。刘宇已瞧清那中年人便是孔昭和,数年不见,竟变成这样雍容华贵,宛然是个资本家的神气,便从房中出来。那二天已渐走渐近,梅有影跟着似乎还作恳切的请求,孔昭和忽然站住。回身向梅有影大声道:“你可要自己明白,不要把我当傻子,本来我花钱干这电影公司,并没想从这个上得利益。不过一半为我自己好玩。一半为你们这些人生活,你们干不好,我也不计较。一年赔几万,我姓孔的还赔得起,可是你们有饭也得好生吃。上次闹了那样笑话,我要歇业,你又苦苦拦着,定要继续办下去。如今更是一些成绩没有,名誉坏得到家。外面全说公司里的男演员多是唱文明戏出身,夜里还出去当像姑赚钱。女演员也是操着暗娼营生,时常应召陪酒。我这哪是办电影公司,简直开男女混杂的大窑子么!有影,你什么话也不必说,赶快给我结束,限三天把公司关门。若再延迟,可莫怪我不留面子。”那梅有影还喃喃地对付道:“您不要听外面流言,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演员们在我指导之下,全都束身自爱,绝没有……”那孔昭和听到这里,忽勃然大怒,跳脚喊道:“你真是讨没脸!束身自爱,简直放屁!就算我冤枉了你们,好在公司里一切合同都在年前满了,现在算你借我的房舍家具接办。你们既都是好人,就请赶快到旁处去装好人。从即刻起,我的房舍家具都要收回。我就到警区去,请派几个警察,强制你们搬出去。”说着气冲冲地就向外跑,正从刘宇身边走过。   刘宇因他正在恼怒,不便相唤。孔昭和走过几步,忽又回头向求前道:“钱大,你要监视着他们,在我没回来以前,不许他们带着东西出去。”说话时见求前身边立着个西装齐楚的人,不禁略一注目,就“哦”了一声道:“哦,你是林……刘宇兄。”刘宇见他已看见自己,就赶上一步道:“昭和兄,久违久违。”孔昭和跳到近前和刘宇握手道:“这几年我很想念你,近况如何?今天怎到这里来?”刘宇道:“我是来访这位余求前先生,听说老兄在此,正要专程拜访,不想……”孔昭和看了钱畏先一眼,似乎诧异刘宇怎会和仆役相识,但也不问,只拉着刘宇道:“一向阔别,难得相见,快同我回家去谈。”说着又回顾梅有影道:“我暂且不用严厉手段,给你留些情面,还是限三天完全搬出,我回家就派人来,向你接收房舍家俱。若有短欠,都要你担负赔偿。”说着就拉着刘宇走出。   转出巷口,就见路旁停着一辆很壮美的汽车。二人坐上去。孔昭和向汽车夫说声回家,汽车便开起来。孔昭和叙了些别后景况,都是得意之谈。刘宇却自觉乏善可述,又想到自己和李颖结婚时,他曾送过很丰厚的礼物,更觉凄然感怀,幸喜他还没有动问,车已停在一座广厦之前。刘宇认识这地方是东四牌楼附近,便问道:“我记得你的府上不是在西城么?”孔昭和笑道:“这里是我新买的宅子,今年春天才移过来。西城的旧宅已被一个学校买去建筑宿舍了。”   二人谈着进门,昭和把刘宇让进客厅,又说了些闲话。渐渐谈到电影公司,刘宇道:“老兄居然有这种兴趣,作此提倡艺术的事业。”孔昭和不觉把余怒重新勾起,拍着案子道:“什么提倡艺术,简直给干电影的丢人。说起来也怨我没有主张,这个梅有影和我在前年才认识,还是在朋友家席上遇见。他自己吹牛,说是曾在美国留学十年,专修电影,并且在好莱坞练习许久,具有很深的学问和经验,此次回国,立志要在电影界作一番事业。我不该和他敷衍,惹得他拚命向我兜搭起来,陈说办电影公司的好处,既能得名,又可获利。上海的几家公司,都大为得法,可惜华北暮气沉沉,没一个有眼光的人肯作这先驱的事业,真是货弃于地,可惜之至。若有人在这北京组织个公司,藉着故都的古迹风景,延揽学界的中心人材,比上海还要事半功倍,定能得到意外的好成绩。这一片话说得天花乱坠,我竟被他说动了心,就拿出几万块钱,叫他负责组织。起初他倒很卖力,闹得乌烟瘴气。好容易完全成立,开始拍了一部片子,名儿是什么《妹妹哥哥》。我每天很忙,也没工夫去监视。及至拍完试映,才请我去看。我一瞧几乎气死,哪里是电影,简直禽兽大会。当时便向梅有影质问,他竟又振振有词,说现在社会程度太低,影片若是陈义过高,便难博得同情。我们为营业起见,不能不降格以求,并且担保能卖百八十套考贝。我终吃了商人重利的亏,以为万一真能得利,就任他肉麻也罢。哪知公映的第一天,就被社会办事处禁止,拷贝也只被人租去一套,还是藏在天津租界里一家小影院映的。京津报纸,同声大骂,气得我要立刻关门,梅有影又涎着脸苦苦央告。我也没办法,只对他说随你们去胡闹也罢,只是我不能再出钱了,从此就不再过问。哪知他们这群无耻东西,什么鬼事都做,弄得秽声四播,昨天警察厅的潘科长向我关照,说贵公司的男女职员闹得太不像话,若不碍着我的面子,早已究办,请我赶紧整理,省得惹出大波澜来。所以我今天跑去叫他们结束,这才是伤财惹气呢。”说着又气得吁吁喘气。刘宇道:“结束了最好,再拖延下去更怕不可收拾。这般人物我已领教过了,他们连看电影的程度都够不上,何况叫他们制片子。”就把在西山所见的种种情形诉说了一遍。   昭和和刘宇说完,好似想起什么事,忽然“哦”了一声道:“你是行家,我记得咱们同学的时节,你就有影迷的绰号,还记得你房里有许多专门研究电影的西文书,我们都看不懂。你既下过那样功夫,想必对电影很拿手,我那公司的一切设备现在也白白放着,丝毫无用,你若高兴,就废物利用,接着来玩一下,我可以连狗尾巴胡同的房舍都送给你,你愿意么?”刘宇摇头道:“我可办不了。”昭和道:“你现在是正干旁的事业,不能□□么?”白萍道:“不是,我如今正在游手好闲,哪有正业!”昭和道:“那末你就来玩一下,岂不很好?”说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没有资本,那我就尽力供给。”刘宇笑道:“你已弄得这样一场糊涂还不寒心?怎又高兴再办?莫非有这伤财惹气的意?”昭和道:“钱我是不在乎的,实和你说,近年我在商业上十分得意,破耗几文不成问题,所以要接办,还是见你后临时起的意,一来为对外争一口气,二来为是把你留住和我盘桓。”   刘宇素知昭和为人豪爽,自来一诺千金,自己也对电影素感兴趣,不禁心头活动,便与昭和略作榷商。昭和道:“我一切全是外行,只懂得拿钱,钱以外的都由你主持好了,今天晚上,我便同你到公司去接收,接过来你好整理,那时再仔细商量,现在且谈些别的。你这次到北京,嫂夫人一同来么?”刘宇原怕他有此一问,如今果然怕什么有了什么,不觉心中难过起来,只摇了摇头。昭和又问道:“还在天津么?我看最好把嫂夫人也接到这里。”刘宇只可又点点头,忙用话岔开。   当时刘宇在孔宅吃过晚饭,二人才又同坐汽车回到狗尾巴胡同。孔昭和把梅有影唤到面前,很严厉地要他交代。梅有影没法违抗,只得在孔昭和监视之下,把公司内的一切设备家具和账目都移交刘宇。交□□完,已费了许多工夫。其中有无从稽考的款项,和业已遗失的器具,孔昭和也没有详细追问,含糊下去,给梅有影留了许多情面。梅有影并不知道刘宇前来接办公司,所以没什么怨懑。不过只诧异这个人曾在西山见过,如今出面来接收公司,还疑惑他当日到西山去是孔昭和派去暗查自己。   孔昭和之所以如此雷厉风行,或者还是这个人的毛病呢。孔昭和又要叫一切职员当时搬出公司,梅有影央告道:“天已太晚,这群人出去无处可归,请求容他们暂再假宿一宵,明日早行。”孔昭和不肯答应,白萍也代为说情。昭和道:“这些人鱼龙混杂,既已闹到这样,若不立刻叫他们离开,恐怕他们挟嫌做出意外的事。”刘宇道:“那也没有什么,我既接收过来,应该负责。请你派人到我住的公寓把我的行李取来,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昭和道:“几年不见,你居然还是当日肯负责任的脾气。这样也好,不过行李派人去未必取得来,回头我从家中送一套来就是,只是这里的房舍都没收拾,太不干净,很委曲你。”刘宇道:“我没有你那样娇贵,很不算委曲。再说我正要寻个清静的地方,自己思索公司将来进行的办法。若回公寓去,定被同住的人吵得不能运用脑筋,住在这里不是正好么?”梅有影听了刘宇这两句话,才明白昭和还要继续经营,这王刘宇便是自己的后任,不觉心中气忿,只向刘宇眨着白眼。昭和叫钱畏先赶着收拾一间干净房子,给刘宇休息,又叮嘱两句,便自走了。昭和走后。梅有影向刘宇瞪了瞪眼,就退入后院,想是去与他的同党去商议什么。   那余求前在旁已听得明白,看看左右无人,忽然喜笑颤开,向刘宇作揖打恭道:“给您道喜,您这算是公司大经理了。我从前几天在西山瞧见您,就看出您满面红光,是要发迹的样子,如今果然。啊啊,您可要提携我吃碗饱饭,莫也把我撵了。”刘宇暗想,事体还没怎样,而且便是成功,也不过尔尔,有什么了不得。他却把自己看成一步登天,做出这等怪样,不由笑道:“好吧,只要我能接办这个公司,定然有你一份。”求前道:“方才您和孔东家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一定是您接办,错不了。您先喝茶,我去给您收拾卧室。”说着就兴匆匆地走出。   刘宇见他这样情形,不禁想起当日自己在他家里当书记教师门房几种兼差的时候,那时他是何等气焰,至今不及期年却已把地位翻了过儿,我已成了他的上人,他竟以仆役的身分来侍奉我了,真是人事转移,沧桑易变,令人不胜感慨。便自己独坐着思索。对于公司要如何重新组织,怎样延揽人材,过了一点多钟,才在腹中约略定了个草案。钱畏先已来察报,说是卧室业已收拾干净,请刘宇去看。刘宇随他走出,到了对面一明两暗的正房里。室中暖融融的,已把煤炉生起来,一切陈设,居然很是款式。刘宇问畏先道:“公司里不是昭和早就断了接济,应该很穷,怎还有这样讲究的家俱陈设?”求前道,“您没瞧见后院的演员宿舍,破烂得也和我那间门房差不多少。只有这一间,是我们东家特预备的会客室,家俱都是由东家宅里搬来的,所以好像座破大院里的皇宫,寻常老是锁着。今天是特为您开放。”说着又悄声笑道:“早先并不关锁,任演员们待客公用。只是这些男女们闹得太不像话。时常男演员同女演员借这房间来寻整夜的舒服。我也是听旁人说,今年夏初,一天东家大早晨跑了来撞到房里,恰见梅有影和那个吴翠瑛正在床上搂着同睡,惹得东家大怒,骂了一阵,把床上的被褥都叫人用火烧了,从此便锁起来,不许人进去。”说着又指着墙隅的铜床道:“所以床上光溜溜露着床篦,这都是那般狗男女的德政呢。”   刘宇听着正自好笑,恰在这时,孔昭和派人送了一套很华丽的铺陈被褥。求前忙把来摊在铜床之上,收拾得十分熨贴。刘宇见他如此奔走趋跄,逢迎谄媚,究还不忍鄙薄,倒有些不大过意,便请他自去休息。余求前似乎还要和刘宇长谈,好乘机用些巴结的功夫。及见刘宇请他休息,倒误会是刘宇厌烦了他,便不敢冒渎,居然做出仆役的工架,唯唯而退。迟了会儿,又走进来,买了一大盘水果糕点和香烟,放在桌上,又重换了一壶香茗。刘宇忙道:“你怎这样破费?”求前弯着腰道:“应该孝敬的,可惜天太晚,买不出好吃东西,您包涵着用。”说完又走出去。   刘宇因他过分殷勤,更为不安。忽然想起他这是有所为而来,大约一来是营谋较好的位置,二来要得特别的关照,所以不惜工本,将小比大。想来官场中的钻营,也是如此。不过我能领略到这般滋味倒是奇事咧。又想到方才曾给过求前一笔钱,他如今转用来买东西孝敬我,倒算是蜻蜒啃尾巴,自吃自,尚不为受之有愧,就领了这盛情也罢。当时便拾起个橘子,且吃且想。   011章(上)   (一)   刘宇看着智慧的来信,告诉唐仙智慧函中之意,并非告假,却是辞职。唐仙惊异之下,只道了个“咦”字,转身便走。   刘宇心中说不出来的凄惶忐忑,自想天公待自己怎如此苛薄,在情场中无往而不失败,智慧已深入了自己的心中,正对她有无穷希望,难道只许昨夜一小时的□□幽欢,就从此分离成蓬山万里?当下也不顾思索智慧辞职的原因,只把一丝希望寄在唐仙身上,哪肯放她走,忙赶过去叫道:“唐小姐,你别走。这……这……她这是为什么,无缘无故。”唐仙站住道:“所以我要回去问问她……”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回刘宇面前,郑重地问道:“真的……她信里是辞职么?”刘宇道:“怎这样事我还能说笑话?不信你看。”说着就把信递过去。唐仙看他焦急的样儿,暗想就是她真辞职,也不过公司缺一个女演员罢了,你就把来当作天大的事儿,急得这样,便也不去接信,只说道:“你念给我听。”刘宇道:“我念。”说着就念道:   海风经理先生:昨夜同游至快,智慧近有不得已之苦衷,及种种意外之阻碍,恐不能再滥竽于贵公司,为此函请退出。至公司预定之“红杏出墙”主角,当然一并辞却,祈先生另为物色良好人材,以减智慧半途而废之过失。至数月来深蒙教诲,感不能忘,异日得暇,当时常趋谒听教也。兹烦唐姐函达尊前,敬希台照。   刘宇念完,又道:“你听,可不是她真辞了。”唐仙翻着眼道:“这孩子连我也蒙了。老实说,我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昨天因为回家晚了,今天起得也晚,午饭后才到智慧房里,要她同到公司来。她正在床上歪着,说是身上不大舒服,叫我带这封信来请几天假。我还以为她真不舒服呢,哪知和我也闹着玄虚来了,我这就回去审审她。”刘宇已急得愁眉苦脸道:“你……你审她有什么用?还是劝她……我烦你……劝她照旧出来,万不可辞职。她辞职简直害了……”说着脸忽一红,又顿足道:“她辞职,这片子还怎么拍?岂不是功败垂成。简直……”唐仙暗自笑道:“你真是为公司片子着急么?恐怕要单为公司,你绝不致急到这步田地。你只是怕情人儿见不着面罢。”   这样想着,唐仙面上无意中露出笑容。刘宇看见,疑心她对这智慧辞职的事定必知情,故意瞒哄自己,当下忍不住就口不择言地道:“唐小姐……姐……姐……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辞职,我好想法……挽救。这怎能让她不干?若没有她,前途……前途有什么希望?唐小姐,你,谢谢你,别叫我着急。”唐仙一面还在笑他那句前途的话,没有智慧,是公司前途没有希望,还是你个人的前途没有希望。一面又觉得他对自己也生了疑心,真有些不在理上,忙正色道:“她为什么辞职,我怎会知道?我本来要回去向她解说,王先生这一疑心我,我……”刘宇听出她有不快之意,忙对付道:“我绝不敢疑心你,唐小姐向来对公司最热心,要知道她有消极的意思,早替我们劝了方才的话我不过顺口一说,您万别介意。只求您务必……千万请她回来。倘或她是因为公司里有什么事不可心,说出来我就立刻改变。倘然为公司的人得罪了她,我一定不辞牺牲。俗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唐仙不等他说完,又呕他道:“本来么,这公司缺了她怎能成?只是她这脾气发得也怪,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怎今天就……哦,昨夜你们不是试演什么剧本来么?莫非她为你试验得不可意,就灰了心。万一那样可怎么好?”   刘宇此际倒像被唐仙提醒,但是他不是这样想法,却猜是智慧昨夜和自己的旖旎风光被唐仙窥破,因此臊了,故而辞职以避唐仙的讪笑。当时口里只得顺着唐仙的口气答应道:“我……我原来不配和她配搭,而且预定和她配搭的也是我,昨天不过……不过是游戏。反正总而言之,只要她不辞,无论哪一样事儿,都能遂她的意。”唐仙笑道,“要是这样,她不成了经理了么?把你王经理放在哪里呢?”刘宇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分,红着脸道:“唐小姐,多费心吧,谢谢你,务必把她请回来。”唐仙笑道:“我把她请回来,你怎样谢我呢?”刘宇道:“那您怎说怎好。”唐仙又笑道:“有赏必有罚,万一请不回来,你怎样罚我呢?”刘宇见她故意作耍,越为添了疑心,只得唯唯答道:“不敢不敢,唐小姐,您快些吧,我真……”唐仙道:“您真要着急了。她不过在家里,又没有要离开北京,早些晚些有什么关系?好,我别叫王先生着急,这就回去,明天您听信儿。”说着一笑,回头便要走去。   刘宇心中突地连转了几转,一则听她说明天再听信儿,觉得从现在到明天十几个时辰的长久时间,实在有些不胜等待之苦;二则又看唐仙的样儿太近油滑,即便未曾与智慧合谋,也怕不肯尽心替自己挽留。略一犹疑,立刻变了主意,又追上去叫道:“唐小姐,等等走,我和您说。”唐仙站住,冷冷地笑道:“还有什么啊?”刘宇忸怩着道:“我因为……怕她……想要……您看……我亲身……好么?”唐仙道:“您的话我不懂,请说明白些。”刘宇更不好意思起来,竭力沉住气,才凝神说道:“我想要亲自……到智慧家去一趟,您看……可以么?”唐仙知道刘宇不放心自己,竟自不辞辛苦,要亲自登门叩求,便道:“您去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怎能替智慧挡驾?只可替她说一声不敢当,您愿意去就请去,谁能拦您?”刘宇虽听着她的话有些不是昧儿,但仍和声道:“不是这个,我因为没到智慧府上去过,今天要冒昧拜访,不知道有没有不方便处,您是和她同住的,自然可以指点我一声。”   唐仙瞧着他下气低声,暗想这个人总算有情,居然肯为智慧受许多委屈,真也难得,便不再呕他,规规矩矩地道:“你去访她,就随我去吧。她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人是很好的。还有一位余小姐,过几月就是她的嫂嫂了。除此以外,只有男女仆人。再说朋友相访,有什么不方便处?您去一趟也好,可以当面谈个透彻,也叫我少担些干系。”刘宇闻言之下,更顾不得回答,只说了句“您候一候,咱们一同走。”就转身飞跑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新的西服上身,擦了擦脸,又轻理乱发,戴好帽子,才跑出来。直出了门口,才见唐仙在阶下相待。当下便叫来两辆洋车,由唐仙说明地址,二人跳上去,车子飞走起来。   刘宇在路上自想,前去见了智慧,万一她辞意坚决,那可怎好?但一转想,她对自己很为有意,或者不致太为狠心。即便她因特别原故,一定脱离公司,也未必连友谊一并断绝,但求她能容我继续友谊,尚算希望未尽消失。再一转想,倘或他真个日觉离了公司,在我自己能保持友谊,或者进一步能得到爱情,可是公司的片子怎么办呢?除了她若想另寻恰当的主角,恐怕绝无其人,这数月惨淡经营的事业,难免因此失败。看起来无论如何,我总要竭智尽力,把她挽劝回来,那便于公私两面都得保全咧。   刘宇这样想着,忽觉车已停了。抬头看时,见唐仙已下车立在一个大门之前,忙也下来,走上台阶。唐仙望着刘宇道:“论理说我该先把你让进客室,然后去通知智慧,叫她出来接待,只为她这孩子不该和我玩笑,弄这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也报报仇,呕呕她,一直把你领到她房里,出其不意地吓她一跳。”刘宇道:“我是第一次来的生客人,怎能擅入内室?那太唐突,还是在客室等着的好。”唐仙道:“不要紧,她家没有那些顽固规矩。何况你又是公司经理,她的老师,更没有什么说处,不必嘀咕,走吧,随我来。”刘宇只得随着她进去。   一进门儿,转过了影壁,便见一个很宽敞的旧式院落,却收拾得花木清幽,位置井井,就知智慧是位当家小姐。她投身影界,当然是兴之所至,绝非谋什么职业。正在心中忖量,忽见左边厢房竹帘一启,走出了一个英俊少年,穿着西服,上身却只着薄绸衬衫,钮扣有一半没系,脚下趿着藤丝拖鞋,颇有不衫不履的潇洒样儿。那少年瞧见唐仙,含笑叫了声“唐姐”,又向刘宇端详了一下。唐仙也笑道:“你没出门么?慧妹在家不在?”那少年道。“她在房里看书呢。”说着才指着刘宇问道:“这位是谁?”唐仙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就指着刘宇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经理王刘宇先生。”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智慧的令兄邓江先生,他也是爱看电影的人。”那邓江很客气地向刘宇说了几句仰慕的话,刘宇也应酬数语。邓江便让刘宇到房里坐,唐仙插口道:“智慧今天有些不舒服,托我到公司告假。王先生听见很关心,特来瞧她,我先陪王先生看看智慧,回来你们再谈。”就推着刘宇向里走。刘宇只得和邓江点点头儿,说了声“回头见”,便又进了一层月亮门。   到了内院,唐仙一进去就扬起喉咙叫道:“智慧,智慧,快出来,你瞧谁来了。”立刻听得正房中一阵革履声音,接着便见智慧掀帘走出。她一见刘宇,也跑着迎过来道:“哦,暖哟,王先生,这么热的天,你怎……快房里坐。”说着又退回去,把门帘打起。刘宇口里客气着,鞠躬入室,智慧和唐仙也便随入。   刘宇一入屋中,立觉柔香扑鼻,见这屋中是一通连的两间大房,陈设得与外面迥不相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极浅的湖水色,摆的却是一堂纯白色的西式家具。只有卧床是古松纹颜色,看着只显着别有雅致,毫不刺目。至于修饰之品,也都雅淡得很,东面书架写字台中间的壁上,挂着不足三尺长的一副绿莎笺小对联和纵横参差钉着十几张女子照片,台旁椅后,却放着一盆茉莉,碧叶白花,幽然有致。西面近床处,有个梳妆镜台,上面的化妆品五色缤纷,罗列得颇有美术意味。这一室之中,好似鸿沟划界,东面是雅洁绝尘的书室,西面是脂柔粉腻的香闺。只看这室中光景,已令人想见是个美妙的少女之居,何况刘宇又正把智慧心上温存、眼皮供养,不禁茫然涉了遐想。听得智慧让坐,方才收束心神,坐在迎面一张小沙发上,正要开口说话,不想唐仙已先向智慧交涉起来。道:“智慧,你怎和我也闹玄虚?明说去信请假,怎暗里告了退?叫王先生疑惑我通同作弊,我冤不冤?现在王先生亲身来挽留你,我不管旁的,你且凭良心说句话,到底我事先知情不知情?”刘宇这时只望着智慧,见她穿着短仅及膝的白纱衫子,把秀发梳成两条小辫,都搭到肩前,清水脸儿脂粉不施,香肌无汗,却徐徐摇着一柄散头羽扇,风致比昨夜似乎不同,像减轻了四五岁,变成娇稚的幼女。听唐仙质问,只望着她憨笑,横溜了刘宇一眼。唐仙又道:“你可说呀,为什么瞒着我,叫我担嫌疑?”智慧才笑道:“你别着急,我替你表白。”就向刘宇道:“我告退的意思并没和她说,她是好人。别冤枉她。”说完转身向唐仙道:“这可把你洗刷出来了。”唐仙哼了一声,对刘宇道:“您听明白,是不是我事前知道,日后别再错疑惑人了,说完没我的事,你们二位有话细说细讲,我可少陪。”说着转身便走。智慧拉着她道:“王先生来了,你不陪着上哪里去?”唐仙道:“敢情你在家里凉凉爽爽,知道我在太阳底下,来回跑了两趟是什么罪过?你也得容我把这身汗消灭了呀。”智慧知道她要去洗澡,不能强留,只得松手。   唐仙跑出帘外,忽又从帘隙探进头儿,闭着一只眼向智慧笑道:“我害眼呢,出来就不害眼了。”智慧红了脸,要去追她。唐仙已格格地带着笑声跑走了。   智慧见唐仙作个恶剧跑了,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他,倒有些忸怩起来,便装作向外观看唐仙的动作,赖在门边,故意拖延不动,其实唐仙早已进了她自己的住室去休息了,这时刘宇坐在房里,瞧着智慧不住地心弦乱颤,觉得此际和她谈判几乎便是将来幸福和苦恼的关头,成败兴衰,在于今日。因为忐忑过甚,那开口的第一句话,更为艰难,自己和自己斟酌着,几次要作声唤她,却好容易想出个话头儿,还没发口便又嫌着欠妥,或又恐怕唐突,竟而变成噤口寒蝉。那智慧立在门旁,虽然忸怩,但心中好像等待他先说话,自己便好乘机答言。不想半天没有声息。长久这样僵着,一来不成事体。二来也失了主人待客之仪,后来到底忍不住,便回头盈盈地走向刘宇面前,她也是苦于不能自然地说话,就悄然一笑。刘宇瞧见她笑,忽地勾起了勇气,居然先说出一句客敬主人的话道:“您请坐。”智慧笑着向他点点头儿,就坐在旁边的剪绒小榻之上。刘宇又接着问道:“我听邓小姐说您不舒服,是什么病?”智慧嫣然摇头道:“我没不舒服,那是哄唐姐,为的是借这题目,好烦她带那封信去。”刘宇听到这里,可算得了机会,忙恭恭敬敬地道:“邓小姐,我看见那封信,真是我一生向所未经的大打击,好像从喜马拉雅峰头坠下来。当时我几乎跌倒,又想不出您是为什么理由辞职,只觉您的去留关系重大,万一您真脱离了,这公司前途毫无希望,我也……干不下去了。这惨淡经营的事业,岂不从此瓦解冰消?所以……”智慧没等他说完,已忍俊不禁地向他横溜了一眼,笑道:“这又何致于呢?我一个人本来无足轻重,王先生说得太过分了。”刘宇瞠目张口道:“您的关系太大了,我的话毫不过分。现在我以公司代表和个人资格,向您竭诚挽留,无论如锕,您必要打销了辞意。”说着用恳挚的目光望着智慧,口中虽未说出,但神情中已显露出求她念顾私情,见怜自己之意。   智慧听着,只把水汪汪的两只媚眼望着他,小嘴儿闭得象一颗圆圆的樱桃,一声不响,微摇着头儿,颊儿涌着浅笑。刘宇更没了主意,自想此际本可借着昨夜的因由向她以私情哀告恳求,只是这位小姐的性儿太叫人捉摸不住,倘若她不承认昨夜是和我有情,就许把我的温存当作侮辱,反而发了脾气,岂不越发不可收拾?只有将公司当作招牌,和她委宛情商,还是持重之计。便又款款深深地替公司说了许多挽留的话。智慧却只是微笑不言。刘宇口舌不停,几乎说得词穷口倦,智慧才轻启朱唇笑道:“多谢王先生盛意,真对不住。我对您的答覆,只有四个字,就是我意已决,实在不能从命,请您原谅。这北京本是人材荟萃的地方,年青貌美的女学生尽多,随便寻一个就比我强,何必为我费这样的心?谢谢吧,王先生。”   刘宇想不到说了半天,还是毫无效果,不禁大为沮丧。欲待再设词相劝,无奈自己所能想到的话,方才都已说尽了,再说也不过像数学的还原,重新背诵一次,恐怕更惹她入耳生烦。当时因心中的绝望,面上便十分惨淡,只对着智慧发怔。智慧却还自低头浅笑。过了半晌,刘宇忽然颤声叫道:“邓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辞职。”智慧双眉微颦道:“哦,请问王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能强迫我不辞?”刘宇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她和公司曾经立过合同,在道理和法律上说,她受手续上的拘束,自然不能随便脱离,此际正可提出这个手续,向她交涉,当然可以使她屈服。但转而一想,自己对她恭维还来不及,怎能板起脸用合同压制她?固然公司方面在法律上能操胜算,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把她制服了,仍回公司服务,然而我却要变成她的仇人,岂不与我的希望完全相背?想着忙摇头道:“我哪敢强迫,不过盼望小姐念着公司前途,瞧着我的区区情面,再继续下去。因为我希望太切了,话说得急迫些,请您……”智慧冁然一笑,插口道:“你有强逼我的把握啊。我当初不是和公司立过合同,那件东西很有效力,你们很可以用个严厉手段,叫法律来挽留我,不是百发百中么?”刘宇诚惶诚恐地道:“您不要提那个,我绝不敢作那样没趣的事。固然我是来竭力挽留小姐,不过……倘然……小姐真不可怜我们,决意和公司脱离,就是公司因此关门,受了绝大的损失,我也不会拿那合同向您交涉。”智慧听着摇头,似乎表示不信。刘宇道:“倘若小姐真是辞意已决,实在毫无转圆的余地,那么,我回到公司立刻就派人把合同给小姐送来,好叫您放心。”智慧眼珠儿一转,笑道:“谢谢你,那样我更安心了。”   刘宇见她话儿越说越冷,简直到了山穷水尽。为今之计,也只抛却公事,自图其私,就转了话道:“小姐,我很不明白您是为什么这样坚决辞职?昨天晚上,咱们在公园里,您不是还很高兴地谈说公司的事?”智慧懒洋洋地手拢着鬓发道:“问我为什么……哼……这个我不能说。”刘宇道:“我们公司若是尽美尽善,绝不会惹您消极。您既然消极,当然是公司有叫您不满意的地方,请您务必说明,我们也好自己知道错处。”智慧格地笑了声道:“王先生,你开口闭口总是公司,方才劝我,也是代表公司,这会儿问我,也是赖着公司,我和公司有什么问题?公司也没得罪我。”刘宇听了末后的一语,猛然悟会,立刻精神震荡,侧身向着智慧道:“哦,我这才有些明白,必是我得罪您了。”   智慧看看刘宇,面上笑容徐敛,露出娇嗔之色,把腰一扭背过身去。刘宇更明白问出眉目来了,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动,好似在黑暗中得到一线光明,凭空又生了希望,忙站起立到智慧面前,躬着腰儿低声恳恳地道:“我……一定是我得罪了小姐,我情愿认罪,请您随便责罚。您说,我还是怎样得罪了您?”智慧冷笑道:“凭您王先生怎会得罪我,没有的事。”刘宇摇头道:“不然,一定是我不好。”智慧道:“您有不好,自己还不知觉么?何必问我?”刘宇搔着头发道:“我实在想不起来。要知道不好,还不致惹您生气呢。”这句话智慧道:“您好马虎的记性,那么昨天……”刘宇听说“昨天”两字,不觉把昨夜公园中的情景,又涌现在眼前,却只想不起做了什么错事。   智慧好似瞧着他局促可怜,便自叹道:“王先生,你昨天在公园里好叫人灰心。我且问你,你明白远近么?”刘宇愕然不知所答。智慧接着道:“论平常呢,我和唐姐都是你的学生,也算一样的朋友,可是昨天夜里,我和你是什么情形了?怎么唐姐撞了来,你倒故意帮着她耍笑我?”刘宇诧异道:“我……我何曾耍笑你来?”智慧道:“还用你亲自耍笑我么?那时只要你顺着我说一句话,唐姐就可以没了疑心,哪知你偏自装痴作呆,诚心给我难堪。只你那样神气,简直表示……”说着面上—红道:“她更有得奚落了。我很明白,你们男子都是这样,凡遇女人的事,没有的也要作出有的神气来,好自己得意。这你可得意了,我却没脸见人,除了辞职有什么法子呢?”刘宇听着,才明白她原来为此,想不到昨夜只顾小小快意,今日就惹出偌大风波,心中说不出的后悔。但又不敢承认,只得告罪道:“我那时以为您和唐小姐是要好姊妹,偶然调笑,我不便参言,谁想倒为这事生了气。现在我自己认罪,请您随意责罚,您既然说出这个原故,错误完全在我身上,绝不能因我一人误了公司的大事。最好请您对公司打销辞意,对我严加处分吧。”智慧忽然笑道:“您太言重了,我凭什么处分您呢?不过,王先生你昨天是很叫我灰心,我对公司的兴致几乎全在您身上啊。昨天那一会工夫,我才看出您太不顾护我……”   刘宇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动荡,暗想她果然对自己有情,语意中已然流露出来。自己方才竟是十分错误,对她打着官话,无怪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既露出口风,自己该大着胆子,动之以情,或者不难使她回心转意,当下忙道:“小姐,我知罪了。您要原谅我是无心之过,话都说明,算揭开隔膜,您务必还照常到公司去。您要坚意不肯,那我也再没有前进的兴趣,只有陪您一同辞职了。”智慧噗哧一声笑道:“您这话很不在理上。您这公司,当初并不为我办的,而且开办时也没有我,您有什么辞职的必要?”刘宇道:“人的心境是会改变的,我说几句最诚实的话,譬如您昨天辞职,我也不致有这过分的表示,只为咱们昨夜的一层关系,在小姐你,固然是试验剧本,不成问题,可是在我……我这一种痴心就已不自主地附着在您……   (二)   您一脱离。我哪还有生趣呢?”智慧突地低了头,站起来走到妆台旁,对镜掠鬓。刘宇从镜中斜窥,她的面上已红潮上颊,晕若朝霞,忽然微带笑容,对着镜子笑道:“你自己知道错了?”刘宇忙接口道:“我知道,我是罪大恶极。”智慧理着眉儿道:“晚了,看人的好坏,常可以从一点小事上看出来,就像您昨天那种情形,很叫人可怕,幸而是游戏,要真……”说着忽然住口不语。装着拉开抽屉。寻什么东西,脸儿也和镜子分离。   刘宇听她言中句句表示对自己有心,这种口吻好似情人发生龃龉,并不是完全冷酷,恼怒中还蕴着情款,当时心中一转,便立起走到智慧身边,低声道:“小姐,我先对你正式谢罪,然后再说几句唐突的话。我很明白,小姐原本很看得重我,不过因为我昨天一时糊涂,就灰了心,不过我那……”智慧回头眨了个白眼道:“你怎知道我看重你?”刘宇笑道:“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也不承认,还得骂我发呆。不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反正您自己也很明白。”智慧红着脸,好似要发起嗔来,但是怒容未现,反而忍不住破颜一笑,立刻又敛容问道:“我明白什么?”刘宇道:“我的痴心眼儿。很感激小姐,能选我作您的配角,并且叫我陪您试验影片。”智慧听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并不理会,反而接着问道:“哦,你也知道昨天是试验,那么昨天我对唐姐表白的时候,你怎不说这话?”刘宇听她的话,又说还了原,忽然得了主意,忙笑道:“昨天是我的口舌懒惰,所以误事。今天可以再试验一下,请邓小姐过来看着,我再蝎力表白一回,藉以赎罪。”智慧“呸”了一声道:“别胡扯了,谁有这么大工夫?”刘宇笑道:“您不高兴,我自己把昨天试验过的再重表演一下也好。”智慧正不知道他是何意思,忽见刘宇双膝一屈,跪在自己面前,仰首乞怜道:“小姐,我在这里求你,恕过了我吧。便是我怎样不好,你只想咱们昨天的情形,你瞧见我现在,昨天的事不就在眼前么?”   智慧想不到刘宇有此一举。本来她没有很深的气恼,不过因恨刘宇昨天的行事,所以耍他。这时见他这卑屈的样儿,心早软了。又想起昨天互相偎抱的甜蜜况味,身上一阵发软,不由向旁一歪,坐到了椅上,才伸手去扶刘宇道:“起来吧,叫人瞧见是什么样子!”刘宇道:“非得答应我不再辞职,我才起来。”智慧不自觉地冲口答应道:“起来吧,我不辞了。”说着又微笑道:“你该知道,我这是对你的一种惩罚。”刘宇才明白闹了半天,原来又演了一幕趣剧。又见智慧业已化刚为柔,显露出她的娇媚之态,便乘机要挟道:“我不起来,万一我起来,你再变卦呢。”智慧道:“我已说出是和你作耍了,怎能变卦?”刘宇抬头道:“我不放心。”智慧道:“你倒作起难来,不放心该怎样?”刘宇道:“你要给我个放心的证据。”智慧道:“难道我还给你写一张悔过书?”刘宇道:“不是这个,另有办法。”智慧道:“我不懂,什么办法?”刘宇道:“我也是和你学的。”智慧道:“什么,你和我学的?”刘宇仰着头儿笑道:“你想,昨天你怎样立的规矩?”智慧猛然想起,昨天和他调逗,曾有过吻手为记的事,想不到竟作法自毙,他居然援例要求起来,就含笑摇头,表示不允。   刘宇更是狡狯,倒露出悠闲的态度,臂腕交叉,凝然不动,好似旧剧里戏妻的秋胡,表示已经跪出高兴来,你若不应,我绝不起的样儿。正在这时,忽听得唐仙在院中莺声呖呖地对着仆妇说话。智慧心中一跳,眼见刘宇直挺地跪在面前,唐仙万一闯进来看见,又是一番大大的笑柄。就急得直拉刘宇道:“你快起来,唐姐来了。”刘宇似乎毫无顾忌,只赖在那里。智慧没法,只得把玉手伸到刘宇面前,很急促地道:“小爷,你算得了上风,随你吧,快着!”说着红着脸儿,把眼一闭,只等待刘宇的唇儿和自己手掌接触。哪知竟毫无所觉,便又睁开眼,向刘宇道:“这是怎么?人家依你了,你又……”刘宇扬着脸笑笑,看着她的手道:“我要求的不是这个,今天的事与昨天不同,这一吻怎能重样?”智慧咬牙儿道:“你这人……你想怎样?”说着见刘宇的嘴儿微凸,做出预备接吻的式样,眼光却只盯住自己的口辅之间。心中突然明白,他这是得寸进尺,虽然芳心有些默允,但还稍觉不甘。正要假怍娇嗔,猛又听得院中唐仙的笑语走声和革履响动,已渐行渐近,智慧仓卒之间,更顾不得许多,忙低下腰儿,伸手架住白萍的胳膊向上一提,两个人的脸儿恰正挨到一处,刘宇也不愿真被唐仙看见,又见智慧已是默来俯就,便把脸儿一偏,嘴儿紧紧揾住智慧的樱口,然后徐徐立起。智慧也随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直到刘宇。   完全立直,智慧才向后躲开,狠狠地瞪了刘宇一眼,就自立起。   智慧走到窗前,向外边观看,见唐仙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纱衫,正立在天棚下荷花缸前,看着女仆洗猫儿,口里不住说笑,知道她并未看见房内情形,才放下心,便走回向刘宇娇嗔着道:“你这人,真可恨。我才可怜你,答应不辞了,你倒得了意,投机挟制,乘人于危,这是什么人……”说着就把下面的话咽住道:“我不好意思骂你,恨起来还是辞职。”刘宇听着,忽然装作又要屈膝,说道:“我一个人的小姐,你千万别再提这两个字,我被辞职把胆都吓破了,你再说我就……”智慧见他又要原方照服,连忙接住他,又气又笑道:“我一个人的王先生,你这看家法宝太厉害,我算怕了你。”刘宇也不禁笑了。   智慧却只望着他,眼光中如嗔似喜,通意含情。刘宇喘了口气道:“哎哟,我可不易,今天简直是我的小劫。谢天谢地,邓小姐大发慈悲,这可把劫数脱过去了。”智慧眨着眼道:“什么又是你的劫数?”刘宇伸手向衣袋里掏摸,似乎要掏手帕,却掏不着,就用手去抹额上的汗。智慧瞧见,就把自己的小丝帕丢给他,刘宇接过说了声“谢谢”,才又接着答道:“你不知道,方才我接着你那封辞职信,几乎像看见天塌地陷,差一些把真魂都走了。”智慧笑道:“瞧你说得都离了格儿,我辞职你,就值得……”刘宇凄然叹气,望着智慧,胸部连连起伏不已,智慧也看他一眼,慢慢低了头。两人此际,真是含情无限,相喻不言中,半晌刘宇才开口道:“所以,我应该在日记本上注这么一笔:今天六月二十九日,遭了小劫一数。”智慧忽地抬头,像想起了事,愕然问道:“今天是二十九么?不对吧,二十八……”刘宇道:“一点不错,我绝不会记错。”智慧立起道:“差些误了事,我还觉着是二十八呢。幸而你提起。”刘宇道:“什么事这样要紧?”智慧道:“要紧倒没要紧,告诉你实话吧,今天是我故意呕你,所以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去,叫你着急,其实我是有事要到天津去几天,回来时还到公司做事,平白地为什么辞职呢?”刘宇道:“你上天津有什么事?”智慧随口答应道:“有个旧同学结婚……”说着从妆台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帖子,看了看,又接着道:“请我去观礼,是三十号的日子,就是明天,我还以为是后天呢。”说完把那帖子递给刘宇道:“你瞧,这不是骗你吧,我请假几天总成了。”   刘宇原不想看那请帖,但因智慧把请帖递到刘宇手边,无意中便松了手,刘宇只得接着,瞧瞧封皮,见上边只写了“张智慧小姐”五字。正在这时,忽然帘栊一启,唐仙像鬼影一般地掩入,蹑着脚儿,走到智慧身后,冷孤丁地说道:“你们的交涉办完了么?”智慧吓得回头,见是唐仙,不由发恨道:“你总是这样,讨厌都不自觉。”唐仙道:“哦,我讨厌咧。本来……”说着缓口气道。“讨厌么?讨厌,我走。”智慧道:“我说你是吓唬人讨厌,什么又走不走。”刘宇此际也摆弄着那请帖向唐仙道:“唐姐请坐吧。”唐仙道:“不坐不坐,人家讨厌我。”刘宇笑道:”唐小姐您真好说笑。”唐仙才坐下道:“王先生,怎样?你把她挽留住了么?”刘宇道:“原来用不着挽留,邓小姐本不是要辞职,只于要请假到天津去,和我开个小玩笑。”唐仙笑着向刘宇挤了挤眼,好似表明知道他这是掩饰之语,又似已晓得他方才费了不少周折。刘宇怕她再说出什么不防头的话,再惹智慧不快,忙也向她以目示意,恳求不要再刻薄了。唐仙笑了笑,自语道:“不定多么好看呢,可惜我没看见。”智慧问道:“你说什么?”唐仙正色道:“我问你,要到天津是为昨天来的那个请帖么?”智慧才要说话,忽听帘外有人连叫“妹妹”,智慧听出是邓江的声音,忙道:“哥哥,你进来。”邓江掀帘走入,智慧指着刘宇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唐仙插口道:“不必了,方才在前院我已介绍过。”唐仙道:“多谢你代劳。”便又向邓江道:“我正有事烦你,你来了正好。回头天夕凉爽些的时候,你出去替我买些东西成不成?”邓江道:“买什么?”唐仙道:“送朋友结婚的扎物,一定今天买来,我明早就上天津。”邓江道:“你给谁送礼?上……”话犹未了,智慧抢着道:“你也该送一份,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啊。”说着又哦了一声道:“难道邓莲没接着帖子?”邓江道:“没有啊,倒是谁要结婚,快告诉我,别闷人。”智慧回头一看,见刘宇正把那请帖在手里微微摇着,就取过递给邓江,道:“你自己瞧,恐怕你要送礼,比我还得加厚。”邓江接过帖子,打开一看,立刻大惊叫道:“呀,是她呀,她和谁结婚了?”说着把足一顿,接着唉了一声道:“真想不到,她怎会又嫁人?她不是原来有丈夫么?”智慧道:“所以我也纳闷,你还记得,她在咱家的情形,病里还宇呀宇呀地叫,现在这个姓边的又是从哪里来的,真叫人糊涂。”   刘宇听智慧末尾的两句话,猛然心中一跳,忍不住的便移步绕到邓江身后,想要看看那请帖中的人名,因为方才只瞧见封皮,未及开视。哪知邓江已自手儿下垂,连连地顿足,微微地叹气,那请帖被他腿儿遮住,不能看见。唐仙看着笑道:“邓江,她不是你的恩人么?恩人有了喜事,你怎不替她喜欢,反倒难过?”邓江不由红了脸。   智慧却早已觉察出邓江的心理,只对他微笑。邓江更觉墩躇,仓促中又把请帖举起,装作仔细观看,藉以遮住脸儿。刘宇才乘此机会,从他身后伸颈偷窥,才把请帖第一行看到眼里,便觉脑中“嗡”地一声,几乎失了知觉。   原来那帖中第一行起首,便列着两个名字,竟是李颖和边达光,虽然是六个印就的小铅字,却一笔一划,都似变成锋利的刀刃,直送目中刺来,立刻再也支持不住,身上都软得哆嗦起来,勉强按捺着才能细看帖上词句。上面寥廖几句话,是“李颖达光已由朋友进为婚姻,谨定于本月三十日在津戈登堂举行婚礼,敬希戚友光临观仪”的几句话,旁边空的地位,还确一行毛笔字,上写;“智慧妹:谨邀辱充女傧,务希先日莅津,即下榻敝舍,企盼之至,余事面罄。李颖。”刘宇认得这是李颖亲笔,不觉一阵心酸,几乎泪下。   本来刘宇既把李颖推给达光,便该自己置身事外,今天听见他俩结婚消息,原无难过的必要,只是他当日的行为,多出于矫情客气,实际上也自情根未断。若是李颖的消息渺茫,耳目不及,倒还割放得下,如今见自己的爱妻,真个地归了他人,她是落花有主,自己便变成陌路萧郎,地老天荒,永难再见。便是邂逅相逢,她已成了边氏夫人,更自无从攀仰,这是何等伤心的事。   刘宇虽然咬着牙不肯白认后悔,但此际却不免有些嫉妒边达光的艳福。回思李颖的可爱,说不出的精神痛苦。只是这局面是自己亲手造成,想着更觉前差后错,啼笑俱难,就似木雕泥塑一般,怔在邓江身后。   这时智慧瞧着邓江的情形,就转眼望望唐仙。唐仙也看着智慧,两人相视而笑。智慧早已知道邓江对李颖有情,所以他这时知道李颖嫁人,便又勾起前尘影事。唐仙也听智慧说过当日的事,心里更像明镜儿似的。邓江还自惘惘然摇着头儿不住地叹息。唐仙忍不住笑了一声,邓江不好意思,又碍着生客在座,就把话掩饰道:“我想起她那好处,待我的恩惠,我在天津若没有她,恐怕就活不成了。如今……真教人难过……”智慧诧异道:“我不明白你难过什么。她待你有恩,你感激不忘,自然应该,可是你这样儿,好像她要死了,你在这里悲悼她。岂有此理,别忘了她是喜事呀。”说着又正色道:“哥哥,你的意思我也懂得,只是现在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也自己反想一下,这种情形能叫邓莲看见吗?你莫忘了自己已经……”邓江听着身上一动,悚然一惊,猛然把请帖向头上一举,高呼道:“敬祝李颖姐姐婚姻幸福,前途快乐。”智慧笑道:“这才是呢,咱们都该替她喜……”   一言未了,猛听得有怪异的声音接着邓江的呼声发出,也叫道:“婚姻幸福,前途快乐。”叫得比邓江还高。只是字眼含糊,像是夹着哭声,又像杂着笑声。智慧和唐仙见是刘宇无端喊叫,忙向他看去,连邓江也闻声转身。只见刘宇身体抖得和秋叶一般,两手还高举向天,目光直视,口儿张着,脸上变做深悲极恸的神色,好似突然遇见什么变故。智慧大惊道:“王……”邓江也叫道:“海风先生……”刘宇此际陡然明白,自己感情冲动,发露于外,被她们瞧破。仓促想起眼前的事,不要叫智慧察出阴情,忙要想法遮掩,便先向她们一笑。哪知这痛苦的心境中要转哭为笑,大非易事,于是这笑容比哭泣还为惨淡难看,而且大凡一个人,若在伤感之际,最怕有人向他注意,那样更使他失了原有的抑制力,所以此际刘宇被三人同时注视,他的笑容还未宅全装做出来,那两眼眶内含着的泪珠几,却已不听命而流将下来。   唐仙首先发见,惊叫道:“王先生,你怎的了?”智慧也跟着“呀”了一声,邓江更是莫名其妙,望着刘宇发怔。刘宇见众人惊异,知道已掩饰不得,而且自己也正心酸体软,无力支持,便把臂儿挡住脸面,向后一退两退,就跌坐在屋隅的小椅之上。   这里智慧兄妹和唐仙面面相观,都猜不出刘宇何以突生变态。还是淑敏暗里关情,向祁玲摆了摆手,就走到刘宇身边,低声问道:“林,你为什么?是受了谁的感触?可以和我说说么?”说着见刘宇不答,又温语问了一遍。刘宇好似不敢看智慧,仍把右手蒙脸,轻摇着左手道:“谢谢你,这会儿我犯了旧毛病,请容我静默几分钟。”   智慧见他不愿说话,不由皱着眉儿,暗自思索,想着这事真太奇怪,他方才在我身上得了希望,正自高兴,怎一转眼就感触得哭起来?这是什么原故?而且看他寻常行为,绝没有神经病态,更不像旧小说里描写的什么才子怀才不遇,因而啼笑无常。他原是很乐观而且活泼的人,现在这种情形便叫人难以猜度了。   智慧想了半晌,却并未转念到那请帖上面,因为一来刘宇业已更名,她做梦也想不到刘宇便是李颖的前夫。二来她见式欧得了李颖出嫁消息,十分伤情,大有自叹缘悭之意,不由也想起李颖在此养病的旧事,更想不到邓江以外,居然如此其巧,旁边还有芷华的关系人,三来她只把全神注着邓江,刘宇在式欧背后偷看请帖的情状并未看见,直到刘宇喊叫出来,方才注意。而且智慧也有些惑于爱情,白萍所呼喊的两句话,竟把来扯到自己身上,以为刘宇觉自己热烈温存,他的希望自然着重在和自己结成连理,因为时机未至,只能把这热望存在心中,不得吐露。及至见了别人的结婚请帖,竟而勾起心头的狂热,失了常态,冲口喊出这不在情理的话来。发语后立刻醒悟,在众目之下就羞得哭了。   智慧这样想入非非,直将刘宇当了幼稚的孩童,不过在她心里,倒很觉安慰。其实她除了思入这歧误之途以外,也别无可解,所以越想越觉不错,就不再理会刘宇,仍凑到唐仙跟前,笑着道:“王先生这是小犯神经病,不必管他,还谈咱们的话。”唐仙的心理,却以为他们俩曾密谈多时,不定有了什么接洽,刘宇的变态,必是起因于智慧,便只笑了一笑。至于邓江,正在百感纷来,一缕柔魂似已飞到三百里外,萦绕那将嫁的李颖,看着刘宇状况,只觉得这新来的客人偶发狂病,只当时略一惊诧,绝没放在心上,又对着请帖出起神来。   智慧冷不防把请帖抢过,丢到几上道:“哥哥,你太不道德……”邓江怔怔地道:“我怎……?”智慧道:“我也不必说明,李颖和你毫无关系,她嫁人你为什么难过?这岂不是对她精神上的侮辱,而且你是有了未婚妻的人,旁不相干的女子出嫁,你居然发生悲感,明明表示爱情不专,你见了邓莲,良心上不惭愧么?”   刘宇在那边正自万感交萦,心酸难忍。想到李颖业已蝉曳残声上别枝,而且又要正式结婚,从此事局大定,再无转变之望,以后便得相逢,虽非似海侯门,自己总归萧郎陌路,恩怨万端,一了百了,伤心死也没用。不觉把伤感暂变成了灰冷,心中麻麻木木。又听智慧说话,疑惑她是议论自己,就倾耳细听,及至听出智慧是在讽劝邓江,立刻又心动起来,暗自诧异;这邓江和李颖有什么关系?怎知道言语中透出可疑,邓江的态度也十分可怪?正在疑猜,忽听邓江长叹一声道:“唉,妹妹,你责备我极是,我很惭愧。不过这时我心里的感情,实在抑制不住了。妹妹和唐姐,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本是很纯洁的友谊……”智慧插口笑道:“去年中秋那天的事,若不是李颖有操守,竭力拒绝你,恐怕就未必能纯洁吧。”刘宇听着又悚然一惊,邓江却忸怩着道:“妹妹,不必说那个话了,我就因为她拒绝我,才更敬重她。她为那个什么宇守贞,居然那样洁身自好。她对我越寡情,越显得她的爱情专一。”唐仙道:“是啊,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在那时就该断了念头,为什么这时又唉声叹气,这不是傻了么?”邓江道:“不是,我另有自己的难过。固然,现在我已经和邓莲订婚,不当另有所念,而且现在我和邓莲的爱情已比金石还坚,就是这时李颖要求亲近我,我也一定婉言拒绝。”智慧道:“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说?那末,方才难过的大约不是你吧?”邓江摇头道:“你别挖苦,方才一点不错,我是难过,只是我难过有两层心理,你总能看得出,当日我爱慕她到了何等程度,差不多为她憔悴死。不过从她正言拒我以后,我再不敢稍有非分之想,因而知道她已决心从一而终,心如古井,我若是再追求,真算不道德了。可是一年来我精神上的痛苦,简直不堪言状,哪知到了现在,她居然也抛下那个什么宇,另和姓边的结婚了,我才明白她并非真是贞洁,不过不爱我罢了。但是她拒绝我时所说的话,明明表示她很是爱我,只因迫于良心,才狠心谢绝,大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如今想起来,她既能嫁别人,当日的话真是虚伪,叫我枉受了长时期的苦恼,这多么伤心啊,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说句极拢总的话,明知她骗了我,我还原谅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受过恩怎能忘呢?只是就另一方面说,我还替她可惜,前后言行不符,以先极钦仰她的人格,如今啊……”邓江说到这里,似乎底下的话不忍出口,就停住了。   唐仙笑道:“你演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正经道理,空费了许多唾沫。我听着只有一句,就是她既能嫁人,当初怎不嫁我呢?这还是爱极生恨,外带着嫉妒。“邓江低下头道:“你这人只是不向好处想。”唐仙抿着嘴儿笑起来,也不回答。智慧这时似有所思,向唐仙道:“不管他是什么心理吧,反正人家已有了主儿。他恨也罢,爱也罢,生气也罢,难过也罢,怎样也是枉用心机,白费精神。要   邓莲知道,还得讨个没趣。万一旧情人已然无望,再惹恼了新情人,那才是祸不单行,两败俱伤哩。”   刘宇正在听清邓江的话,揣摩着他所说的情形,更明白李颖果然曾经厉行悔改,为要补过,拒绝过邓江这样美少年的引诱,又是个她对得住自己的证据,也是自己良心上一个更大的创痕,眼泪不禁重涌出来。接着又听智慧说到两败俱伤那儿句,忽然心中暗惊,觉得她这话虽是劝告邓江,却在无形中提醒了自己。本来李颖业已失去,自己正向智慧追求,现在的希望,将来的幸福都要着落在她身上,如今若是露出马脚,生了变化,岂不既失李颖,又得不着智慧,双方失败,一切成空?日后的光阴更难过。为今之计,最要的是急速想掩饰的方法,把方才的惊人行为,设词含混过去,必须预先预备妥当,省得稍迟智慧询问,说话支离,反启她的疑惑。   刘宇正在思索掩饰的言词,智慧又向邓江道:“你自己估量着,不要以后又闹到自己跺脚,埋怨自己岂有此理,那时就晚了。”说着忽地柳眉微皱,转脸向唐仙道:“唐姐,你听他虽然胡闹,可是说的话也有几句在理上。真个的啊,我当时看着李颖那样思念那个叫宇的人,真心有如铁石,我又佩服,又可怜她。再说像我邓江哥哥这样的人,在男子中也算极好的了。邓江那样恳切委宛,向她求爱,她还毅然拒绝,我更决定她一心不二,至死不渝的了。哪知只过了一年,她就全改变了,居然简而又爽,猛孤丁嫁起人来,这一来,她的苦心和志气,岂不全枉费了么?”   唐仙瞧瞧邓江,见他已退坐智慧的床上,抱头不语。又看刘宇,也是埋首胸际,沉默无声。暗笑邓江是为勾起旧相思倒也罢了,这位王先生也跟着发神经,是为什么?反正这两个人都是受了病,相对着凑趣儿,真是怪了,便答智慧道。“这位李颖,我虽然没看见过,只听你们说,也稍为能想像一些,这个人总该是很有情义的。据我想,当初她到你家来,大约是刚和那个什么宇离开,旧情未断,还在火热火热,所以她无心结交新朋友。邓江命运不佳,正赶在那个时候,自然撞了钉子,以后她回到天津,日子稍长,想那个宇的心,定必渐渐冷了。她那又聪明又多情的人儿。如何耐得住寂寞?再说她心中既把宇的影子消灭了,空着自然不成,总要另有个人补充,这个姓边的大约应时走运,恰遇着好机会,就走到结婚的路上去咧。”智慧点头道:“有理有理,你揣摩得不错,事情想必如此。”   刘宇听唐仙胡批混讲,说李颖把自己渐渐淡忘才另嫁了人,不禁暗自替李颖呼冤,暗想李颖何尝忘了自己,更何尝生心嫁人!今天你们所以能看到请帖,这个局面完全是我一手造成,怎能冤枉她不耐寂寞?刘宇想到“寂寞”二字,立刻忆到去秋在旅馆中遇见于飞,于飞告诉自己,李颖怎样相念,怎样悲苦,怎么每夜里跪着向自己照片忏悔,那情形何等可怜。自己当时本已感动,才刻不及待的赶回天津,要去和她重圆旧好。却鬼使神差的和达光相遇。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邪气,竟而闹出许多弯转,到底把李颖推给达光,这已是不堪回首的大错,如今反因此招旁人猜疑李颖,使她承受恶名。总算起来,岂非既误了自己,又害了她,只便宜达光一个,想着又自悲痛悔恨,在心内翻搅起来,无意中把对付智慧的念头,忘到九宵云外。   这时又听唐仙闲闲说道:“智慧,你年轻,阅历又少,就少见多怪咧。我见的这种事极多,当日我有一家亲戚,少爷死了,少奶奶才二十岁,立志殉节。上过两回吊,吃过几次鸦片烟,都被人救过来。后来她的婆母跪着央告她,说你活着还是我的亲人,你死了我就成了孤鬼,半星骨肉也没有了,你只当可怜老娘,再伴我几年吧。这少奶奶见已没法可死,又闹着当尼姑去,后来经许多人劝说,才在家里立了个佛堂,随她念佛烧香,勉强活着,这样烈性,总该没错儿了吧。哼哼,谁想得到,她守节不到二年,忽然人心大变,竟和仆人偷摸上手,闹的很不像话。有一天被婆母撞破,就把仆人辞了,指望她知道害羞,改邪归正。哪知她竟似比以前另换了一个人,居然没有廉耻,成天价向婆母打闹,定要把那仆人寻回来,发狂似地,不肯一刻安静,把婆母几乎气死。因为是旧人家,碍着门风家声,心怕声张出去丢脸,只能竭力掩饰,却无法制服她。幸喜过了几日,她忽然老实,渐渐不闹,家中人才得舒心,以为她是醒悟过来,认为万幸。哪知她竟又和邻居一个浪荡公子演了张生跳粉墙的故事,暗地又得了男人,自然就安静了。以后她婆母虽然知道,因为鉴于前事,再不敢管,只得由着她去。她也真能仰体婆母的心,过了些日,便在夜里跳墙逃跑,随那荡子开了小差。这件事是我亲眼目睹的,在我瞧着这位少奶奶要给丈夫殉节的时候,真觉得古时的什么烈女也不及她那样烈性,当时若有人向我说她日后能做出偷人的丑事,便是把刀放在我的头上逼着我信,我宁死也不肯信呀。后来的情形,真算出人意外,做梦也想不到啊。所以从那一回,我才明白,女人的心最靠不住,和猫儿的眼一样,时时能有变的,像李颖嫁人,更是平平无奇,算不得一回事值当的大惊小怪。”   智慧听着。只从鼻孔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道理我不反对。不过你所引证的这个改节女人,已然不能和李颖并论,而且你也不可因一二个人就看低了女子全部的人格,别忘了你也是女子啊。”唐仙一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用不着你来辩论。自然我也是女子,不过我说女子不好,那不好的未必就是我。你辩护女子都好,那好的也未必便是你,少抬杠吧,我可说不过你女学士的两片嘴。”   011章(下)   (一)   智慧暗笑,前几天曾给唐仙讲了一段“聊斋”,被她学了去,“北人固少通者,然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未必便是阁下”的几句俏皮话,今天便套用起来。看起来她这人虽然识字不多,毫无学问,却是聪明得令人可爱。正要向她嘲笑,还未出口,忽听远远地有人发出很高的语声,又加着顿足震动地板之音,回头看时,却仍是方才发神经病的林海风先生。只见他两臀上伸,目光如狂,顿足叫道:“天呀,我不能再忍,再忍便不是人了。她完全受我拨弄,如今担了这种恶名,我该死!我害了她,我有良心,一定替她辩白,什么也不能顾了。”说着又招手叫道:“张小姐,唐小姐,请过来,我有话说。”智慧看他神态失常,身体乱抖,以为他真发了狂,不禁害起怕来,但至竟有些关心,便拉着唐仙跑到他跟前。   这时邓江也闻声立起相望,见刘宇面色惨白,急喘着叫道:“你们三位请听明白,方才猜测李颖的话完全错误,我要替她辩白。她这次嫁人,并不亏负那个叫宇的人,而且宇逼她那样做的。你们既和她是朋友,万不可屈枉好人,看低她的人格。”智慧三人听着,同时大惊,大家都直了眼,智慧本已对刘宇钟情,此际在仓促中就忘了矜持,显露了关切的态度,拉住刘宇的臂膀道:“你……何致于……我们说闲话,你何必……她对你有什么关系”刘宇惨笑一声,似乎一句话已涌到喉咙外,但立刻咽了回去,接着看看智慧,猛又咬着牙摇头,好像心中有两念交战,万分激烈才现出这般情状。忽然很快地扬起脸,把头上整齐的分发抖动得纷纷乱乱,握着拳头。颤颤地似乎要穿指透爪,涩着声音喊道:“你们不要冤枉李颖,她是极好的人,我敢保证。你们知道……知道我……我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宇呀。我姓王,名叫刘宇,就是李颖的丈夫……不,早先的丈夫。”   大家听到这里,邓江把眼张得加倍大了,要叫没有出声。唐仙已“啊呀”地喊出来。智慧不知怎的,猛然跳起有半尺多高,立足不稳,向后倾倒,幸亏倒在唐仙身上,被她扶住。刘宇接着摆手道:“你们二位小姐时常骂我,为李颖抱不平,以前我听着很觉委屈。今天我才明白,你们骂得很对,我实在辜负了李颖。可是方才你们对李颖的猜度完全错误,她实在没有错处,错处全在我的身上。我现在算和李颖章无关系,只是叫她为我担负不好的名誉,我也于心不安。请你们信我的话,她对我实在仁至义尽。便是这次嫁人,也是被我逼迫。你们若知道了内情,应该对她加倍的怜惜。”说着喘了口气,面上汗珠向下直滚,就用极洁白的衣袖去擦。   智慧此际,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好似方才出自梦中,接着又行入梦,感到一钟迷离惝恍的空虚和失望,因而满腔要询问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邓江更梦想不到,对面的人就是自己旧日希望中情人的丈夫,不自主地只向刘宇呆看,猛想起适才自己的行为,分明对着丈夫表示对他妻室有过爱,真是意外的滑稽和无礼,便自惭惶起来。个中只有唐仙是局外人,没有情感可动,但是也惊异万状,倒是她先说话道:“呀,王先生,敢情您是李颖的丈夫呀!我真失敬。我们也不是冤枉她,因为不知细情啊,您何必这样发急请坐下,慢慢说。智慧他们兄妹,都是关心李颖的,连我没见过她的人,也很佩服……”这时智慧插口道:“你佩服又怎样都还有这些闲话。”说着把唐仙一推,向刘宇道:“王先生,你和李颖的关系怎早一天也不说。”刘宇看看智慧,面色转红,怔了一怔,长叹道:“我本来和李颖完全断绝关系了。”智慧道:“那我明白,她若和你还有关系,怎能另同别人结婚我问的是,昨天我也在你面前谈过李颖,你怎一声不响”刘宇还没答言,唐仙从旁边插口道:“这你何必问,不是明理么,他和李颖分离是很伤心的事,自然很怕提起。”智慧瞪了她一眼道:“就显你精明,谁问你呢”刘宇忙道:“唐小姐说的不错,我真怕提起她,不过现在就顾不得。唉,我一切都不瞒你们了,我对于李颖,接连着作过许多错误的事,一直错到底。昨天在公园听你们提起她,我暗地已受了许多良心上的责备,不过还能忍着。今天见了她结婚消息,听你们对她胡乱揣测,可再不能忍了,因为她的现状完全由我造成。她才忍着痛苦去和人结婚,本是我亏负她,你们倒说她亏负了我,这不比打骂我还厉害么我若再隐忍下去,简直不成人类了,所以我决定要给她辩白,洗刷恶名。”智慧翻着跟儿想了想道:“你是知道李颖曾在这里养过病,她和你是从那时分离的么”刘宇点头。智慧又道:“以后她从我家回到天津,又见过面么”刘宇道:“到天津倒没见过,在北京公园里看过一次。”智慧猛然忆起,顿足道:“你真狠啊,那天公园我也在场,你眼瞧着她晕倒,居然还自躲了。”刘宇凄然道,“并不是我狠,本来我因为……”说到这里,以下就要表白原因,便须把李颖和达光的事声说出来,但心中万分不忍,忙又改口道:“我们本来因为误会方才分离,那天在公园倘只她一个人,或者只同着一个女友,我也不会那样决绝。她身旁不是还有很漂亮的年青人了么”智慧摇头道:“咳咳,岂有此理!”就指着邓江,向刘宇道:“你认得么那天陪李颖到公园去游,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你说有漂亮年青人,便是邓江。他是我哥哥,我们一同游逛,何致引起你的猜忌,你这人也太心地卑……多心了。”刘宇和邓江不由对看了一下,都觉难堪,立刻各自把眼光避开。刘宇望着智慧道:“单只那一天的情形,我饲致如此,不是因为我们以先早有误会么”智慧道:“从我看见李颖的苦况,就知道她受过打击,不过问她,她总不说,纳闷很多日子,今天可以问问你是什么原因了吧”刘宇怔了怔道:“这个……您可以不问,我也不忍说。仅只可以告诉你一句,就是我们误会的罪案,可以说是双方相等。”智慧秋波连转了几下,又道:“我又想起,当李颖在公园遇见你的第三天,我曾替她在报纸上登广告寻你,你看见过没有。”刘宇叹息一声道:“看见了。”智慧突然寒了脸道:“你看见了,那广告上说得多么悲惨可怜,莫说是你和她是恋爱过的夫妻,便是有杀父的仇,看了那样惨切的言语,无论如何也该来看她一趟。你说先有误会,那广告已能解释了。你居然还能忍心不来,可见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忍人。从这上面,就能看出阁下的人格心术。”说着哼了一声,就转面向唐仙道:“唐姐,我不管你,只说我个人。”又转向刘宇道:“王先生,我很感谢上帝给我这个机会,叫我及早对您完全了解,万幸还没有受您的欺骗,如今……”说着柳眉深皱,很截绝地道:“您和我论师弟呢,那事现在已算过去。说友谊呢,实在再不敢高攀。”说完把带恨的眼光看看刘宇,又向房门一望,暗地已表示出逐客之意。   刘宇听得已神经震动,身体战抖,颤声道:“这种话……张小姐可是冤枉煞我。”智慧冷笑道:“不见得。你见了那样的广告,还能毫不动心,说什么也没用了。王先生,你是聪明的,应该说没看到啊。”刘宇受着这刻毒的讥刺,不觉顿足道:“张小姐,不必说和我绝交,就是把我枪毙,在事前也得容我说明原委。那段广告,我见是见了,可是在登出以后许多日才瞧到呀。”智慧道:“那广告我只登了三天,怎会许多日才瞧到,这话我很不信。”刘宇道:“我是受了旁人的蒙混了。”智慧简截地用一个字问道:“谁”刘宇两手相搓,似乎有万分难言之隐,没说出话来。智慧又冷笑道。“谁可说啊!”刘宇苦着脸摇头道:“这真难说,我……”智慧撇嘴道:“什么难说,本来没的可说么。哼!得了,顶这儿吧。”刘宇被她锋利的言语,逼到手足无措,急得向左右乱看,自语道:“急死我,天呀!这该怎么办不说我不成人了,说义……可难死。”智慧还当他是做作,便又旁敲侧击地道:“有理为什么不说啊问心无愧的人,谁肯担着骂名还不辩自”刘宇跳着脚叫道:“天呀!我顾不得了,我说……”智慧侧目相视道:“说啊。”   刘宇跌坐在椅上,喘着气从头只略过李颖和达光的事不提,从自己到了北京,如何到钱家作事,遇见于飞,如何发生片面的爱情,那天如何同于飞游公园,如何因看见李颖随有少年男子,才更自灰心,因而对于飞有了真爱。以后钱家如何生了变化,才和于飞一同移居旅馆,如何发现了那张报纸,才恼了她,又有了觉悟,绝情而逃,直说到自己做了军官,回到北京,为查店重逢于飞,得知李颖的状况,急行跑到天津,要和李颖重圆。说到这里,猛想到后面就要提到达光,难免勾起李颖的丑事,便住口不言。智慧只瞧着他,还是不住冷笑。刘宇被她笑得更为跛躇,惟有仰首叹息。   此时邓江在旁,虽也关心李颖,而联带注意刘宇,但对智慧的话问不休,已颇觉怪她多事,自然不来插口。唐仙却是知道智慧和刘宇正走入爱情的初步,她这样严厉探讨,一半儿虽似为李颖负气,一半儿也是为自己本身而要明白刘宇的为人,总算暗地有利害相关,局外人不便参预,便都默然旁观,不发一语。正在这时,智慧又向刘宇道:“我真替李颖姐姐生气,遇着你这样无情的男子。你以为说出因和另一个女子发生关系,受了蒙蔽,这就可以卸责了么啊啊,就算你这话是真,并非你狠毒不来看芷华,是你没见着那段广告,这一节算你完全占理地步。可是反本追源的想起来,你只为和李颖发生了些许误会,就跑外来另和旁的女子相爱,抛得她忍痛受苦。东寻西找,你良心上下得去么平常家庭里,本多有误会的事,难道一有误会就应该断义绝情么从这儿看,你   王先生的狠毒更可证实。譬如李颖倘真在我家因吐血丧命,你就不能脱杀人的罪名啊。”   刘宇想不到自己因要说话含蓄,把李颖的隐事用误会二字代表,却被智慧抓作题目,更给自己添了罪状。本来误会是极小极平常的事,她哪知道误会是特别加大与众不同的啊。当下心中冤苦,难以言说,就向智慧道:“张小姐,你只就表面上看,自然是我薄幸无情,其实我真太冤枉了。”智慧又冷笑道:“自然你冤枉,我也明白。可恨李颖人太好了,才把你的坏处显出来。她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离开她以后,她也仿着你的办法立刻又交结了旁人,各不相扰,那就如你的心了,也就不冤枉了。”刘宇听她的话,一句比一句逼紧,简直定妥了罪名,不容翻案,只急得顿足道:“您是不知细情,您是不知细情,这件事的责任我并非要完全卸脱,不过只能担负一半。一半也不能,只能担负三分之一。若全个加到我身上,我不特担负不起,而且也……”智慧忙又问道:“哦,三分之一那么,另外三分之二   该归谁担负哼,必是李颖了。天啊,我告诉你,什么事也是耳闻不如目见。李颖在我家为你吐了那些鲜红的血,连病两次,几乎把性命为你牺牲了,那样的痴心多情,倒要担一多半罪过么我可得信啊!”刘宇道:“我不是完全说她,另外还有人。”智慧道:“又有谁咧”刘宇嘴唇鼓了几鼓,心想势逼至此,只要把李颖达光的事说出。便可把自己洗刷干净,但是他两人正在新婚燕尔,前途无量,我既在当日撮合了姻缘,岂可今日再败坏他们的名誉,虽然现在受智慧的轻视,因而希望尽隳,也只好认命,莫再作利己损人的事了,便决心闭口不言,把眼前的智慧暂置度外。   智慧见刘宇又不说明何人,便认定他是理遁辞支,被诘窘急,就随便胡拉乱扯,又笑道:“王先生,不必再赖着别人了,好汉作事好汉当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像这样信口拉扯,岂不成了小贼见官,攀个人来陪着坐监么”刘宇这时倒沉下气去,立起身道:“张小姐,你替李颖抱屈,这样的责备我……我很感激。现在您眼中的王刘宇,或者是林海风,当然已失去人格,咱们的友谊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不过我最终还要辩白一句,就是您对我的责备,其中有许多屈枉。”智慧道:“我屈枉了你,你有理由可以说呀。”刘宇叹气摇头,道:“我不能说。”智慧笑说:“那就是没有可说的人。”就把妙目直仰射到天花板上,好像藐视刘宇不值一钱。   刘宇肚里涨满了说不出的话,看眼前的情形,实已没法再挨下去,只可起身告辞。智慧冷冷地道:“再坐会。”刘宇道:“我该走了,再见。”智慧道:“那末,您就请,我不送了。”刘宇好生没味,便又向唐仙和邓江都客气了一下。   这两人倒颇持大体,同把刘宇送出门外,方才又回到房里见智慧独坐沙发上,仰首凝思。见他俩进来,便向唐仙道:“唐姐,你看,天下的男子真没有好的,有好的也是出于矫揉造作。这位王刘宇,咱们都把他当了很温厚的人,谁知竟也是个坏蛋。”唐仙道:“方才我不便参预,如今他走了,我才说,你的思想也太执了,只因你看得李颖太高,就把罪过都归在这王刘宇身上,其实未必不错。我的心理,只觉李颖现在既肯另嫁旁人,就难保她当初没做过错事,王刘宇口里所说的误会,未必不是李颖的过失。你不要偏责一面,只想方才刘宇为什么显露了真姓名,不是由于咱们讥骂李颖,他忍耐不住,才挺身出来分辩么你想,李颖现在已和旁人结婚,对刘宇当然义断恩绝,但他居然还那样护惜李颖,这等事是混账人作得出的么而且他着急的神气,明明是有难言之隐,你逼得也太甚,他到底没说李颖一句坏话。据我看,刘宇准是个感情热烈心地纯正的人,他和李颖中间,一定另有缘故,八成儿你冤枉他了。”智慧摇头道:“我绝没冤枉他,天下没有甘受恶名不自分辩的,他分明是理屈词穷了。反正我深知李颖的为人,若说李颖作过对不住他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承认。”唐仙笑道:“我的小姐,真是一冲的性儿,我也不和你抬杠,你可以把这事从头至尾细想一想。”智慧道:“想什么我这是三个鼻孔,多出一口气,本来碍不着咱们,管他呢。倒是李颖那里既来邀我,总要去一趟。现在你有工夫,陪我到外面买几样礼物,我想赶晚车去,李颖不是叫我早一天到么”唐仙道:“我不想出门了,你自己去吧。”智慧鼓着嘴道:“你不用搭架子,我还是不求你。”就向邓江道:“哥哥陪我去吧。”邓江茫茫然点点头。智慧便洗脸换衣服,兄妹相偕出门。   他们跑了一趟大栅栏,又到东安市场,才把礼物买妥。邓江也买了一对喜字银杯,和几匹高贵衣料。托智慧带去。两人回家以后,智慧匆匆吃了些点心,已快到开车钟点,就携着礼物直奔车站,买票上车。   不大工夫,车便开行。到夜间十一点,车抵天津。智慧出站,便雇了辆马车,直奔李颖的住所而去,到了地方,智慧因是第一次来,问了街头警察,方才寻着。上前叩门,一个女仆出来,问了一声,便上楼通报。迟了半晌,才见李颖从里面跑着出来,拉住智慧向里走着,道:“慧妹,累你大远跑来,真对不起,快到楼上歇歇。”智慧听她声音带喘,忙道:“姐姐你大喜呀,大约这几天忙得很。我本打算早来,只为记错了日期,几乎误了事。”说着已到了楼上,进入李颖的寝室。   李颖和智慧本是感情极好的同学,又有去年的一层渊源,这次见面自然亲热非常,先谢了智慧远来的盛意,接着慰问道途劳苦,智慧也诉说些离情别绪。李颖又忙若叫仆妇打来脸水,给智慧洗脸。重匀粉黛以后,取出茶点款待,两人相对长谈。智慧满心里打算询问李颖的新爱侣是何等样人,但还不好意思出口,李颖也只说些闲话,询问邓江邓莲的近况,智慧一一回答。忽而想起白天邓江的情形,暗笑自己三四点钟前尚在家中,此际却已和李颖相对谈心。倘把自已换了邓江,不知这时是何情况。但再一转想,倘更把自己换了刘宇,那更要不知成何局面了。正在想着,忽见李颖无故红了脸儿,态度突然变成忸怩,说话也觉精神恍惚。智慧诧异,方才她还很从容的,怎一霎时就改样了莫非自己心里所想的事被她知道但绝无此理。又见李颖口里说若话,却不住回头,像在偷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立刻发现了秘密,原来在靠门边的椅上搭着一条深灰的男子西服裤,椅下还放着一双男子的拖鞋。智慧当时明白,这两件男子服用之物,定是李颖未婚夫边达光所有,由此可见,李颖和这姓边的虽未结婚,却已实行同居之爱,不觉在心中添了一番怙惙。这时李颖似已瞧出秘密被智慧发见,更羞涩得可怜。智慧暗自不忍,便给她一个掩藏的机会,立起身来,说要如厕。李颖忙领她出了屋门,送她进了兼厕所的浴室。智慧在浴室耽搁了一会,心绪轮转,暗想今天的事都出意外,自己对李颖的人格原十分相信,所以为她折辱了王刘宇,把唐仙猜测的话更当作诬枉。哪知来到这里,方一进门就发现了破绽。本来李颖的再嫁,我并不存轻视的心,只是嫁人只管嫁人,怎能在结婚之先就同居起来,这未免不当于礼。而且我是今天看见,实际他们已不知同居若干日了。智慧想到这里,渐渐对李颖起了怀疑的心。出浴室回到李颖房里,见李颖的态度又变成坦然,再偷眼看门边椅上,那两件私货业已不见,心中更证实了疑窦,便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会,把带来的礼物叫李颖过目。李颖谢了,智慧才问道:“颖姐,你明天结婚,喜房在哪里呢”李颖道。“就在这房里。”智慧笑道:“这可新鲜,这不是把姐夫娶到你家里来了再说这房里也没收抬,不像新房的样子啊。”李颖只答她下一句话道:“我们原定因陋就简,毫不铺张,明天观礼的人,最多不过十位,根本就没通知亲友。”智慧道:“这样大喜的事怎能草率我很反对。”李颖握着智慧的手道:“妹妹,咱们交谊至厚,我的事不能瞒你,所以虽然当地的女朋友很多都不通知,倒大远地请你来做伴娘,就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告诉不得旁人。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谈,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的事曲折很多,等过三两日,你就明白了。”智慧心里本早有醮料,便不再行根究,只点了点头。   当下又闲谈了一会,李颖因智慧远来劳顿,请她早早安歇,便在这房中同榻而眠。智慧心想,那姓边的既也住在这里,想必久已和李颖同床共枕,自己怎好作不知趣的事,隔开了他们,便道:“李颖姐,你还是另给我寻个地方睡吧,莸有些不惯。”李颖道:“不惯什么”智慧道:“我近年添了一种毛病,最怕睡觉时房里有人,那样常叫我整夜不能合服。”李颖听着,虽然半信半疑,但因智慧是客。只可曲徇其意。   不过这一下倒为了难,原来智慧所猜果然不错,边达光真的住在这里,方才智慧来了,达光才躲到另一间房里,而李颖家中本是小家庭的组织,连卧室在内也只有两个房间可以供人下榻,此际智慧要独居一室,李颖便道:“我本要和你长谈一夜,你既不愿有人,就自己在这房里睡吧,我到旁屋睡去。”智慧摇头道:“我怎能喧宾夺主,而且这房又是你们明天的新房,我住着一切不便,还是我到旁处去的好。”李颖想起明天清晨这房中要有一番整理,果然不便,道:“好,就依你,我给你收拾去。”说着走出。   李颖到斜对门一个小室之中,见达光已将入睡,只穿着靠身衣裤,倒在小钢床上,斜倚着看书。李颖悄悄过去,把达光手里的书夺过,笑道:“快起来吧,你问谁了就自己养了静走,还和我那屋里睡去。”达光含笑坐起,道:“你还没睡,来的那位张小姐呢”李颖道:“她不愿同人睡,也不肯在那房里,只可你起来让她。”达光喜上眉梢道:“我满打着今宵孤零了,要自己冷清一夜,拚着尝尝乍孤眠的滋味,谁知天可怜见,不肯叫咱们一个这壁,一个那壁。这位张小姐也可人心,走,咱们走啊。”说着挽了李颖的手儿,就要向外走出。李颖拉住道:“你上哪里去怎这么莽撞呀,今天你还见不得人。要叫她看见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方才你的裤和鞋子,在那边丢着,差一些被她看见,我心里还怙惙着呢。”达光道:“那我该怎样呢”李颖道:“你拿着自己的衣服,悄悄溜下楼,在下面躲一会。等我把张小姐让过这边来,你再悄悄上楼,悄悄溜进咱们卧室去好了。”达光道:“我在下面躲多大工夫呢”李颖道:“有一刻钟够了。”达光点头,连忙把衣服敛到一处,夹在肋下,匆匆溜了出去。   李颖便把床上收拾齐整,又细看了看,再瞧不出有男子睡过的痕迹,才回了卧室,想立刻把智慧换过去。哪知智慧正立起观看壁上的字画,见李颖进来,就叫道:“李颖姐,你这四扇屏很难得呀。”李颖走过去道:“这也没什么,画得并不太好。不过因为是闺阁的笔迹,就被人看贵重了。”智慧道:“我就喜欢这位罗江燕女士的画,可惜总没得着,如今这位女士的作品更少见了。”李颖叹道:“才高命薄的话,果然千古同叹。这罗江燕空有偌大才名,竟嫁了个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很受摧残。她伤心之下,就焚了笔砚,再不作画,所以如今竟是千金难得。这四条屏还在她未嫁时,自……”李颖要说刘宇,忽又住口,沉了沉才接着道:“我们费了很多曲折,经过三四道手,才烦得到。你要爱时,就拿了去。”智慧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李颖道:“我并不好啊,好的人……你尽管拿去好了。”智慧不语,只管仔细鉴赏,看到末一幅,忽开口念道:“刘宇先生方家……哦,原来有上款,这款识就把我拒绝了。”   李颖心中只要智慧快到那边房里去,见她只是延迟,正十分焦急。又听她念出画中的款识,虽觉忸怩,但又怕她刺刺不休,万一达光在楼下等够时候,闯进来和她撞见,便装作没听见智慧的话。哪知智慧见李颖不答,就又问道:“这刘宇的名字看着怪熟,是你的别号么”李颖怔了怔道:“妹妹,你真不知道么我这是第几次嫁人”智慧本是明知故问,想不到她竟而赤祼祼地说出,倒不好意思起来。李颖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过两天要和你细谈么”智慧没话可说,只得自寻阶梯,道:“明天喜期,今晚你该早些休息,我不便扰你,请你把睡觉的地方指给我。”李颖道:“我已替你收拾好了,随我来”说着转身出去,智慧相随。   (二)   才出房门,却在意外正见达光蹑着脚儿向这房门走来,身上还穿着睡时衣裤,李颖要挥手叫他再躲回去,已来不及,回头见智慧紧跟在自己身后,正用惊异的目光向达光视着。李颖这一阵难堪,直窘到极处,暗恨达光怎如此着忙,恰在此际跑了上来。但想到本叫他一刻钟后上来,现在已够了时候,怎怨得他不由心中一怔,脚下便停。立在那里欲退不能,欲进不可。李颖在羞窘中,想到事已至此,业已无法隐避,本来未婚夫就住在我家里,也不为丑事,只是达光这宗放肆模样,太叫人瞧着不雅。然而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僵局,就把身向旁一闪,向智慧道:“慧妹,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边达光先生。”说着又向达光一招,叫道:“达光,我这位妹妹智慧,为咱们的事从北京跑来,你还不谢谢。”这时智慧达光都点首为礼,李颖于无可掩饰中又掩饰了一句道:“达光,你怎这时还上楼来要什么东西不会叫仆妇来取”达光领会她的意思,含糊应道:“我忽然头疼,想向你要一些头疼药饼。”李颖道:“药都在楼下小厨里,楼上没有。”达光应了一声,又向智慧鞠躬道:“不恭得很。”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智慧从认识李颖,只见她从容的态度和坦然的行为,绝未见过她这样捉襟露肘的作伪,窘迫不堪的说谎,瞧着十分可怜,便不忍再说笑话。但又怕李颖发僵,还不能不说话,便拉着李颖向前走着道:“这位姐丈,定是外乡人吧”李颖应了一声。智慧又道:“你们组织小家庭,自然事先要有一番筹备,大约姐丈在下面收拾客厅呢,你该去帮助他,别只陪着我。”李颖不语,把智慧拉进这间小的寝室,让她坐下,道:“这地方太简陋,委屈你了。”智慧道:“何必客气,我在这里很好,你请便吧。”李颖摇头,倒坐在旁边,默然沉思起来。智慧道:“你走啊,我要睡了。”李颖道:“我不走。”说着又正色道:“妹妹,咱们是知心的朋友,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诉说。本打算过两天静静地细谈,无奈方才你又撞见了他,必要发生许多疑惑,我为省得你猜疑,只可提前在这时对你说了。”智慧道:“李颖姐,你别误会,我并没什么疑惑,你快安歇去,有话改日再谈。”李颖道:“你没疑惑也罢,我可忍不住了。好妹妹,破费些时间,容我把心事倾吐了吧。不然我心中总似有件东西梗着,明天行礼时也是心神不安。”   智慧本来急于明白她的□□,但表面不便露出注意的神色,就默然望着她。李颖踌躇了一下,才道:“我曾和姓王的结过婚,你当然知道了。”智慧点点头。李颖道:“那么,我现在又和这位边先生结婚,你当然也很奇怪。但是你若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恐怕要更奇怪,因为其中有很曲折的原因,把我逼到现在的地步,我所以大远的单把你约来,就因为素知你的为人,必能替我保守秘密。”智慧道:“多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你的事若不愿被人知道,就不告诉我也无伤于咱们的友谊,我是来参观喜仪的,并不希望探得你的秘密。”李颖道:“你错会意了,主动并不在你,却在我要把心事对妹妹诉说一下呀。”智慧道:“那么你说好了。”李颖凄然欲泪地道:“妹妹,明天虽是我的结婚喜期,可是我心里的痛苦比明天要被处死刑还更难过。”智慧愕然道:“你……难道你对于这婚事不满意么这位边先生……”李颖摇头道:“不不,边先生是最爱我的人。”智慧道:“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难过”李颖叹道:“我是另有感想啊!从明天以后,我们固然是姻缘美满,幸福无穷,可是我良心上的缺陷,就永远缺陷下去了,恐怕直到我死后,这缺陷也无法填平。所以我想着,明天便是个关口,在入这个口以前,好象一只小船飘泊在大海中,毫无着落,但是入了这个关口,便算泊了岸,得着归宿。然而回望对岸,却永远隔离了。”智慧道:“你话里的隐语太多,我听不明白。”李颖喘了口长气,道:“我痛快说吧,我以前所嫁的王刘宇已抛下我走了,消息沉沉,直到现在。前者我听到他已在外省,和别的女子结了婚,所以我才改志嫁人。”智慧听到这里,几乎失声叫出来,忙沉下气,装作镇静道:“他已另娶,你也另嫁,这本很下得去,你又有什么不安啊”李颖悄然道:“固然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应许了边达光的求婚以后,心里总觉摇摇不定,好似有鬼神暗示给我,也许是我神经上的变态,仿佛觉着我和刘宇中间还有一线牵连,只觉着他并未远去,灵魂还萦绕在我身边,将来的希望并未尽绝,所以总放不下。可是明天便结婚了,这一结婚,岂不是像一柄利刃,立刻把希望切断么”智慧微笑道:“你也痴了,这王刘宇……和人结婚的消息靠得住么”李颖道:“他曾给我寄过新夫妇的合影照片,和足以代表离婚书的信,看来总很靠得住。”智慧道:“他怜新弃旧。如此无情,你还希望什么便是他将来和你遇见,你也可以不理他,又有什么放不下李颖姐,你向来是极透彻的人,怎这时变成粘缠糊涂了”李颖微微顿足道:“妹妹,不是这样说。凭心论起来,他抛下我另娶原本应该,我受他的抛弃,因而受了孤苦,也当甘心承受。如今我再去嫁人,就算又多一层罪,更对不起他了。”智慧道:“我更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李颖道:“我说一个比喻,譬如我把你的身体伤害了,你告到法庭,判我五年□□,这样很平允吧。但是你绝不能陪我一同□□,照样能享你的自由,然而我若也要逃跑越狱,和你同享自由,这不又是一层罪恶么妹妹,实对你说,我曾做过对不住刘宇的恶事,所以他抛我另娶,是对我很公道的责罚,我应该永远忍受,等着忏悔的机会。只是另一方面不容我如此,就弄成这无可奈何的局面。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啼笑俱非,这种痛苦已在我心中闷了好久,所以急于要和你诉说一下,妹妹能代我打个主意么”智慧道:“李颖姐,你真把人整个变了,说的不是笑话你和边先生已定于明日结婚了,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有意把明天的婚礼取消么”李颖摇头道。“绝不,绝不。我若那样,便是害达光死了。你不知他爱我到什么程度啊。”智慧道:“所以呀。古语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你既然非与达光结婚不可,就死心踏地好了,还犹疑怎的至于刘宇那一面,便不必再加思索。”李颖叹道:“这道理我很清楚,不过近来我心里像圆环一样,刘宇和达光都系在一个环上。我循环思索,想到和达光的将来,就忆起和刘宇的过去,精神上总难安稳,好似预知刘宇将来必有归来之日,那时我该怎样啊!”   智慧听着悚然一惊,暗想刘宇果然近在咫尺,而且他也知道你们结婚的消息,日后真难免有再遇之时,想着几乎要将实情向李颖诉说,但猛然想到,只要对她把刘宇的踪迹说出,恐怕立刻要局势大变,明天的婚礼或竟不能举行,更不知要惹出何等祸事。但又想到李颖说刘宇业已别娶,若果是真,便说了也无妨碍。不过自己白天误把刘宇当作无情浮薄的人才加以窘辱,如今听李颖说起,不特罪不在他,而且证明刘宇是个诚实的人。李颖说他曾经别娶,刘宇却自称没有太太,以独身的资格向我求爱,看起来此中大有可疑,便向李颖试探道:“他归来又怕什么,你不是说他另有所爱了么”李颖道:“是啊,不过我只觉这事渺茫难信。”智慧道:“他寄来的照片和信不是在你手里”李颖点头道:“你要看看么”智慧道:“不必,我劝你不要多所顾虑,且度你快乐的蜜月。”李颖凝思半晌,忽然正色望着智慧道:“事到如今,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法呢现在我主意决定,可要说明请你来的意思了。我为救一个人,便要辜负一个人,达光是我所要救的,刘宇自然要被我辜负。但是我不嫁达光则已,既然嫁他,就应和普通妇人一样专心敬爱丈夫,若再把刘宇挂在心里,岂不良心对达光抱愧么所以只好把今日作个界限,从今以后就算换个新生命,重新作人,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要竭力把刘宇完全忘去。妹妹你不要说我得新忘旧,须原谅我的难处。假如我还念着刘宇。将来生了儿子,叫他精神上有两个父亲,更是绝大隐痛和罪恶了,故而在这新生命未来旧生命将尽的时候……”说着缓了一口气,又道:“我虽不是基督教徒,也只可仿照教徒的办法,特意请了你来,当作牧师,对你忏悔一下。妹妹,你能允许我么”智慧见李颖而色凄惨,目光幽渺,好似吸鸦片人的眼神,知道她因精神十分痛苦,而想入非非。或者把隐事对自己声说出来,便可得到安慰,而且自己也深愿明瞭她和刘宇的秘事,便柔声道:“姐姐,你若愿意就说吧,我希望说过以后,就完全忘了,省得闷在心中难过。”李颖长叹一声,就拉智慧同倒在床上,并肩倚枕,把她和刘宇结婿后,与达光发生恋爱,一切经过,直到现在,都巨细不遗的说了一遍。智慧先听清了她和刘宇分离的起因,才明白达光与李颖原是旧好。看来刘宇只因恨李颖与人奸通,方毅然割爱,算占了很有道理的脚步。以后任他如何薄情,也不能怪他,因此更觉错怪刘宇,一面更起了鄙薄李颖之意。及至李颖把话说完,再仔细思量,又觉李颖不过错误于先,许多困苦已跟随在后,也很可怜。而且她种种悔过的情形,也能对得住刘宇了。再说刘宇也有过于心狠的地方,两下颇可扯直。倘若李颖未和边达光结婚,仍自孤单,看他两人念旧的心理,一定还能调解到重行团聚。不过如今李颖又有了牵缠,刘宇有无新欢,也在迷离惝恍之间,若要他们复合,恐已不是易事。不过自己处在二人中间,从良心上说,总不该作没事人儿,不替他们想个疏通办法。只是阻碍重重,怎么能开口呢假如现在我告诉李颖,说刘宇现在北京某处,她当然震动不堪。可是要寻了去,一来无法处置达光,二来万一刘宇真有新人,那岂不更坏了么若是顾虑不去,她的痛苦更不知要加几千万倍,这真是左右两难了。想着便用言语安慰李颖,劝她安心度着新生活,过去事不要再想,一面又用话试探道:“我所替你踌躇的,只是法律问题,刘宇并未正式与你离婚,倘或你和达光结婚后,刘宇又行出现,你岂不犯了重婚罪么”李颖道:“我想刘宇绝不那样害我,再说也有他的亲笔信呀。不过他若再出来见我,我也绝不会用信抵制他。”智慧道:“那么怎样呢”李颖叹道:“我只能把性命见他啊。”智慧点头无语。半晌,忽想起刘宇所说,李颖的罪恶由他逼成,不禁起了一种新的疑惑,便道:“是啊,他已另娶,绝不会再来扰你。但不知他的新夫人,是否与他能长久呢”李颖道:“看样子,人家两个恩爱极了。”智慧道:“你怎知道呢”李颖道:“我从照片上瞧来,不信把照片你瞧。”智慧这次却不拦阻,也没说话。李颖就立起出房,须臾拿来一个扁而方的纸包,打开把一张照片递给智慧。智慧看时,只见画中女人,生得非常娇娆,眉目问有十分荡气,已疑惑不象正经女子,又看刘宇给李颖的信,暗想这事很怪,听李颖诉说刘宇自撞破私情,便把李颖推给达光,自行走开,也就算一了百了。以后又何必再写这种信又何必寄这照片但总想不出道理。便道:“这信都是从汉口寄来的么”李颖点头道:“是。”智慧道:“他必是在汉口了。”李颖道,“也说不定,新婚燕尔,或者到各处旅行。”智慧道:“据我看,这事毫无问题,刘宇已忘了你,你就也安心结婚好了。再说你把以前的事,已对我忏悔,只当痛苦都移交给我,自去享福吧。现在太晚了,你快去睡,明天精神委顿,可不吉利。”李颖也有倦意,打着呵欠道:“我不陪了,你还用什么”智慧摇头道:“不用,你把这照片和信拿走好了。”李颖想了一想,因不愿教达光知道,外人看见,就拿起随手压在床上褥底道:“先放在这儿,明天再收好了。”说着就向智慧道了安,自出去了。   智慧关了房门,倒在床上,只觉精神兴奋,思潮起伏,不能安寝,因而念起刘宇,暗叹这一对夫妇,已无望复合了。李颖明日就成了边太太,若教她知道刘宇近在北京,就无异于促她就死。所以自己宁可凡事闷在吐里,不敢吐露半句。不过自己对于刘宇,实在发生过爱情。若不遇见这些岔头,大约不久他就要向我求婚,那时恐怕我未必忍于拒绝。只为今天发见他的真姓名,阴错阳差的冤枉了他,竟至把他当作坏人。幸而现在听李颖对我忏悔,才知自己过于卤莽,误入人罪。论理日后见了刘宇,必当正式谢过,但只恐他见我改变态度,便又生心纠缠。可惜今后情形,今非昔比了。我虽也爱他,只是凭空又生了两种障碍,一则他是李颖的旧丈夫,我若爱了他,将来怎见李颖二则李颖说他已有新欢,又有照片可证,我更要留神受他欺骗。看起来无论如何,总以疏远他为是。想着便决意回北京后,再不到公司去。但忆起前夜在公园,和刘宇温柔旖旎的风光,又不禁面红耳热,反而委决不下。无意中就从褥底把李颖藏起的照片拿出,仔细瞧看,见刘宇和那女人并肩偎倚,似有无穷情意,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就拿着痴痴望了好久。意绪无聊,倒在床上,轻轻把照片拍着床前桌沿,口里低唱短歌。忽然那照片的夹纸松开,把夹着的照片落在地下,智慧连忙俯身去拾。恰巧那照片的背面在上,隐隐见有几个字,拿起看时,却是两行毛笔字,写的是“刘宇毕生幸福,年来希望,都随此照片而逝,从此永为孤露之人。惟祝达光李颖,快乐一世”。智慧看着心中更加纳闷,暗想刘宇既和周梅君结婚,拍了这张照片,怎又说永为孤露之人又怎么扯到达光李颖身上这是什么道理真教人难于索解。想了一会,虽然略有所悟,但总不能豁然贯通。欲把这秘密去问李颖,又怕她以前未曾见过,或因此惹出是非。闷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何必多费脑筋那里不是放着刘宇,向他询问,岂不爽利。”便又细看那两行字,又发见毛笔字下面,还有两行紫色戳记:一行印着天津明星照像馆的字样,一行印着九五三六六的号码。智慧想到李颖说像片从汉口寄来,刘宇信中世自称在汉口和周梅君结婚,何以照片腹是在天津所摄此中更有可疑。又翻起夹纸,检查上面的店名,却然没有,只一处有刀刮很深的痕迹。智慧明白夹纸上的照像馆名,已被刮去。暗想照片背面的名字,怎不也涂去呢接着又悟会了,道:“那照片背面的字和店号,一样是不要李颖看见的啊。不过既要秘密,为何不将夹纸封严,却经我一敲便落下来呢便又检视夹纸内层,见有许多干的浆糊,和纸层被撕破的痕迹。暗道:“是了,这照片的里面必有人揭开看过。但李颖方才对我忏悔,言无不尽,绝不会略此不言。想揭看的必不是她,而是他人。这时智慧脑中大动,立刻辟了一条思路。便从襟上取下自来水笔,寻来一张硬纸,把照片背面的字迹,和照像馆名、号码,都抄录下来。带在内衣之中。又把照片夹纸收给停妥。放在原处。方才睡下。   到次日一觉醒来,已快十点,李颖过来照应。洗漱完毕,达光也衣帽齐整,过来相见。智慧见他们这一对新夫妇,表面都喜气洋洋,不禁暗自嗟叹,便也帮着张罗一切。又过去看看新房,见只于扫除一番,稍添陈设,其余毫无异样。就连有刘宇款识的画儿,也依然张挂在壁。吃过午饭,到两点多钟,李颖只换一身较鲜艳的衣服,并不作新娘装饰,略施膏沐。仆妇报说汽车已经唤来,李颖达光,便邀智慧一同下楼。到了门外,见汽车也并非喜事用的,那汽车夫也只当他们是出门拜客。三人上了车,一直向南走,到了英国租界的僻静处,在一座红砖小楼前停住。智慧看看门前所镌的字,却是个很小的礼拜堂,便低声问李颖道:“你们都在基督教么”李颖摇头道:“谁也不在。”智慧道:“那又何必到这礼拜堂来”李颖道:“这里僻静。”智慧道:“牧师肯为教外人证婚么”李颖道:“看在捐助面上,当然肯的。”说着三人进去。   想是达光早接洽妥了,有两个堂役出来,殷勤引入礼堂。这礼堂也十分狭小,里面已有七八个来宾,对他们鼓掌欢迎。智慧全不认得,李颖达光却坦然酬应,毫无羞涩之态。不大的工夫,牧师来了,便举行婚礼。智慧自然是女傧相,男客中出来一人,立在达光旁边,算是男傧相,因陋就简的。须臾大礼告成,休息少时,达光约宾客晚上到家中饮燕,便自出了礼拜堂,原人原车,重行回家。智慧暗想这婚礼真太过于草率,直似坐汽车兜个圈子,百年大礼就这样成就了。   途中说了些闲话,便已到家。仆妇报告李颖道:“方才有邮差,送来一张条儿,道是有人从北京寄来一个包裹,教咱们派人去取。李颖接过那单子看时,是北京何许人寄天津边达光,小包裹一件。就问达光道:“你北京有姓何的朋友么”达光过来看了一看,道:“没有,真个的,这何许人是谁”李颖道:“哦,这别是假名字吧何许人的意思,就是不知是谁。”达光道:“这太怪了,或是有人和我开玩笑。何不把这包裹取来,瞧个明白”说完就搂过那张单据,匆匆走了。   智慧心中有事,也要出外一行。李颖以为她是到外闲游,就要陪着她去。智慧忙拦住道:“你们把这吉日也太虚度了,新郎行踪飘忽,你这新妇还不看守老营我只出去买些零用东西,立刻回来。你还怕把我丢了么”李颖才一笑作罢。智慧自己出门,便坐洋车直奔火马路,寻着明星照像馆,进到里面,一个年青的柜伙上前招待,智慧说明要寻第九五三六六号的底版,那柜伙应声跑进后房。过了许久,才拿着个黄色纸封套出来,把套内玻璃版取出。智慧看了看,果然是昨天所见照片的底版。那柜伙道:“请问小姐,是要洗印几张,还是收买底版”智慧想想道:“我只印两张。”那柜伙把底版对着阳光望了一望,忽然笑容满面,又看看智慧,好似发见了什么。就笑问道,“您贵姓”智慧道:“我姓张。”那柜伙怔了怔道:“是这位张姑娘托您来的么”智慧方一诧异,立又明白这照片中所谓的周梅君。便是柜伙口中的丁三姑娘,只不明白他何以认识,便点了点头。那柜伙忽然眉开眼笑的道:“张姑娘是您什么人”智慧不暇思索,就含糊应道:“我们是姊妹。”那柜伙更放出满脸邪气,向智慧身边凑进一步道:“哦哦,你和三姑娘是姐妹,你排行在几”智慧虽不大明白他言中之意,但也觉得轻亵,心里更暗有蘸料,就寒着脸儿不答。那柜伙又涎着脸儿笑道:“你现在别也在班子里搭住吧我前天还往老三那里去了一回,你不信回去问她。有个明星照像馆的少掌柜赵三爷,是不是他的热客”智慧红着脸摇头道:“你的话我不懂,我是为洗照片来,别说闲话。我要印两张,最快几天能取”那柜伙见智慧声色俱厉,便不再挑逗,但仍笑答道:“最快也得两天。”智慧道:“我明天上午便要,请你们加紧些,我肯加倍付价。”那柜伙道:“咱们不必提钱,你既是老三的姊妹,瞧她面上,绝没错儿,你就明天上午来取好了。”智慧从手提包取出拾元钞票,交给他道:“请你先把价钱收清。”那柜伙道:“小事一段,不必给钱。我怎么也不能收。”智慧道:“公事公办,不要客气。你若不收,我就不印照片了。”那柜伙讨好不得,只得接了钱道:“你要非给不可,我也没法,就收你一元钱吧。”智慧道:“请你照价实收,少收我也不承情。”那柜伙呲着牙一笑,就转身走到账桌之前,去交账找钱,带写定单。智慧也转面去看壁上所钉的许多大小照片,忽听那柜伙和管账先生低声笑语,管账先生道:“这女子是谁你和她搭告了半天。”柜伙道:“就是咱们少掌柜认识的相好,妙云班丁玲玲老二的姐妹。”管账先生道:“这人儿真不错,比玲玲还好看,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似的。”柜伙道:“你倒瞧上眼了,过几天,我烦少掌柜去问老二,她在哪里搭住咱们也来一趟。”管账先生道:“你现在不许问问么”柜伙道:“你没瞧见她那份假正经的神气,简直窑姐穿裙,假充好人。几时咱们去认识她,我定要罗皂罗皂,出这口气。”管账先生道:“你也不过快乐快乐嘴罢咧,凭咱们还配认识姑娘就说从去年,丁玲玲到咱这儿照相,被少掌柜看中,询名问姓的赶了去,和她结了相好,只半年多工夫,少掌柜花钱如水似的,另外还背了许多亏空。咱们依人作嫁苟图衣食,更死了那股子心吧。”那柜伙笑将起来,智慧隐隐听得清楚,一面虽恨他们轻薄,但一面却得知刘宇所称的新妻,并非周梅君,而是丁玲玲。并且这丁玲玲还在操着神女生涯,绝未与刘宇同居。揣度起来,刘宇那张照片,不是别有原因,便是另含隐密。反正无论如何,刘宇现在独身无侣,总可证实。正在这时,柜伙已走过来,把定单和找回的钱,一并交给智慧。智慧接过,便向外走。柜伙又道:“你要没工夫来取,明天上午,我给你送去。”智慧怔了怔道:“给我送到哪里”柜伙道:“给你送到妙云班三姑娘处。”智慧摇头道:“不必,我自己来取。”说完就匆匆出门。在街上转了一转,才回到李颖家中。进门上楼,见达光早已回来,正和李颖面面相观,咄咄称怪,床上却放着个拆开的布包。李颖一见智慧,就叫道:“慧妹,你来,瞧这事怪不怪”智慧忙问何事,李颖指着床上道:“你瞧,方才不是说有个何许人从北京寄来包裹,达光从邮局取回,竟是很贵重的礼物。”智慧看时,那布包内还垫着许多软纸,里面是两匹极时兴的艳色纱绸;另外两个小匣,一匣内是一对翡翠戒指,颜色湛碧,质地晶洁,料着价值不小,一匣内是一副钻石耳环,做得也很工致。”达光道:“这真闷坏人了,我遍想也记不起北京有什么戚友。”李颖道:“再说这东西正在今天寄到,分明是贺礼,可是咱们结婚的消息,绝没声张,而且寄到北京的请帖也只智慧一份,难道这东西是慧妹寄来”智慧摇头道:“我的菲仪,昨天随身带来,这个可不敢冒认。”口里说着,心里却想,那份请帖,看见的有邓江唐仙刘宇三个,这份礼物,必不出他们三人。但唐仙与李颖毫无交谊,定不会有此厚礼,邓江送李颖的礼物,也已由自己带来,绝不会送个重份,如此算来,定是刘宇故弄狡狯。但这事若果是刘宇所为,也自没甚意味,你既把李颖推给达光,就是和他们义断恩绝,应该置身局外,任他们如何,不加闻问,那才是大丈夫的磊落行为。何必还自黏缠,听见他们结婚,又送来许多贵重礼物李颖若不知是你,这件事便毫无意义,岂非多此一举若知道是你,简直给她更添许多难过。总而言之,此事果出刘宇所为,除了教人讨厌,绝无道理可言。智慧虽这样想,但口里不能说出,只可随着他们装作诧异。   李颖猜想了一会,忽然好似有所感触,默默如有所思,面色立刻惨淡起来,达光却不觉怎的,以不了了之,把礼物收到箧中,姑置不谈。过了一会,便来了四五个男女客人,李颖也只得打着精神酬应。直忙到晚饭过后。众客辞去,又只剩下智慧。智慧便说起次日午后,便要回北京。李颖竭力挽留她再住几日,智慧执意不肯。李颖无法,便教达光上街去买食物土仪,预备赠与智慧。达光穿上外衣走了。   012章   (一)   刘宇因见不着智慧,邓江唐仙二人,又神色匆忙,便觉心中不快,告辞要走。哪知被唐仙拦住,传说智慧有事相留。刘宇只得重行坐下,问唐仙智慧在内院陪着什么客,唐仙竟摇头说不知道,刘宇心中更加疑惑,暗想唐仙屡向内院出入,怎能不知客人是谁?但又不便再问,过了一会,唐仙走了,邓江也暗暗溜出去,只剩下刘宇一人,独坐书斋,说不出的寂寞烦闷,便从案上拿起一本东方杂志,随便翻阅。只是心头烦乱,连一字也不能入目。   正在这时,忽觉门旁一阵风起,飘然走入一人,矮到身边。刘宇抬头一看,原来是智慧悄然而来,忙向她点头笑了一笑,才缓缓立起来,要和她握手。智慧笑着道:“累你久等了,对不起得很。”说着就伸手和他握着。刘宇此际,忽然看出智慧面色,颇觉异於平常,颜色惨白,似乎方才受过什么激刺。眼圈儿红红的,又像哭过不久。但是眉梢目角,却仍含了一团喜意,瞧着暗自诧异。便随口道:“何必客气,慧妹,你的朋友走了么?”智慧眼中似变成一种神秘的光,向刘宇看了看,接着摇头道:“没有。”刘宇道:“倘然你正忙着,我明天再来好么?”智慧道:“不必,你请坐。”刘宇拉着她同走到一个长沙发上并肩坐下。智慧道:“你吃过饭了么?”刘宇道:“吃过了,在公司用过饭就跑了来。”智慧笑道;“你倒不失信。”刘宇道:“我这是第一次履行恋爱约法,遵从你的命令,怎敢失信?”智慧一笑,露出雪白的小牙儿,道:“你以为今天的日子,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刘宇道:“譬如我的全部生活,是一个很厚的月份牌吧,那么从今日起,才算揭开幸福的第一页。以后每揭一页,就能看见同样的幸福。”智慧把目光从刘宇面上移到自己足尖,悄然道:“咱们的月份牌,是合用一个,还是各有一个呢?”刘宇道:“倘然有两个,也是一版印成。但是,我想咱俩应该公有一个。”智慧道:“你能预料这月份牌上,都是幸福么?”刘宇道:“岂止预料,我已揭开看见了,除了幸福,再无别字。”智慧双眉一耸,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来,道:“我很希望这样,并且希望今天月份牌第一张上,不会发现意外字样。”刘宇昕她说话奇怪,不禁愕然暗惊,忙问道:“慧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智慧道:“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过说着玩儿。亲爱的,我看见你把幸福的爱情给我送来,正默默的期待呢。”刘宇听她口中吐出“亲爱的”三个字,好似三把软钩,把心钩得动了起来,不禁转脸过去,冷不妨袭了她个香吻。智慧躲避不及,羞红两颊,摇着他的手道:“老实些,万一邓江进来……”刘宇的手被她摇撼,只觉两掌互握得较前更紧,好似她手指上有件很硬的东西,压迫自己的肌肉,无意中低头向下一看,见她的手已被自己反握在下,就轻轻把手腕一翻,立刻眼前一片金光闪动。智慧这右手无名指上,竟戴着个赤金戒指,再一细瞧,这戒指上镶了三颗滚圆的珍珠,每个珍珠中间的距离约有二分,三珠夹成两空。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像刻着两个阴文的篆字。刘宇被这戒指吸引着,低下头去细看,瞧出珠的隔空处,是“同心”两字,几乎忍不住惊叫起来。又再看看智慧的另一只手,自己白天所替她带上的钻石戒指,仍然戴着,便扬起脸儿,怔怔的向智慧相望。见智慧好像并未注意他的发现,刘宇只得再低下头,用自己的视线,把她的视线引导到那镶珠戒指上。智慧已瞧见那戒指,仍自问道:“你瞧什么?”刘宇轻轻用手指把那戒指顶起,智慧道:“你看这戒指戴在这里不像样么?这是我预备和你交换的,因为等你快来,所以随便带在指上。”说罢就一手把镶珠戒指从指上取下,一手握过刘宇右手,要替他戴上。一面说道:“我向来不喜欢戴手饰,正要出去买个戒指,和你交换,方才无意得了这个戒指,就给你算订婚的纪念吧。”刘宇这时心意麻乱,有许多话要说。还未待说出,戒指已套到指上,方才吃吃的道:“你……这戒指,从哪里得来……我的东西……”智慧微笑道:“你的东西,哦,怎会是你的东西?”刘宇道:“倘然我没有认错,或者这物件不是另外同样的一个,我瞧着像是当初我和李颖订婚的戒指。”智慧道:“不错么,倘然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把它   当什么?”刘宇很恳切的道:“慧妹,到底这戒指是不是从李颖那里得来的。”智慧点头道:“不错。”刘宇又问道:“是几时得着的?”智慧想了一想,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刘宇听了这话,不觉悚然立起,想到自己来到邓宅,已有半点多钟,智慧得到这戒指,是在自己来了以后,其中大有可疑。不知是何道理。忙又问道:“是她寄给你的么?”智慧摇摇头。刘宇立刻恍然大悟,这戒指智慧得到只一刻钟,并且不是李颖寄来,再把方才智慧在内宅陪客,和邓江唐仙的神色,种种情形,综合着看来,便知道现在内宅的客是谁了。   一载离别的戒指,竟发现在新欢的家中。想起当年恩爱,以及分离后的惆怅,不觉热情炽发,急欲奔进内宅,和李颖见上一面。方才把身一转,还未举步。猛又想到李颖已归达光所有,自己又新与智慧订婚,一对交颈鸳鸯,已变成分飞劳燕。这时见面,两下里只有难以为情,徒添惆怅。再说有智慧兄妹在旁,更要难堪万状,不如咬着牙儿,不去见她也罢。想着把脚停住,瞧瞧智慧,再想到自己从此与智慧成为夫妇,日后岁月茫茫,久无与李颖相见之日,着想再得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恐怕永成虚望。竟该硬着头皮,去看看她的声音笑貌,算作最末次的纪念。但自己若直接找她,智慧或者难免不高兴。只好向她宛转解释,求她帮着去见李颖一面。便对着智慧想说,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智慧只向着他笑,也不开口。半晌刘宇才憋出一句道:“你可以……教我……她在里面么?”智慧道:“谁呀?”刘宇吃吃的道:“颖……李颖。”智慧似乎一怔,道:“你怎知道她在这里?”说着又点头道:“是的,她在这里,她是下午火车来的。我从公司回家,不大工夫她就到了。”刘宇问道:“她为什么事来的?”智慧道:“你想想,还有什么事,白天你不是看见她那封信了么?她来就为促成信中所说的事。”刘宇道:“那么她只为撮合咱俩来的了。”智慧道:“她第一次来的信,我没接到,想是邮寄丢失。所以又来第二次信,就是你看见的。哪知她还怕我变化竟亲身来了。方才她一进门,真算恰巧,就看见我手上的戒指,她当然认得,明白我已允许了你的婚事,非常欢喜,背着人向我道谢。哪知我正陪她吃饭,那个顶愚拙的李妈,跑进去报说你来访我。那李妈平常不会说整句的人话,偏偏在李颖面前,把你的名字报得清清楚楚,李颖就向我笑了,我只可打发邓江唐姐出来陪你。李颖才盘问我几时和你订婚?我实说就在当日白天。”李颖想了想,又瞧瞧智慧手上戒指,就从手夹内取出这个戒指,递给智慧说:“刘宇既把他的订婚戒指给了你,我也把我的订婚戒指由你还给刘宇。智慧给了你。”智慧说完,见刘宇眼圈儿已变成红红的,知指那镶珠的戒指道:“她把这个给了我。我就依着她的意旨,把这个感激李颖之思,不知如何心动肠回,就看着他只点头儿。刘宇忍不住问道:“她……她还在后面么?”智慧不知怎的,面色也变成惨白,低声答道:“她还在后面,今天的事,我的地位很难。你们一对旧人,以先虽然曾有过隔膜,可是如今已解释开了,我看你的情形,总还系恋着她,她那一面也未尝不系恋你。不过她现在已成了边夫人。你呢,我姑且站在局外,你不必顾忌着我,我也绝不因为她而发生嫉妒。只是我也不便引诱边太太,和你再亲近。这其间只好请你们双方协商。今天你们俩在我家里遇着,据我看实在是意外的缘分,错过这个缘分,恐怕以后也再难相见,总应该见面作个最末次的纪念,可是绝不能由我把你们拉到一处,因为我还要顾着你那一面呢。现在惟有请你们两人自己斟量,若是两方面都愿意见面,我可以立时把你请进去,或者把她请出来。”刘宇听着,心中十分忐忑,本来愿意和李颖一见,但智慧口里虽这样说,只恐未必心口相应,倘然她因此犯了心思,岂不反为不美,若是忍心不见李颖,只恐真应了智慧的话,从此一别,茫茫终古。日后再想起来,悔抱终生。   想着正不得主意答复,忽然唐仙掀帘走进。智慧忙向刘宇道:“你先自己坐着,我到后面看看。”刘宇猛然想起,自己便与李颖见面,除了两方难过,还有意外的不便。不如放漂亮些,趁此机会,毅然决然的一走,落个于净爽快也罢。想着正要立起来告辞,心中又觉割舍不下,略一犹疑,智慧已翩然而出,再告辞也来不及,只得仍旧惘惘地坐着。唐仙这时看刘宇神情有异,料着智慧已把李颖的事说了,就不再隐讳,笑嘻嘻的问道:“王先生,你知道后院的女客是谁了么?”刘宇点头微喟。唐仙道:“您不要和边太太见见面么?”刘宇听唐仙口中说出“边太太”三字,忽觉悚然,道:“咳,她现在已是边太太了。我还有什么见她的可能?”唐仙道:“男女交际,便是太太,见面谈谈又有何妨?难道只有小姐才能见面么?”刘宇道:“您怎会不明白,我们的情形不同,不能当普通交际看啊。”唐仙又笑道:“我还忘了,给王先生贺喜,你和智慧是订婚了。”刘宇本疑惑她尚不知道,就只翻眼儿瞧着她。唐仙道:“你不要瞒我,智慧回家就都和我说了。便是她不说,我也了然,她手上的戒指,能瞒得了人么啊?你这时很难过吧,大约你本来想见李颖,只为碍着智慧不好意思。你如这样思想,可就错了,我敢担保,智慧绝不嫉妒。方才我看李颖也是神不守舍,大约该和你一样难过。据我想,你们大大方方的见个面儿吧,何必两下里各自苦闷教我们旁人瞧着都焦心呢。”刘宇被她说得又摇摇不定,口里漫应着道:“唐小姐,我们的事你总明白,事到如今,见了一面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忽听院内有革履声很慌速的跑来,履声细碎,刘宇知道是智慧,就停口不谈。果然帘栊一起,智慧走入。唐仙居然脚下明白,毫不停留,和智慧摩着肩儿,就跑出去了。   智慧进门,先用眼几将唐仙送出帘外,才走到刘宇面前,带着一脸奇怪的颜色,似在忍俊不禁中,蕴着无限思虑。很庄重的问道:“宇,方才的话,只当我没说,现在请你在良心上答复我一句,你愿意……肯进去见李颖么”刘宇起初见她奔驰而来,以为必有意外的要事,不想她还是接着上回的未完说起,因为心中的犹疑仍似方才一样,一时还是迟疑难答。智慧斜眸一笑道:“宇,我说破了你的心思吧,你当然一万分愿和李颖见面,只为一来怕见了她伤心,二来怕我不快,所以进退两难。”说着笑了一声,道:“我知道若不替你开个路儿,你一世也不肯吐口,我给你出个两全其美的路儿。第一层,现在你见她固然要一时伤心,可是若不见她,将来是终身遗憾,还是见见的好,第二层,你二人若是见面,我论理不能在旁讨厌,但是我为免除她的不好意思,和省得你的顾忌,倒要拚着讨厌,在你们会见时作个监视人,这样你总可以愿意了吧。”刘宇听到这里,不自觉的把头儿连点了两点。智慧笑道:“你愿意了”刘宇素知慧智惯施狡狯,常常把对方的话问得准牢,然后突然一转,发生变化,瞧这样下文难免耍出毛病,便迟疑着不敢再点头儿。”智慧又重了一句,道;“你真个愿意了”刘宇只可斟酌着反问道:“我愿意怎样呢”智慧道:“我是要问准了你,才好给你们筹备大会典礼。”刘宇道:“我不是……已然答应过了”智慧道:“那么你是愿意了”刘宇被她逼得没法,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个“是”字的低音,智慧忽然拍手笑道:“哦哦,你只顾自己愿意了,也不问问人家。李颖已经是边太太,人家心里只有个边先生,怎能再见你呢你别痴心妄想了。”刘宇爽然道:“你问过她,她不肯么”智慧道:“自然不肯,方才我把对你说的话,照样和她说了一遍,你猜她回答什么”刘宇道:“那我怎能知道她真个回答什么”智慧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刘宇肩头,弯着腰儿,且笑且说道:“她呀……她呀……她回答我……说……愿意……很愿意。”刘宇此际更被她闹昏了头,直着眼儿道;“你到底……怎们回事快说明白,别教我……”智慧仍笑道:“我再不说明白,大约你就急疯了,啧喷,事不关己。关已者乱。”说着止住了笑,拍着刘宇的肩儿道:“傻人,你先吃一付定心丸,今天我担保你有人可见。方才我呕你呢。”刘宇撅着嘴道:“你也太好呕人,干什么把穷人开心”智慧道:“我并不好呕人,只好呕你,你也太经不住呕,只轻轻一呕,就把心肝五脏都呕出来了。我要不呕你,怎能知道你还在旧情不断呢”刘宇着急道:“难道在这时候,你还对我多这份儿心”智慧正色道:“不不,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多心,我若有一些疑忌,不只对不住你,连对李颖也觉惭愧,这不过随便调笑,真的,李颖正在后院等待你呢,你快随我进去。”刘宇将信将疑道:“是么她怎样说”智慧道:“看起来,人不要说谎,居然这时连实话也教你不信了。实和你说,方才我到后院,李颖当然知道我见过你,绝不像你这样鬼鬼祟祟,她倒大大方方的,问我王先生还在前面么我回答她说:王先生未走。她又看看我的手上,见这戒指已经不见,就向我笑着说。她昼夜焦心的事,到今朝心愿才了,把刘宇托给了你,总算稍补良心上的缺憾。又问王先生知道她在这里么我回答已对王先生说了。李颖又问王先生没有提起她么我就乘机回答,说王先生很希望和你作一回最末次的会面,只因为怕被您拒绝,不敢冒昧请求。李颖听了,流了许多的泪,才说:“这很可以,我以老姊资格见见妹妹的未婚夫,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你听听,这话她不是比你坦白得多么现在你若再忸怩作态,倒显着你思想鄙秽了。来来,快来随我进去。”说着伸手便拉刘宇。刘宇的身体,此际轻如一叶,随着她的手儿立起,走了两步,忽又立住道:“你别忙,容我想想。”智慧回头道:“你别再装着玩儿,有什么可想的现在已没有你犹豫的余地,便是你真不愿去,我也要强迫执行,何况你又是满心盼望。难道你作这样儿给我看么”刘宇忙道:“不不,我去是一定去,不过我心里发慌,你容我定一定,再想想,见了她的面,说什么呢”智慧道:“这不必想,见了面自然有话,快走。”当时再不容分说,把刘宇直拉出书房,拉进内院。   刘宇足走一步,心跳一下。快走到智慧的卧室门外,刘宇已见窗上人影憧憧,眼见自己久别的故妻,就在这一纸的隔离以内,一年来恍如远隔天涯,此际竟近在咫尺,不由脑中轰然一声,心灵似已穿过窗纸,飞进屋中,去和李颖相见,院中只剩下个茫然无知的躯壳。但智慧到阶前便停住步,高声唤道;“哥哥,唐姐,你们出来,我有事。”说完又低声向刘宇道:“我把他俩唤出来,省得多人在旁,教你们难为情。”刘宇似乎并未听见,邓江和唐仙闻声鱼贯走出,见智慧携着刘宇在外,一句话也不说,悄悄然直走出外院去了。   这里智慧举步欲入,刘宇仍白痴立,智慧附耳道:“走呀!”刘宇才猛然惊醒,由着智慧提携,越趄着走入房内。智慧又叫道;“李颖姐,王先生来了。”刘宇心里正自想着,身旁有个未婚妻,李颖已成边太太,自己任凭感情如何震动,也要竭力压制,作成普通酬应的模样。但一脚跨进门限,眼前倏然展开一幅图画。雪亮的电灯下面,写字台和一个圆椅的中间,盈盈的立着个淡装素服的李颖,她好似正在坐着,听见智慧的传呼,方才仓促立起。身体尚未站稳,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支着写字台的边沿,摇摇微动。刘宇瞧见李颖,好象打了个电闪,立刻觉着满屋中的一切,墙壁、桌椅、床榻、字画、陈设,以及身旁的智慧,都完全消失,变成一片虚白的背景,衬托着一个李颖,心里更忘记了现在是怎样一种情形,几乎要扑上前去,幸而他的躯体业已僵木,只仿佛从身体发出一个阴影,直冲到李颖身上,但那阴影好似气体一样,撞到李颖身旁,便消散不见。两秒钟后,才发觉自己仍立在原处,并未移动丝毫。李颖瞧见刘宇进来,娇躯一颤,喉咙中微微发出一种声音,忽而腰肢一软,又摊落到椅上。那样轻俏的腰身,竟也把椅子压得克叹一响,接着背过脸儿去。刘宇望着李颖,突觉眼前起了一片白濛濛的翳光,渐渐把李颖放大,一直大到加倍。继而又模糊起来,倏又觉眼中有滚热的流质,流在颊上。再看李颖就回复了原状,才明白方才是泪液充满眼眶,起了视觉上的变化。这时李颖也已回过头来,因为她的脸儿。离着电灯极近,所以眼中盈盈的泪,分外看得清楚,凸起如珠,莹莹欲落。好象他已看见刘宇脸上挂着的泪痕,因而觉出自己目中有物,急忙把眼闭上。哪知不闭还好,这一闭,那泪液便被上下眼皮拥挤而出,很迅疾的落下。李颖急忙把袖子遮了脸,一低头便伏在写字台上。   这时智慧在旁,视着他二人的情形,知道此际房中若没有第三者的自己,不是刘宇已在李颖脚下,便是李颖已到刘宇怀中,而且早抱头痛哭了。其实智慧猜测得殊为谬误,因为二人自从目光相触,便已不知室中另外有人,便是记着有人,也忘了应该顾忌。智慧这种谬误的猜测,使她不免把女人本能的妒心微微提起。但立刻又被感情把妒心消灭,不禁对他们悲怜起来,暗想他俩经过不少折磨,今朝见面,虽然事变情迁,只是当初总是恩爱夫妻,两心不知存着多少积愫,要互相倾吐为快。有人在旁,任是如何亲近,也觉不便。自己赖在这里,岂不太不识趣。再说自己屡次表明无有妒心。倘真在这紧张情势下,还逗留监视,简直表明嫉妒心是澈底发动,太可惭愧了。最好趁此悄不声的退去,给他们个谈话的机会。想着正要抽身退出,忽一转想刘宇尚无关系,李颖实在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秘密会见之理,自己要保全她,正须在此调护。若任她陷入罪恶之途,倒对不住她了。为今之计,只可喝醒了他们,便又叫道:“李颖姐,王先生来见你。”   智慧这两句话,直似放了一个霹雳,把一对痴男女,从梦境中惊醒。李颖颤微微地,再自支持着立起,转过脸儿,向刘宇鞠躬,刘宇不知怎的,也昏迷迷的向她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两下礼毕,又各自暂时无语。智慧见他们都在含情难吐,眼见这寂寞的空气,必须打破,这阴沉的局面,必须扫开。忙拉着刘宇走,口里说道:“宇,你请坐。”走到离李颖不远的沙发,就推他坐下,又过去把李颖按在椅上,道:“你也坐下,何必客气。”这时刘宇和李颖,虽不似方才那样发痴,但仍低着头儿,仿佛谁也不敢再看谁了。智慧也坐在旁边,想要以自己的豪爽,稍释他们的羞涩,就纵声道:“我要开诚布公的说话了,你们二位,分别一年多没见面,现在正该互相谈谈别后的状况,为什么虚度这难得的光阴李颖不是明后天还要回天津么你们万不要因为我在旁,觉着拘束,那反教我不好意思了。我希望你们二位的友谊从今天开始,算我的介绍。”   刘宇听着,不由得偷眼去看李颖,见她丰韵依然,只是面庞稍觉清减,容颜少了少女的娇艳,好似长了两岁年纪,成为一个清丽绝尘的少妇。但是风姿反比去年更苗条可爱。当年同梦之侣,已变为别鹄离鸾,空自闻声对影,可怜咫尺天涯,瞧着忽觉在脑中漾出了个边达光,不禁又隐隐心痛。李颖也偷溜了刘宇一眼,见他倒是容貌较前丝毫未改,只是当年那一副目光,已由快乐改成沉郁。想见他度过的忧虑岁月,暗自怜惜,恨不得过去投入他的怀中,痛快哭上一阵。   及至转眼看见智慧,急忙把心一定,想起自己要见刘宇的原意,本是要和他交代正经言语,并非如情人的相思而欲相见。若再这样耗下去,岂不教智慧疑惑。以为我还藏着野心,要与刘宇私语,所以故意作态,暗示她躲开么。这时无论如何,自己也须竭力矜持,坦白的发言了。于是先把头儿低下,才勉强发声叫道:“王先生,咱们别得久了。”李颖说话,原想要放出沉着高朗的声音,以表示从容的态度,但恨声带不受命令,低涩到刘宇仅能听见。刘宇听着自己爱妻以“先生”相呼,觉得这两个字万分刺耳,心里说不出的感触。只得勉定心神,惘惘的答道:“边太太,您好”   李颖听着“太太”两字,大约也和刘宇听见“先生”一样难过。她却不及刘宇那样忍得住,一时神经震动过烈,忽然冲口叫了一声“宇”,热泪直滚,呜呜的哭起来。她这一唤一哭,立刻使刘宇突然发狂,灵魂从脑后便出了壳,莫说忘了旁边的智慧,便是前面排着刀山剑树,也拦他不住,茫然立起,直奔到李颖面前,一把将她抱住。李颖手握着脸正哭,猛觉受了拥抱,在昏茫的意料中,知道必是刘宇。但她已不能有思索的余暇,只觉这个拥抱,是她一年多所希望而不得的,现在忽然得着,就顾不得再想应该不应该了。她沉醉如梦,把头儿向刘宇胸前乱撞。伸着手儿乱抓,正抓着刘宇的手腕,便握得紧紧的不放。刘宇身上的情火,更燃烧了全体,一低头吻着李颖的秀发,两人都闭了眼不敢张,同时觉着似有一股电气,从脚下直向上传播,到了头顶,“嗡”的声散作气体,接着又一股电气,还是由下向上,传到头顶散了。这样循环不绝,两人在这时候,神志完全变成空茫,两个身体,已不知是分是合,两个生命已不知是生是死。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忘了是在世界之中,是在世界之外,更不知已过了几千百年,或是仅只在一刹那间。   旁观的智慧,起初见二人神情大变,都把持不住,作出这样越礼犯分之举,始而大惊,继而后悔,继而气恼,最后瞧着他俩都僵本成了石像,不知怎的,忽受了绝大感动,扑簌簌落下泪来,暗自替他们悲痛。这样爱情深厚的夫妻,怎竟天差地错,弄到分离如今见面这种惨状,真教人不忍注目。不禁默念道:“天呀,你们一对痴人,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可不忍瞧下去了,我虽然爱刘宇,虽然和刘宇立了婚约,我情愿忍着痛苦,把刘宇还给李颖,一定还给李颖。这太惨,太惨!想着便要唤醒他们,说明此意。猛又忆起这局中的障碍,不只自己,还有个边达光,达光是离开李颖便不能生存的。单自己放弃权利,也无济于事。抬头再瞧他俩,石像还是石像,忍不住一声嗟叹,脚儿随着向地板上一顿。这下直好似在一对旧情人的世界里,发生了地震,惊得刘宇和李颖同时醒转,同时抬头,同时看见了智慧,同时抖战起来,同时红了脸。李颖羞得咬牙,把刘宇推开,腰儿一扭,转身又伏到写字台上,刘宇向后一退,身儿一歪,跌坐到智慧怀里,砸得智慧“暖哟”一声。刘宇吃惊,向前一躲,脚下一滑,又跌倒爬在地上。   (二)   这时房中三人,是三种模样,但又同样入了僵局。李颖方才激于情感,举动不由自主,既被智慧惊醒,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头儿再不能抬起,刘宇却以为智慧的顿足作声,是嫉妒心的表现,向自己特为警告,此际既不能再和李颖说话,更没脸对智慧张望,爬起便抱着头发呆,至于智慧,更是异常懊恼,自想这无意的动作,把他俩惊成这样,一定被他们认作故意搅局,欲待辩白,无奈这种事没有辩白的道理,因而心中愧悔难言,也低头不语。   又过了好大工夫,依然是李颖首先醒悟,想到虽然事已闹到不堪,幸而房中并无他人,应该赶快打破这个难看的局面,若等唐仙邓江闯进看见,就更不可收拾了。想着便慢慢抬头,见刘宇抱头呆立,智慧俯首枯坐。连忙定了定心。又颤微微的立起,叫道:“慧妹。”但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只可先咳嗽一声。这一声惊得刘宇智慧同时抬头,李颖才又叫道:“慧妹,你要原谅我,我实在太对你惭愧。”智慧红着脸立起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外人。”李颖点头道:“妹妹,我的事你都知道……”说着迟了一迟,似乎说不下去。智慧知道她以下要说的话,又怕她难堪,忙接着道:“姐姐,你万不要介意,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必是觉着方才对王先生的态度,有些太过,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能发乎情止乎礼。你们以前的关系,是那样深切,如今虽然都换了环境,但是这久别以后的见面,若是冷淡和寻常人一样,我倒嫌你们过于寡情了。你们想,譬如两个老朋友见面,不应该有个热烈的表示么”李颖颜色稍为复原,喘口气叹道:“妹妹,多谢你,能给我留余地。”说着转面又对刘宇叫道:“王先生。”刘宇答应不出,只深深鞠了一躬。李颖凄然道:“王先生。我今天和你见面,原不应该。但是我犹凝许久,还要见你,有两个原故,我痛快说吧,好在我知道智慧能原谅我。我啊,从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惹你走了,我立刻后悔,想要力改前非,寻你重归于好。怎奈上天绝不肯随我的意。左差右错,以致造成现在的景况。以前的事不要提了。可怜我寻了你多少日,终不能遇见,便是遇见,也错过去。如今可寻着了你,可怜我已变成别人的妻,你也将要成旁人的丈夫了。今天伤心固然伤心,但总算完了我要见你一面的心愿,咱们这次见面,都要认作最末一次,以后便再有机会见着,就请疏远些吧,因为你有你的慧妹,我也有……”说着眼泪又落下来,用袖子沾了沾眼,又指着智慧道:“我今生今世,是负你王先生到底,再不能补救了。幸而有这一件事。稍足以安慰我的良心,就是我把慧妹给你撮合成功。现在我不便多谈,要赶快把要说的话,对你二位发表。”便招手道:“慧妹,这边来。”智慧不知何事,忙走到李颖身边。李颖也上前两步,握住智慧的玉臂,拉着到了刘宇之旁。刘宇正在心酸肠断,神智茫然,猛觉李颖把他的手腕抓住。李颖立在刘宇智慧中间,双手握住他二人的臂腕,刘宇和智慧,只得随着她的拉扯,而把手互相握着。李颖退后一步,双手扶着他二人的肩臂,又接着说道:“今天我本来多此一举,因为你两人的婚事,原已定妥。用不着我再来多说。不过我另有我的一番意思,要向你们请求,你们的恋爱已成功了,中间便是没有我,当然也照样能走上这个途径,不过我仍希望能参加作一个介绍人,到日后我想起你们的婚姻,是由我撮合,总可以得些良心上的安慰。并且我这介绍人与其他介绍人不同,也是局中人啊。将来你们结婚,我不便出面参加,有话要趁此时说定。”说着向刘宇道:“王先生,你和我的缘分,算是满了。咱们发生过那样的关系,虽然分离,恐怕双方在三五年中,未能够淡忘。难忘纵难忘,可是各人心内的感想,却很难说。我对你抱歉终身,是不待言了。可是你对于我呢,我也猜得出来,当初的情爱是一种,现在的怨恨是一种。据我替你设想,你忆起当初的情爱,未尝不愿和我重圆,忆起过后的怨恨,不知如何鄙弃可是如今我既不配承受你的爱,也不能承受你的爱了。你只对我发挥你的鄙弃怨恨吧。至于情爱,你若有念我之时,就请对智慧多多爱惜。”说着又向智慧道:“妹妹啊,我待你没有丝毫好处,今天却向你无理要求,你和刘宇的爱情,固然自有其立脚点,我还要额外求你,从今以后,你要为我,对王先生尽我未尽之心,完我未完之愿。我活着安慰,死也感激。”又向他二人道:“我祝你们永久和好,便是夫妇偶然有些隔膜,千万立刻解释。须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对你们最关心的人,朝夕替你们祈祷上帝啊!我最末还有个要求,就是日后我要专心爱我现在的丈夫,不能再多分心,不特不愿和你们见面,并且希望连通信也免去。不过在每一年的除夕。盼你们给我一张贺年片,使我从上面得到你们快乐的消息。”说着停了一停,忽然又道:“我的心事已了,可以走了,咱们再见。”智慧见她要走,忙拦住道:“姐姐你不是允许我住一夜么”李颖略一犹疑,智慧当时明白,她并非要走,只为话都说完,再和刘宇相对,难以为情,希望赶快离开,此际应该教刘宇出去。想着便向刘宇使个眼色道:“你出去吧。邓江在外面等你呢。”刘宇当然也瞧出神色,连忙鞠躬,向李颖告别。李颖不知怎的,低下头不看他。   刘宇慢慢退出。知道此别真个是永别了,还想再看她一下。但退出门外,又一回头,见李颖倒转面向内,只望着一个背影。刘宇只得暗叹着出去,且走且想,李颖除了和自己相抱一下外,所说的话,几乎全是智慧说过的。她急巴巴要和我会见,却又会见得如此平常,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忽一转想,猛悟到李颖此时对自己没甚可说,而且除了这嘱托的话,当着智慧能说什么。她只于要见我一面,慰慰隔年相思罢了。正想着,忽被一个人拉住。刘宇惊觉抬头,见到唐仙笑道:“你这是往哪儿走”刘宇回顾,才知自己迷惘中竟没向外院走,只在里院踱转。正走在东厢房门外。唐仙指着房门道:“这是我的住房,你要进来坐坐呀。”刘宇摇头道:“不不,我走错了路,要出去。”唐仙道:“在院里会迷了方向真难为你,快随我来。”刘宇随她走出外院,唐仙还让他进小书室,刘宇满腹凄凉,要出去受些空气,执意要走。唐仙拦他不住,只得送出门外。   刘宇缓步回转公司,在路上借着灯光,看见手上的戒指,更觉旧好新欢,都来眼底,悲怀喜意,分据胸中。但知道事局已定,情场变幻,又得收束一番。再回头看智慧住宅,料着今夜她两人同榻,若想从前,则智慧代表了当初的自己,若论日后,则李颖代表了将来的自己,但自己今夜,却是孤枕独衾,漫漫长夜,展转思量,何以遣此的了。   按下刘宇不提,且说李颖从自宇走后,还自羞愧不胜。智慧百端解释。邓江和唐仙又都进来,李颖才勉强开口,向他们叙说闲话。智慧问邓江道:“怎邓莲还不回来”邓江道:“这也真巧,她向来不大出门,偏偏今天我同她出去买东西,顺便在东安市场吃了晚饭。饭后转了一会,她要去理发,我想一直陪她回来,她因为理发耗费时间太大,理发的还没什么,在旁边等侯的却是苦事,所以定教我先自己回家。我拗她不过,就回来了,谁想得边太太来呢要是急于见她,我去催她快回。李颖忙道:“不必,我倒是要见她有要紧的话报告。可是我既住在这里,她迟早总要回来,有什么忙的”智慧听着,正要问她有何事向式莲报告,忽听院内脚步连声。有人狂奔而来。唐仙道:“这定是式莲回来了。”话未说完,只听邓莲的声音,喊着进来,道:“是老师……边太太……来了么”接着帘儿一启,邓莲跳跃而入。看见李颖,直奔进前,抱着脖子叫道:“先生,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可想死我了。我一进门,就听仆妇说来了位边太太,我就猜是您,果然是佻。你可好,哪阵风儿吹来。上圆您喜事,我也未得去道喜……”智慧笑道:“你瞧我这位嫂夫人,说话好象穷人抢饭,恨不得一口都吞下去。你这话恨不得一句都说出来,你也缓缓气,匀开了说呀。”邓莲这时瞧着李颖,满面欣悦,却又红了眼圈。李颖也看着邓莲,见她一张新修的粉面,更鲜艳如出水芙蓉,头发烫成波纹式,加着秀鼻妙目,加倍显得从妩媚中透出英挺。而且颜色也比先前润泽多了,足见她在此寄居,绝无不适,和邓江的结合,更是惬意之事。就望着她笑道:“邓莲,我先给你道喜,然后问你的罪。你和邓江订婚,据智慧说已有一个多月,为什么瞒得紧紧的,连信儿也不给我”邓莲粉颠生红,低头道:“我觉着……用不着我报告,这里抢头报的大有其人,你必早知道了。谁想……”智慧立刻接口道:“谁想我智慧这回竟没抢头报呢。莲嫂,你寻常总嫌我口快,这回我也不知怎的,居然忘了,没和李颖姐提起,实在有失家庭宣传员的职守,对不起得很。幸而现在尚不为晚,倘若等你生了儿子,我还没教李颖姐知道,那时你查点礼物,缺了李颖姐的一份,说不定要派我赔偿损失呢。”邓莲向来和智慧打闹惯的,此际听她又说刻薄话,赶过去要向智慧胳肢,智慧连忙动手抵抗,两人扯成一团。李颖叫道:“你们别闹,我有要紧事报告邓莲呢。”   邓莲闻言,才松开智慧,凑到李颖跟前。李颖拉她坐在身边,道:“邓莲,我说出你可不要难过,你那位混账的叔父余亦舒死了。”这句话一说出口,不特邓莲大惊,满屋人亦全都一怔。邓莲跳起问道:“是么真的么”李颖仍按她坐下道:“你别忙,听我细说,这件事真教人有些迷信报应昭彰的道理。从你和邓江一同逃出,回了北京以后,王兴文外面还装着唉声叹气,其实他心里很是得意。哪知过了没半个月,忽然一天,报上登着一段新闻,说是海河发现一个淹死的女尸,年岁不过二十上下,衣服极为时髦,腕上还带着值钱的金表,料是富家女子,因为无人领尸,所以姓名及死因不明云云。偏偏还把这女尸照了个相,登在报上,这报被那和王兴文合谋害你的三姨太太看见,她大约是作恶心亏,越瞧那女尸的照片,越觉象式莲。其实那女尸已浸得象个水牛,面目十分模糊,她竟认定是式莲投河死了,已经中了心病。哪知无巧不成书,她在夜里,又梦见式莲的鬼魂,和那女尸一模一样,向她哭闹,她醒了,三更半夜的把家人都叫起来,看守着她。她哪懂得日有所思,夜则成梦啊。从那一夜,她几乎没一天不做那样的梦,闹得家宅不安。余亦舒那样老奸巨猾,居然也受了传染,陪着三姨太太见神见鬼的闹。医生说他们是神经衰弱,三姨太太不信,她倒信跳神看香的男巫。请了男巫来,是个三十多岁的野汉子,顺口胡说。大约早和仆人串通了,所以说得三姨太太更为信服。每逢男巫来时,他们精神作用,有恃无恐,惊惧稍减,男巫走了,又觉神经错乱。因而更以为男巫真有祛鬼的法力,请求长期住在家中。那男巫端起架子,故意讹索,声言若请他常住在家,每天要送他三百元才成。并且这男巫居然善于投机,要求起码订两月合同,一气先交六千元。唐仙听到这里,笑道:“这男巫别是和天津租界二房东学的吧。你们不见每逢一闹兵乱,租界上值八块钱一间的房,就涨到八十块,起码先交三月房钱,真太聪明了。”邓江接口道:“提起来真可气,这种混账东西,就会倚仗租界,专门唆削本国人,将来中国准亡在这群聪明混蛋手里。”智慧道:“得得,你别又拉上国家大事,好生听李颖姐说,以后怎样了”李颖道:“余亦舒心疼造孽钱,吝惜不肯。无奈架不住三姨太太打闹,到底应了,就把这下等社会野汉子,请进家里。因为他是神仙一流,无须避讳,便和余亦舒三姨太太同住在内室。那男巫把房子收拾得怪模怪样,满屋都贴了黄钱烧纸,点着素蜡烧着高香,弄成灵棚一样。他每日坐在床上,掐诀念咒,时时大惊小怪。不是前院有了鬼,舞着木剑去赶,便是后院有了魔,举着高香去烘,再不然就是房中见了吊客,赶来赶去,说是赶进三姨太太肚内去了,就抱着三姨太太,嘴对嘴接接着吻吹法气。余亦舒被他闹得不敢出房门一步。加以心弱气弱,而且又是抽大烟的身子,不到一个月,倒真害起病来。大热的天气,别人穿纱罗,他穿大毛皮袍,房门还挂着棉门帘。三姨太太也是烟鬼,居然能陪他夏行冬令。只是那男巫,六千元赚着不易,日夜随两个病人坐热牢。余亦舒病后,男巫硬说那跳河的女鬼,因为自己在此不敢进门,但也并未远离。余亦舒得病那一夜,他看见什么观音菩萨,把女鬼送进来,附到王兴文身上,要得病好,必须祈求观音菩萨。从此又设坛摆祭的捣起鬼来。余亦舒病得瘦骨支离,缠绵床榻,男巫每天还强他起床十几回,叩头百十个,因此越来越重。但他只向邪祟处着想,可惜一个读过书作过官,又是城府甚深,好诡狡诈的人,竟上这宗恶当,将被男巫害死,还自深信不疑。哪知中间忽而出了事故,那男巫虽是神仙,竟而好色,或者也许和三姨太太夙有仙缘,二人居然在余亦舒病榻旁边勾搭上了。不想有一夜余亦舒不大昏沉,睡中张眼,瞧见神仙正作着凡人的事,才有些明白这神仙靠不住。当时并未发作,耗了一夜。   到次日早晨,把几个仆人唤到房内,出其不意吩咐把男巫赶出去,倒没把三姨太太怎样。那男巫虽知事情破露,忍气不出,又勾通仆人,暗使jian谋,每夜在院中抛砖掷瓦,鬼哭神号。这一来把余亦舒和三姨太太吓出真神经病,只得又去请那男巫。那男巫见已得法,更拿腔作势,非要一万块钱。王兴文一来舍不得钱,二来不甘再吃哑叭亏,一呕气便不再请。   无奈宅里鬼闹得更凶了,余亦舒想了个主意,要到别处躲避几时。”说着向式莲道:“你有个同族的叔父余文锦么”邓莲道:“余文锦……我倒知道,那是我的同族叔父。提起这人更无耻了,这余文锦是天津的大财主,由贩卖烟土和洋货起家。前几年我叔父做现任官的时候,余文锦赶着巴结,朋比为奸,很为得意,就要和我叔父认同宗。因两家的姓音同字不同,他就迁就一步,随了我们的姓。听说连家谱,都请了个善于挖补试卷的前清老举人,把上面的于字都改成了余字。后来我叔父丢了官,中间冷淡了一阵。不过我叔父总在钻营,常有再起的风声,余文锦怕他真个再起,将来不好转圜,就又去预先巴结。我叔父骗他的钱也不在少处了,那小子也真有财运,去年在英租界又盖了一座十亩方圆的大楼。”李颖道:“我说的就是这座大楼啊,余亦舒为躲避家鬼,就向余文锦说好,搬到这座新楼,借三间房居住,带着三姨太太,同住到那里。余文锦的家人当然也很为巴结。”唐仙听到这里,忽然亦插口道:“我不明白,余亦舒既看出三姨太太不正,为什么还叫她随着他的姨太太有好几位,不许带别人去么”李颖道:“这连我也莫名其妙。大约二人是同病相怜,三姨太太又磨着要去,所以才闹出意外的事故。世上事常有这种阴错阳差的,要不然怎么迷信不易破除呢。余亦舒死后,人们还都说是什么前生孽冤。”   智慧道:“哦,莫非余亦舒就死在三姨太太身上么”李颖道:“不然,三姨太太倒是死在余亦舒手里呢。”智慧和邓江同声惊诧道:“怎么三姨太太也死了”:李颖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么?你们慢慢听啊。余亦舒和三姨太太,到了余文锦宅里,还由家里带来两个男女仆伺候。因为和那男巫串通的仆人没有随来,故而起初几日,很为安静。余亦舒的病,也稍见好。不过余亦舒方顾过命来,立刻又无事生非了,他想起三姨太太失身给男巫的事,忽然气忿,竟向三姨太太盘根问底。三姨太太便是做坏事,当场被人抓住,都会不认账的,何况事情早已过去。除了余亦舒一人目睹以外,再没丝毫凭据,她自然绝不承认。若在平时,或者她还许回马一枪,向余亦舒撒泼,但她在病中,心虚气馁,才没甚争吵,只咬定是余亦舒冤枉了她。余亦舒又把当夜的情形说了个真真切切,三姨太太硬赖他是病重眼离,将梦作真。余亦舒颠三倒四,每天喊闹,非要三姨太太说实话不可。三姨太太咬定牙根,和他顶撞。二人每天从早到晚,总吵着这件事,闹得余文锦家宅不安。但因事涉暖昧,又不便劝解,只好由他们吵去。其实余亦舒和三姨太太,都是被病魔昏,不由自主。哪知又过了五七日,三姨太太突然神经大起变化,好似发了狂病,哭啼了一夜。余亦舒还向她逼问,三姨太太号叫着又瞧见邓莲的鬼魂了……”邓莲听着,早偎到邓江怀里,吓得粉面焦黄,叫道:“您别说了,我真怕。”邓江抚慰她道:“他们疑心生暗鬼,你又怕的什么不要说世界上没有鬼怪这回事,即使有,你还好端端活着,他们如何能看见你的鬼魂这件事正可以破除迷信,你倒害起怕来,岂有此理。”说着又附在邓莲耳边,低声温存了几句。邓莲道:“我并不是真怕,只因听见她瞧着我的鬼魂,我就想起戏台上穿青衣挂白纸条的那个样儿,觉着浑身发冷。”又向李颖道:“您快接着说。”   李颖才续下去道:“三姨太太一闹,余亦舒也喊着瞧见邓莲了,两个直吵得把王文锦全家都惊起来,过去探问。到天明大家散去,余亦舒看见日光,壮了胆子,重新又审问三姨太太。三姨太太颜色大变,忽而向他说道:“我已被邓莲缠得快死,眼看就要断命,你还这样逼我,我不如赶早寻死脱了苦吧。’余亦舒听了大喜,居然表示自己也活够了,愿意陪她同死。两人也不知怎样商量的,大约因为眼前并没寻死的器具。”邓莲又插口问道:“到底怎么死的呢”李颖缓了口气道:“你别忙,听我说啊!两人起初商量要吃大烟,后来因为都是大瘾头,恐怕吃多少也不济事,就改了主意,余义书偷偷溜出去,到厨房寻着了两把切菜刀,拿回房里。那屋里有四个大旧木箱,叠在一处,约有五尺多高。余亦舒把最上面的箱子,抬起个缝儿,教三姨太太将两把刀柄都塞入缝内夹住,两把刀背儿相对,刃儿却向着外边。比如说罢,一把刀刃儿向东,一把刀刃儿向西,收拾好了。那三姨太太才妙呢,居然唱戏一样,望空谢了父母养育之恩,又换了新衣服。才和余亦舒各站在刀刃的一面。偏巧他两人身量差不多高,脖子正够着刀口。两人说好,脖子和刀对准,然后互相抱着腰背,两下用力,把身子贴到一处,上身当然也随着向前,那刀刃自会把两人喉咙切断。并且这样谁也不能躲闪,便是有一方不肯用力,也要因对方紧抱,而将颈受刃。三姨太太倒是真心寻死,拉余亦舒隔刀对立,互相抱住脊背。还没用力,余亦舒忽然叫着不成,说是万一看见三姨太太的血,他定然害怕,再不敢死。三姨太太问他想要怎样他说必须每人脸上蒙一块厚手帕,眼看不见,才好用力。三姨太太只好依他,寻出两块手帕,象儿童捉迷藏一样,互相都蒙了眼。哪知三姨”   太太真心实意,余亦舒却另有私心,他趁三姨太太蒙着眼,暗地墩了一本厚书,夹在颈下,把书保护喉咙,才和三姨太太抱住,用力紧搂。三姨太太肉挨着刀,觉得疼痛难忍,想要反悔不来,那余亦舒却发了狠,仗着有书隔着,不受伤害,就拚命把三姨太太抱紧,向前拉曳。三姨太太越痛得挣扎,余亦舒越不放手。三姨太太伤痕渐深,不大工夫喉管割坏。余亦舒直等她不动弹了,才要松手。只是三姨太太身体已僵,余亦舒不能叉开她的双手,才喊起人来。余文锦和全家人跑到,都吓坏了,忙把余亦舒解放出来。问他原故,余亦舒一语不发。余文锦因为新建的宅子,怕死了人丧气,就不再客气,硬说三姨太太没死,立刻下了逐客令,教余亦舒带着死尸回去。余亦舒倒也听话,就由余文锦指挥着,令仆人用两条被子,把三姨太太裹上,雇来一辆汽车,连余亦舒一并装入,直送回家。   一进家,式琨式玲看见,登时打电话请医生来看。医生说若是受伤后立刻请他来治,还有几成希望,如今颠菠了一路,气虽未绝,已是绝无生理了。果然三姨太太没过,五分钟,就断了气。余亦舒好象没事人一样,只由家里人主持着,把三姨太太装殓葬埋了。幸而三姨太太娘家并没有人,未致出什么祸事。又过了几天,那和男巫串通的仆人,又作起怪来。每到夜晚,暗地向余亦舒卧房窗上,抛掷砂土,或者藏到楼后,装作女人声音哭号。余亦舒以先对式莲的害怕,还只是神经作用,这次三姨太太临死流血惨状,他却瞧得真切,再听得闹鬼,便不想式莲那一节,只认是三姨太太来索命。而且三姨太太完全由他逼迫而死,良心上如何安静得了因此更怕到万分。那个好恶的仆人,才向他进言,劝着重把男巫请来镇压。余亦舒到此际还包藏着奸心,他忽然起了个奇怪想头,以为三姨太太虽然是被自己作弄而死,但自己弄死她的原因,却起在那男巫身上。三姨太太死后有灵,必然深恨那男巫,或者竟像京戏里阎婆惜活捉张三郎那样,只把那男巫的命索了去,就许不再找寻自己了。他这样想入非非,便派那仆人去和男巫商量,请再来陪伴两月。那男巫也让了步,居然按七千元的价目说妥,从男巫进门。那仆人当然不再闹鬼,立刻安静起来。   013章(上)   (一)   达光和智慧进了公司大门,他本怀着一种虚矫之气,恨不得一进门便见着刘宇李颖的面,立刻把自己的意见表示出来,不待他二人回话,自己便扬长一走,任凭千呼万唤,绝不回头。从此天涯海角,做个流落之人,生死无关,悲欢不碍,永远得着大解脱了。   但进门以后,见一个空旷寥落的大院,不知刘宇住在哪里,只可仍立住等着智慧指引。智慧走到他身旁,又补了一句道:“你可拿妥了主意呀,他们就在这边屋里,进去便和他们见面了。”达光含糊应道:“当然,当然,他们在哪屋里”智慧道:“随我来。”说着正向前走了两步,忽见魏天亮从会客室里出来,瞧见智慧,便大惊叫道:“张小姐,你不是跌伤了么怎……”智慧忙对他摇手,接着又招了招手,等魏天亮走到近前,便把他拉到离达光稍远之处,才低声道:“高先生,你别喊,我并未跌伤,昨天那是一种计策,因为刘宇的原故,要给他治心病,现在我把医生请来了。”魏天亮怔然道:“怎么,怎么回事”智慧道:“话儿太长,现在说不清楚,稍迟你就明白了。我目问您,那位边太太从昨天一直在刘宇房里没出去么”魏天亮道:“昨天下午五点钟,我进去看了刘宇一回,那位王太太对我说,智慧小姐因为跌伤了腿,所以托她在此代为看护刘宇,有位余小姐曾答应前来给她作伴,但到这时还未有来,不知是什么原故。就托我到您府上去催余小姐快到公司来。我受了那边太太的委托,就跑到您府上,哪知您府上人全出去了,只剩一个老妈子。据老妈说,您是上了医院,其余别人也都随着走了。我问几时回来,老妈说不知道。我只可回到公司,向边太太报告。那边太太急得颜色更变,不住跺脚,又托我打电话到各大医院去问,哪知我把北京的医院差不多都用电话打听遍了,哪里也没有当天新入院的张小姐。这一来边太太更急得要命,但也设法抛下病人自去,所以从昨夜直到现在。她都是守在病人房里,并没出门。”智慧听完道:“谢谢你,再给我帮一帮忙,现在我要和那位同来的先生进病房里去,或者要作一两点钟的长谈。在这时间之内,务必请你在外面照料一些,莫叫旁人到房里去。”魏天亮犹疑了一下道:“这为什么呢”智慧道:“这原因现在来不及谈,不过只能告诉你一句,刘宇病体的转机就在这一两点钟内。”魏天亮道:“哦哦,那么您快请进去吧。”智慧便走回达光身边,笑道:“我打昕明白了,这两天李颖一步也未离开刘宇呢。”达光不耐烦听她的话,便催促道:“快走吧,别耽搁了。”智慧道:“你又忙什么”达光道:“我早到一时,就可以早一时叫他们离开呀。”智慧鼻孔中哼气道。“是的,是的,不错。”说着便走向刘宇的卧室。快到门口,又停步悄语道:“你别作声,先向里面瞧瞧。”   达光虽不愿依从她的主张,但心里不由自主地发现了潜伏的恶根性,觉着趁此看看他们私下的情态,也未为不可,便随着智慧,蹑着步儿走向窗前。智慧见这窗内昨天还只挂着下截窗帘。今天竟在上面又贴了一块白纸,把全窗都遮蔽了,幸而下半截的窗帘因较窗户稍窄,在左边还露着一道缝隙,便从缝中向内一窥,只见房内阴黯非常,床上的刘宇,已移向床里,腾出外面的半床,李颖与他并头共枕地倒着。刘宇头向外,身体盖着被子。李颖头向内,身上仍穿着原来衣服,二人隔被相拥而眠,两颗头儿偎到一处,却是沉静无声,好似都已入睡。智慧看罢,向后一退,含笑望着达光,用手向窗隙指点。达光便也仿着她的做作,向窗内细瞧,见到这般情景,先是一阵头脑昏然,心如刀绞,但稍一回思,立刻便心平气和,暗想李颖本来是刘宇的爱妻,经过一番变故,如今又重归于刘宇,他二人本应该这样亲昵,况且自己又已自认是局外的人,不特没有妒恨的必要,而且人家夫妇正在同眠,我这局外人无端窥人房帏私事,既不道德,还要犯罪呢,想着连忙后退。智慧见他只草草一看,便自离开,面上又没有难看的颜色,心里便更觉稳定,知道达光定已决心,料无反复,不禁暗喜,便只瞧着他静观下文怎样。   达光左右张望,因为这一面有四五个房间相连,不知该从哪边的门进去,便向智慧询问。智慧向右边的屋门指着道:“就从这个门儿进去,外面是办事室,里面便是这窗内的卧房。”达光犹疑了一下,就移步向门内走,智慧急忙随着。达光暗想:“你监视着我也没用,反正你今天是失败到底了。”想着已进到外问房内,只隔着一层板壁,一挂门帘,便是刘宇李颖同梦之乡。达光这时心里更跳了,眼看已事到切近,无可退缩,应该直入公堂,实现自己的计划,但总不便闯然走进,应该先呼唤一声。无奈达光好似一颗心已涌上来挤满了喉咙口,使声音无法运甩,不由又踌躇了一下,智慧却只望着他笑。达光被她笑得暗自起火,就低声道:“张小姐,他们正睡着,这该怎么办呢”智慧道:“睡着又怕什么你不会唤醒了。”达光道:“我觉着不大好,还是你替我叫一声吧。”智慧摇摇头儿,忽又笑道:“好,讨厌遭恨的事儿,全是我来,我就替你叫。可是你也要替我为力,若能趁着刘宇沉睡,你把李颖弄走,那就更好了。”达光道:“他们睡在一房,要瞒着一个弄走一个,恐怕很难,除了李颖事先曾和我约定,叫接她来瞒着刘宇逃跑,可惜事实并不如此。反正我总尽力,使你得着结果就是。”智慧一笑,说出一句机锋道:“我很盼这结果能在我的意中,现在我就叫了。”   达光一心注着房内,并没听清智慧的话。智慧已拍板壁高声喊起“李颖姐来。”喊了两三声,便听房内有李颖的声音问道:“谁呀”因乍从梦中醒来,声音颇为哑涩。智慧道:“李颖姐,开门,是我。”李颖似还在睡意朦胧,又问了声“谁”这时刘宇似也已醒来,咳嗽着也说了一句话,却因语音甚低,听不清楚。接着李颖又问道。“邓莲么”智慧道:“我不是邓莲,是智慧。”这话一行出口,立刻房中李颖的声音变异,大惊叫道:“智慧……你……”智慧道:“姐姐开门,进去说”   李颖道:“门没关着,你自管进来。”智慧听房内已有革履细碎之声,料道李颖业已离床下地,便问达光道:“你进去呀”   达光待要举足,脚下似有千斤之重,超趄难前。智慧使个促狭,冷不防把门帘一掀,立时内外相通,视线无阻。达光已瞧见李颖立在床边发怔,李颖也瞧见达光站在门外出神,她真是出于意外,失声叫道:“呦”,猛又见智慧立在达光身边,芳心一转,不由把呦字的尾音转成了“哦”字。达光心里已不自知是什么滋味,像木雕泥塑立着不动。正在这时,智慧忽而把手一放,门帘重行落下,把二人的视线隔开。   达光眼中不见了李颖,立觉神经收缩,麻木的脑筋重又清醒,想道自己的来意,明白此来应该决绝,不该缠绵,应该彻悟,不该迷恋。因而生出了勇气,猛然挺腰,伸手撩开帘几,大踏步走进房内。智慧自然随入。   达光进房先向床上一望,只见刘宇正张眼望见了自己,面上颜色憔悴不堪,但还不致像智慧所说的危险,便微笑着向他一点头。这时刘宇瞧见达光突如其来,好似受了意外的惊吓,立刻把嘴张得很大,好像要叫,却没叫出声音来。达光再转脸瞧瞧李颖,见她倚着床栏,手抚着胸都,身体正在抖颤。达光忙放出和蔼声音道,“您不要惊慌,请坐下,王太太,请坐下,我有话细谈。”又向刘宇道:“我的老友,你不要为我来了心里不安,你正病着呢,我希望能给你带来一剂有效的药剂。”说着就自掇了把椅子放在床前,和刘宇相对着坐下。   李颖听达光对自己称呼王太太,立又心中一震,脚下软得支不住身体,手都颤得拉不住床栏,向旁一溜,就坐在刘宇枕旁,正和达光斜对。智慧听达光称李颖为王太太,便知道他果然没出自己所料,把李颖还给刘宇了。他大约以为给自己一种意外的大打击,哪知竟反合了自己意中的大愿望呢。想着心里欣喜之下,便自向墙角的椅上坐了,静听他的下文。   个中只有刘宇好似没有听见这奇异的称呼,面上毫无表情,仍自怔怔望着达光。达光面对着刘宇李颖,沉着郑重地发言道:“王先生,王太太,现在恕我作这疏远的称呼,我有许多不能出口的话,今天势逼至此,实不能不说了,咱们三个人的关系不必再谈,实在由于我一个人造出的罪孽,致使你们发出种种变故。这世界上倘然没有我,你们从始至终,是恩爱的夫妻,美满的家庭。只为有了我,才使你们同感受这样痛苦。我如今已觉悟自己的罪恶,特来向你们忏悔。”说着缓了缓气,见刘宇和李颖都变成木儡一般,不声不动,李颖低着头不敢平视,自刘宇却仍张眼直望,便又接着说道:“刘宇病得如此沉重,王太太又处在这万难的地位,这是多么危险的时候。倘然有了什么意外,我万死也不能赎罪了。这应该十万分的感谢智慧小姐,她真是古道热肠,昨天夜里赶到天津去寻我,电告你们的危急情形,并且告诉我说,她装病脱身,费了许多周折,把你们一切经过都说明了,要求我帮她拯救你们。我受着她的感动,才自己憬然悔悟,觉得这二年已然把你们害得够受,这恶事应该停止了,所以我急急忙忙同她赶来。现在到了你们面前,我以良心和人格……唉,我能算有良心有人格的人么也只好这样说吧,倘然你们还不太鄙视我,那么我就勉强以人格良心保证着说几句话。”说着立起提高了声音道:“我虽然曾和李颖小姐……王太太行过婚礼,但是那婚礼完全由于欺骗的恶劣手段造成,在法律上当然无效。不过我想咱们三人中间谈不到法律问题,我现在正式宣布废弃那不正当的结婚,从此和李颖小姐断绝关系,并且倘如你们不肯饶恕我的罪恶,要对我施以责罚,无论怎样严重,我也情愿承受。”说完向刘宇李颖又深鞠了一躬,便缓缓坐下。   这时刘宇和李颖听了他这番意想不到的话,都由惊诧中生出一种迷离的情味。刘宇虽在这一日一夜中,受着李颖的温存调护,精神上得了无限安慰,病已减轻许多。但遇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变化,他那病后疲弱的心灵,仍敌不住重大的刺激,一时不能运用理智来应付这个严重的局面,越是着急地思索,越使头脑发昏,仍自怔着无语。李颖从达光口中知道昨天智慧的跌伤身体,只是赚自己来看守刘宇,她却躲开身儿去寻达光,要造成这番变局,大约她是为着瞧我和刘宇情形可怜,就触动侠义心肠,想出这釜底抽薪之计,去说服达光,由达光亲自来做解铃的人,智慧的热心真可感激,智计更值得钦佩。不过自己的处境太难了,两方面都是丈夫,势逼处此,应该何去何从   李颖想着,心中为难,频频瞧着淑敏。智慧却别有会心,全神只注定达光,暗笑达光你枉使乖弄巧了,你觉着表面向他俩誉扬我的好处,骨子里却叫我有苦说不出,这够多么漂亮。又哪知上了我的当,完全受着我的拨弄,我方才的许多做作,只为激你在这时候说这言语。我方才若不给你以坏的印象,使你的心情注到我的身上,你心上便要只展转着芷华,说不定就临时变挂,即使不然,也未必能说出这样漂亮话呢。智慧想着,恐怕被达光瞧破机关,面上不敢显露得意之色,倒装出十分懊丧和失望的模样。   达光发表完意见,见刘宇和李颖都不作声,瞧智慧时,立刻发现她那一张脸儿,充满了懊恨,眉头含着怨气,嘴角带着诅咒,便不敢再看她,仍侃然向李颖说道。“搿你们怎都不说话其实这有什么碍口的呢好在也无须你们说话,有我一个人的表示就很够了。现在我把一切该表示的都已表示,这一局算没了我的事,那么我可以走了。我希望你们还能宽恕我的过失,永远记忆着昔日的友谊。至于咱们的踪迹,我却认为越远越好,能够这一世不再见面,才是大家的幸福,所以我决计作个极远的旅行,这行程定在今天,该起身了,我不能说什么再见的话,只有祝你们前途永远快乐。”说着又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刘宇忽叫道,“唉,你……不能走。“李颖也不由自主地追着达光走了一步,要伸手拉他,又猛然觉着不得劲儿,只叫出一个字道,“仲……”达光站住,略一迟疑,望着刘宇李颖,正思索该先和谁说话。刘宇已扬起手喊道。“达光,你不能……不能就这样走。”李颖也嗫嚅着道:“你走不得……走怎么……边达光忽一冷笑,就向李颖道:“王太太,您是挽留我么我想您本没挽留我的必要,但是您不愿意我这样走的原因,我也明白,想必因为咱们曾有过一次婚礼,现在我这样仓卒走了。很足以叫你不安。不过我想,你应该早知道我欺骗你的经过,那婚礼已无效了。”说着沉了一沉,见李颖满面迷惘,似乎一些不了解他的言语,便又问道:“从昨日到今天,这两日工夫,刘宇都没把那件事告诉你么”李颖瞧瞧达光,又把迷茫的眼光转去看着刘宇,低声道:“什么事啊”达光瞧她的神色,便知道她还没明白刘宇和自己的那件同谋的秘事,暗想刘宇和李颖相遇,又恋恋不能舍她,总该把那件秘事说破,使李颖晓得他是事出无奈,并非无情,联带也可叫李颖明瞭这第二次结婚是建在虚伪的立场,完全由他拨弄所成,这样一来,于他有绝大利益,却怎的不和芷华说呢想着忙向刘宇问道:“王老哥,您没把咱们合谋的事告诉林太太么"刘宇怔怔地道:“什么”达光道:“就是从你我在旅馆赌博起首,一直到你造假照片,写信给李颖表示离婚,又写信给我,叫到梁园和她相遇的经过。”刘宇悄然道:“我告诉她这些作什么这件事应该永远保守秘密,你怎说出来” 达光听了大愕,暗想你既不舍李颖,希望把她收回,把这件事说出于你最有习利益,竟然没说么达光心内似被一种恶劣思想充满,不由又问出题外道:“哦,你没说,她也没问么”刘宇面上发着苦笑,举手向天道:“上帝知道,从昨日到今日几十点钟内,你只是病人。她只是看护,谁也没说一句越出范围的话。”   达光忽然心中似被刀绞了一下,他十分相信刘宇的话,想起他平常的高尚人格。既知道李颖已嫁了我,定能遏抑感情,不敢越札,李颖也未必能以边太太的资格,再和刘宇叙说旧事。看起来这事自己思想太卑污,认为他俩到了一处就要做出意外的行为,那太错了,并且自已也实受了智慧的拨弄,她所说他俩约定一天内同死的话,也成了疑点。由此想来他俩也未必没受淑敏的拨弄吧。当时稍为为展转一下,便道:“刘宇哥,我是希望你能把那件事先告诉了王太太,省得我现在再说。你既然没说,只可由我说了。”   刘宇又颤微微地道:“你不说吧,不要感情用事,要知道现在……只有我和她同在一个房里,当然使你震动。可是实际她仍是你的,和前几天绝没什么两样。我是病了,她以老朋友的情谊来看护我的病,这是实情呀。”达光对刘宇的话,没一句不相信,此际已明白自己是卤莽了,但已无法收煞,只可咬牙做下去,便又问了最末的一句道:“刘宇哥,我知道你向不诳语,你的话我都信的。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希望你也用这诚实的态度答复,请问你这病的发现是不是在见了她的面以后”刘宇茫然的点点头道:“是的,前天夜里。”达光又道:“那么你若不见着她,这病还不会发生吧”刘宇翻着眼儿,没答应出来。达光道:“刘宇哥,你说啊,我信服你的人格,知道你必给我一个诚实地答语。”刘宇被他逼得没有寻思的余暇,就含蓄着道:“那不……尽然,可是见了她多少有些感触。”达光听着,忽举手高叫了一声,又低头道:“刘宇哥,我佩服你的伟大人格,光明磊落的心胸,你太好了。我总能想得到,你这欢遇到她,心里是怎样况味,你宁可自己苦、病,以至于死,还记着当日和我赌博后的条约,不肯说出一句破坏我的话。唉,白萍,你太好了,也太痴了。因为你太高尚,更显着我太卑鄙。你对一个卑鄙的人,还这样守无谓的信用,岂不冤枉现在我实不能再卑鄙下去,要把一切都明白说出来了。固然我现在说不说无关重要,因为我已决定独自远走高飞,走后当然你们要变一个必然的局面,你总可把这秘密叫李颖知道。不过我仍怕你太好太痴,不肯对她说我的劣迹,而且这秘密有一部分只我个人知道,所以必须由我说出,才能彻底明白。”说着便眼望李颖道:“王太太,你必正在纳着闷呢,并且你听我说要走,或者难免恋恋不舍,你要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感情完全由我诈欺手段取得。再深一层说,便是你已被我骗了个长时间,这真象在十分钟内,你便可明白,那时真不知你要鄙薄我到什么程度。王太太,你听我要自诉供状了。”这时刘宇哑声顺喊道:“达光,达光,你不要胡闹,你是神经有病了,你不要再弄出许多纠纷,大家都不好。现在你带她回家去吧,什么话也不必说。”达光向刘宇微微一笑。又把这微笑的跟光回头望望智慧。接着摇了摇头,没答刘宇的话,仍对李颖继续说道:“王太太,你不要记忆着咱们那次婚礼,那婚礼是由虚伪、诈欺、残忍、懦怯,种种罪恶造成的,我从头告诉你吧。”说着就从去岁在天津寓所外夜遇刘宇说起,说到两个情敌如何到了旅馆,如何用赌博方法解决这三角角主的前途。如何自己赢了,如何刘宇定下约会,如何自己估计而行,得了成功,说完才转入正题道:“我所说全是事的表面,就这表面看,除了我不该和原有夫权的刘宇争夺他的妻子以外,其余一切都是靠着命运,没什么罪恶。可是向隐微处看,我可罪大恶极了,我从遇着刘宇到和你结婚以后,中间有许多次都是昧着良心作事,第一,我在旅馆和刘宇作那样赌博,诚然是由于他的逼迫,可是在那时我若肯斩钉截铁地自认并不十分爱你,事情或者能有变化,但是我口虽不言,态度上总表示没有你不能生活,才逼得刘宇想出赌博的方法反而逼我。第二,我胜利以后和刘宇分别,也曾几次觉悟不该作这样事,想到自己可以远游躲避,无形中废止了那赌博的条约。到我失踪日久,刘宇自会与你重圆。否则我也可先跑到极远的地方,然后给刘宇来信,声明白己已出了家,或投了军,前约作废,刘宇也必能去保护你。可惜我想得到竟做不到,私心把良心战败,仍自承受刘宇那不合理的帮助,以自得到快乐,而使帮助我的人沦于痛苦,这还只是我愧对刘宇的。第三,我既承受了刘宇的帮助,在梁园中遇到你,被你接到家去。你把刘宇的信和照片给我看,我那时自然明知道是他假作的,而他作假的原因无非要毁坏你对他的希望,完全归心于我。我看着连心都疼了,对刘宇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是你却对刘宇的寡情有些怨恨了。我想到只为我的原故,竟使他在你脑中留下不良的印象,不由一阵良心发现,几乎要把真相对你说出,替刘宇洗刷,无奈我还是私心太重,到底忍住了没说,反对刘宇旁敲侧击地说些坏话,加重你们的恶感。”达光说着,见李颖面上颜色的惨白和和肌肉凝滞好似变成石膏所塑,只两个眼儿特别放大,既像瞳人将跳出来,撞到自己面上,又像她的眼眶要把自己吸纳进去。但在她那眼光中,绝看不出是怒,是怜,是爱,是怨,所能看见的只是一片茫然,便知道她此际神经已被刺激到极点,转成麻木。再看刘宇,刘宇却没瞧自己,只低了头摇着,那情形好似因搁阻自己不得,正在发无计奈何的叹息。达光猛想到自己莫再看他们作此状态,赶快说完要说的话,应该离开这里了,便接着说下去道:“王太太,大约我所说出来的已很够你气恼了,可是我还没说出那最对不住你们的事呢。再从刘宇说起吧,他的好法,真叫我寻不出一个相当的名词形容,什么仁慈宽厚多情好义重信,在他却只是一小部分,我真不知他道德有多么高。在第一次,他发现了你和我的秘密,两个亏负他的人,一个是爱妻,一个是良友,叫他怎样呢他只可走了。但是他走后,你怎样忏悔,怎样把我也赶将出去,怎样奔波着寻他,他都不知道。到以后从旁人口里听到了,他十分感动,完全对你原谅,跑回来想和你重为夫妇,那时候就是去年的秋天。我天生是你们伉俪的魔星,偏偏在那时候每天夜里总到你的楼旁去站一会,大约是神经病的原故吧。谁想这么巧,在刘宇挟着一片热情从外边归来的时节,恰巧在你的寓楼旁遇到了我,这当然叫他起了种种的感想,由感情使他生出一种误解,认为我对你的需要比他还甚。又认为我和你既有过关系,他已失了独有的丈夫地位,与我同成为你的情人,才想出用赌博办法,决定命运。及至我得着胜利,他许给我帮助就分手了,这以后他就去假造那照片,预备对你作离婚交涉了。他那照片中所谓新婚妻周梅君,虽有其人,却只是个窑子姑娘,被他用金钱雇用,合摄了这张照片,于是他又写了那封信和离婚书,一并给你寄去了。你以为他这件事做得对你过于寡情么可不然啊,他最大的误解是认为你和我同居比随着他还能幸福,这样作正是对你爱护。见解虽然错误,动机却由于爱你过度,才看轻了自己的幸福。他又以为自己越绝断得斩戳干净,越是于你有利。换句话说,就是希望你恨了他,忘掉他,才能同我过更快乐的生活,所以他便假造出那最足使你伤心的照片。但是他毕竟是想得开抛不下,在要把照片寄出的时候,想到恩爱的旧侣从此永远属于他人,和自己永远隔绝,他如何割舍得下不知展转思量了多久,才用他那苦痛的心,想出听天由命的办法,在照片的夹层上,写了一行字,声明他的苦衷,藏在隐微之处,那意思就是求上帝判决。   (二)   倘然上帝判你重归刘宇,就使你发现那秘处的文字;若判你嫁给达光,就使那秘密永远不发现到你的眼里。”说到这里,忽听刘宇惊叫道:“这……你怎知道”达光向他点头笑道:“你不要诧异,这里面没什么玄秘,只就我看见听见的事,再加以揣度,就很能明瞭了。”说着又转向李颖道:“刘宇费了这一片苦心,若在你接到那照片时就把秘密发现,那真是好事,不特刘宇少受痛苦,你少经波折,并且你也就根本只去寻他,而不致和我发生这番不道德的关系,无形中更消弥了我的不义行为。哪料你竟只看了表面,就使一切都转入罪恶的途径。当你从粱园把我带到家中以后,将刘宇的照片给我看,我当然明白这是刘宇对我践约的一种作品,也明白那周梅君绝非他的新爱人,只感激他守信不渝,佩服他思想周密。及至在无意中翻弄那照片,竟发现了夹层中的字迹,我才猛然醒悟,自己作了恶事,领会了刘宇的苦衷,他原不忍舍你,而迫于信用,使他定要作这违心的事。那几十个秘密的字儿,显露了他心酸肠断和无可奈何的情形。我当时惭愧悔恨,本想要把这秘密和盘托出,然后自行退却。无奈我终是个坏蛋,是个自私的人,把刘宇的痛苦和自己的幸福一加比较,决定要以自己的幸福为重,于是把这秘密藏在心中,一点不使你知道。所以你要明白,从粱园相遇的那一天直到今日,在这样长时间里,我一直昧住良心欺骗着你,把你的忠实的丈夫的热情给扣留起来。你也一直被我蒙蔽着,反倒怨恨你那忠实的丈夫。”说着一举手道:“我把自己的罪状宣布了,只于稍稍安慰自己的良心。最要紧的是叫你知道刘宇是从始至终的爱着你,而他时常反像对你寡情的原故,就是误会你的爱我比爱他还重,故而屡次牺牲自己,甘心退让。这退让当然也出于爱你的动机,不过他没想到如此反加重你的痛苦,加深我的罪恶。如今我完全解释开来,愿意你们从此恢复二年前的原状,只当这二年的光阴是做了个颠倒的乱梦。永远把这梦境忘掉,尤其要忘掉了我,以后便是再做起真的梦来也不要忆起我的影子……”   正说着,李颖在如痴的僵态中忽然震动起来,立起身张着手,颤声道:“那照片……上面……上面……”达光不等她说完,忙从袋内把照片取出。递给她道:“巧极了,居然给你带出来,这该谢谢淑敏小姐。”   李颖接过那照片去,顾不得听达光说话,就向那照片的背面看。见没有字,又看正面,又用手指去揭中间的方孔。达光忙指给她道:“你得从夹纸中把照片抽出来,再看背面。”李颖手儿颤得无力,正要依他的话去作,不想刘宇在她身后忽然挣扎着坐起,冷不防伸手要抢那照片,却因李颖已然立起,距离稍远,他的手只能伸到李颖肋边,并未夺得,倒把李颖吓了一跳。李颖回头看他,刘宇喘吁吁地道:“你不看吧,给我……”李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就把照片交到左手,藏到背后,却用右手把他轻轻扶倒,使他仍安睡在枕上,说了句“你好生躺着,别管我。”就又走离床前,急忙抽出那照片,向背面注目。立刻眼光凝住了,通身抖战起来,叫道:“呀,宇,你好……苦了你……傻呀……”叫着眼泪直涌。把泪眼向达光一扫,猛地柳腰一翻,上身一伏,霍然扑到床上,两手抱住刘宇的脖颈,脸儿紧压在李颖额上,嘤嘤地哭起来,只听得“你傻,你苦,你太爱我,我太对不住你。”其余的就哽咽听得不清了。达光瞧着她这情形,立觉心内轰的一声,似乎心肝脏腑都已飞到无何有之乡了,心里只剩下了空茫。说不出是难过是好过,怔着瞧了一会,只能看见李颖身体的微颤,她口里说着什么已听不出来。继而忽然想起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大的世界,好似全和自己失去了关系,这小小的房中尤其是世界离去自己的第一部分。实已无可留恋,应该及早走开了。而且李颖和刘宇到了这个时候,正是紧要关键,他俩想有许多话要说,局外人更没有再留下去的可能。想着便望着他们,发了个凄怆的苦笑,回头就向外面走。   走了没有两步,又想起房内还有个智慧,正要看看她作何动静。但又想到自己才拨弄了她,她不知如何气恼,自己还是赶快漓开,免得再发生无味的纠缠,便不回头看她,只自蹑着步儿溜将出去。出里间到外间,出外间到了院中,猛然被当头的阳光照到身上,忽觉一片光明,好似从一个世界里又踏进另一世界。向前一看,心里的空阔已达到顶点。向后一顾,心里的凄冷也达到极端。然而无论如何,身体已似落到虚空里了。他直忘了现在何处,把身体在虚空里移动,凭着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没有走错了路,飘飘地出了公司的大门。此际已不知道这空气中还有个自己,更不知道出门要向哪里去。下了门外石阶,就直奔巷的东口。哪知走出不到一丈,耳中忽发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使他脑中一阵活动,就回头看,他立刻心里不那样空茫了。因为他瞧见智慧已提着那小旅行箱走出门外,正回头和魏天亮说话。他这时才有了思想,诧异她怎也出来了。接着见智慧用十分匆忙的态度向魏天亮道:“刘宇的病已有了好的希望,请你对他多关照些。还有看护他的那位太太,就是他的夫人,她要陪伴她的丈夫,不再走了,请你也要多给她帮助。”魏天亮似乎大惊道:“呀,那是刘宇的夫人,是么怎……”智慧道:“我现在急于要走,没工夫和你细谈,只能告诉你大概。刘宇和他夫人,在以前曾因一种原故发生意见,离开了两年,刘宇这次的病也是由思念他的夫人所起,现在我们已把他夫妇调解得重归于好了,所以刘宇的病定能在他夫人看护中得到痊愈。至于细情,我改日再写信报告你吧。”说着就扬手告别。   达光在她说话时怔怔地听着,及至见她和景韩告别,才想起她未必不追着自己来,忙转头就走,但身后高跟鞋的声音格格地跟上来了。达光心跳着想,这真讨厌,她追了自己来,是什么意思,莫非因自己欺骗了她,故来质问么果然如此,这女将军的口舌可不易对付,只后悔自己为何出门还不快走,等着受她缠磨,只盼这时她能负气不理我,或者只骂我一场便行了事,那就是如天之福。但求脱过眼前是非,我明天就鸿飞冥冥,任何人都没法寻觅了。   达光想着,几乎要放腿逃跑,又觉没有道理,只低头疾行。哪知后面的智慧走得飞快,已赶将上来。达光听着她的履声,将要和自己并肩雁行了,暗叫“不好,逃不开了。”只得静待她开口第一声质问和责骂,先觉着自己腿下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低头看时,原来是智慧手里的小旅行箱,接着就听她低声说道:“谢谢你,劳驾。”达光便知道她是要自己代携着这小箱。本来像达光这样有知识的男子,都久已养成替女人提携物事的习惯,仿佛是一种当然的责任,不可避免。对陌生的女子,有时还要帮助,何况又是熟人于是在智慧说完话把小箱向他一递,仲膺不加思索,很自然地接过。但小箱到了仲膺手中,情势立时大变,方才是智慧追着达光而来,此际打达光倒失了自主能力,要追着她走了。因为那小箱总要随着主人,达光不能随便拿着走路。智慧反不顾达光,自己轻轻爽爽向前走着。仲膺反变了随从,一步步跟在她后面,心里暗自懊悔,方才安置了刘宇李颖,觉到一身无累,如今竟被这小箱累住了,这位小姐想叫自己随她到哪里去呢她的家是在这本地,但盼她要回去,雇着洋车,自己就可把这累赘物交回,道声“再见”了。但智慧却直向前走,毫无表示。达光不由发急,见路旁有停着的空车……就唤智慧道:“喂,张小姐,您不雇车么”智慧回头望着他道:“您累了么’’达光却仍是不好意思,只摇头道:“不累。”智慧笑道:“您不累,再走几步也就到了。”达光道:“您上哪里”智慧道:“已过了午餐时候,我们该去吃些东西。”达光听她要去吃饭,当然一个男子对于一个女子有请吃饭的天然义务,任得如何心怯,也不能听着女子表示饥饿而置诸不理。达光忙道:“真个够时候了,您想上哪里”智慧道:“撷英吧。”达光点头道。“好,撷英虽近,也是坐车去好。”说着就喊了两辆车,直到撷英菜馆。达光暗想自己欺骗了她,她何以不发作,反倒如无其事起来或者在街上不便,到菜馆就该大起口舌了。好在自己已拚出去,即使她怎样责骂,也只一笑置之,反正自己和她的接触,也只有这短时候,吃过饭还能不分手么想着已到了撷英门首。   二人走进去,这菜馆中早饭时原没什么生意,清静非常。侍役接着,领他们到一间小室内。达光先吩咐外面代付了车钱,又请智慧点了菜。智慧就原菜单随便改了两样,侍役又问用酒不用,仲膺望着智慧,智慧点头道:“要酒。”侍役又问:“用什么白兰地还是葡萄”智慧道:“开一瓶香槟来。”达光一怔,暗想平常吃饭,这小姐何以想起这样酒来或者她对这有特别嗜好,就自己要了葡萄酒。   须臾侍役摆好家俱,拿了酒来开瓶,给淑敏面前斟了一杯香槟,给仲膺斟了一杯葡萄。智慧唤侍役道:“喂,那边也斟香槟。”侍役只得把达光面前杯子拿开,另外又斟一杯香槟。智慧便向他道:“不用你在这里伺侯,酒我们可以自己斟,送菜你再进来。”侍役应声方要退出,正巧外面有个侍役送进两盘小吃,这侍役接过放在台上,才和另一个同出去了。智慧微笑了笑,举起杯子向达光道:“今天是极可纪念的日子,可喜的事情很多,我们应该简单地庆祝一下。喂,边先生,同饮这一杯,庆祝刘宇李颖的复合,我们给她们祈祷,这一世再不遇见风波。”说完便嫣然瞧着达光。达光这时手已不自禁地举起杯子来,心里诧异;智慧遭了自己那样打击,她怎毫无怒色,反倒像兴高采烈似的。但他既替刘宇李颖祝福,自己自应同意,便也高举杯子道:“是,我也祝他们平安到老,快乐终身。”达光说到一半,才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舌尖有些发辣,但也只能强忍着说完了。智慧已笑叫道:“喝啊。”她自己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去一半,达光也陪她同样饮下。智慧格格一笑,忙把香槟瓶拿起,给达光和自己的杯中都斟满了,才又笑道:“我们给他们庆祝完了,这该我以一杯庆祝你边先生的成功,你也应陪我一杯,来。”说着又一举杯。达光觉得讥讽和问罪的动机己发现了,便按杯不饮,摇头道:“这一杯我不敢领受,我只有完全的失败,并无丝毫的成功,怎能受您的庆祝您要高兴喝酒,我们就随便喝吧,不必……”智慧不等他说完,忙接口道:“您大约还以为我有讥诮的意思呢,这可错了。本来你的爱人现已和你离开,当然感着失败的苦恼,我若说庆祝,岂不是奚落但是我瞧你的情形,似乎对方才的事觉得心安理得,一切都得到安慰,并且显出一种海阔天空、无牵无挂的状况,若不是我看错了,就敢承认您烦恼的成分少,而爽快的成分多,这不该庆祝么倘然您现在心中只充满着失去爱人的懊悔,那么我的这番意思,当然要变成奚落,我只可告罪了。”   达光被她说得心中展转,暗想这人真怪,她怎就看出自己有了海阔天空的意趣。她既这样说法,自己若不承认是成功,那就无异自承正在反悔,岂不被她见笑便改口道:“是的,您真知道我的心。若从这一方面看,当然是成功,因为我把自己的过恶已竭力洗刷了。”智慧笑道:“这么说你承认成功了”达光只可点头。智慧又一举杯道:“成功便当庆祝。”说完便又自饮了半杯。达光无法,只得陪她饮了,道:“谢谢,那么该我敬您一杯了。”便拿瓶又把两杯斟满,道:“我来敬您,请啊。”智慧摇头道:“这一杯还不能随便喝,文章还没完呢。我不客气地要求你也祝我一杯。”达光暗想,你叫我祝你什么呢你是个图谋未成的失败者,难道我祝你以两头落空么便又含糊着道。“当然应该祝您。”智慧道:“慢着,我先问你,祝我什么”达光一怔道。“这个……”智慧笑道:“这个你不知道么你也祝我的成功吧,并且我这是绝大的成功,应该饮干这一杯。”达光听了,真不知说甚么是好。智慧见他发怔,不觉格格笑道:“我本没有什么可以庆祝的事,只有我的观察力进步了,看人料事都得到极好的成绩,这还不值一杯么”达光此际还没听出她言中之意,一心只求对她应酬过去,便应道:“是的,值,值,喝呀。”说着又要举杯,智慧又笑叫道:“慢着,你知道我得到什么成绩,就含含糊糊地喝啊喝啊我的观察力再给你个证明,敢保你这时完全在应酬我,无论我说什么,你也只唯唯诺诺,绝不多嘴的。你的心理我明白,就是快快把这卑鄙的女子应付完了吧,吃过饭便各自东西,不受她的絮聒了。边先生,对不对”智慧又被她的话刺到心上,不由面上一红道:“这您可错想了,我哪有这种心理”智慧笑道:“哦,你不承认,算我观察错了。还有一件事,我说出来让你听,错不错,方才在火车上,我要求你把李颖用权力收回,把刘宇留给我。你在那时,对我发生了十二分鄙薄,本想拒绝,但是竟答应了我。这当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反覆,所以你要给我个报复,是不是呢”达光不好意思,摇头哼了一声,似乎表示不承认。智慧道:“你应允了我,而临时竟作了相反的事,又向必不承认,何必不好意思不过……”说着笑了笑,又道。“我向你谢罪吧。”达光道:“应该我向你谢罪,怎您倒向我谢罪起来张小姐不要骂我吧。”智慧仍笑道:“不然,你听我解释就明白了。你在昨夜和我初见,听到我说起李颖的事,虽然允许了我的请求,但是心里还是舍不得李颖,那时的犹疑不定,是不必说的。及至到了夜里,受了我的迷醉,才似乎有决心舍她而爱我。可是到了今天早晨,你的心又犹疑了。”达光愕然道:“晤,这个不然……”智慧道:“你先不用辩驳,等我说完了再……”   说到这里,外面的侍役进来,智慧便住了口。侍役倒很识趣,各上了一汤,便自出去,智慧才接着道:“咱们且吃且谈,不要把菜放着,反叫侍役疑心。”说着呷了一口汤道:“你在什么时候又起了犹疑,我都指得出来,就是看出刘宇寄给李颖的那张假结婚照片。那时你的思想是当日刘宇听天由命的行为,自己现在也可仿照他的路数。此去见了芷华,看她怎样,她若倾向刘宇,自己只可趁机退让,若仍恋着自己,那就也只可不顾一切,把她收回。达光听到这里,只觉心内一跳,回想果然曾发生过如此心理,但不解智慧何以这样眼光锐利,竟全行看将出来,不由又叫道:“唔……”智慧不待他开口,忙接着道:“我不敢说你那时便有了这样决心,但由你家中出来,直到火车开行许久,这种心理一直在你脑中时隐时现。”达光微摇着头。表示诧异,智慧道:“你何必掩饰这并不是坏的想头。你若一直保持这种心理,或者此时已另外造成一种局面。可惜在火车上,我无故的变挂,向你要求夺回李颖,而留刘宇给我,这一举使你脑中发生绝大变化,先看得我卑鄙不值一钱,又因恨我反覆,转而联想到天下女子都靠不住,于是把李颖也看轻了,才引起你那看破一切的思想,不特因鄙视女子而决心把李颖让给刘宇,而且为给我一个惩戒的报复,也要把刘宇交给李颖。在你的意思,你的两头落空是得了解脱,我的两头落空是受了打击,这念头使你保持着,直由火车上到影片公司。到见了他们,到给他们以恳切的表示,再出了公司,到现在你还没有改变。你太重视我了,因为我的无理反覆,使你毫不犹疑地把李颖还了刘宇,我不该对你谢罪么”   013章(下)   (一)   达光听着,且惊且想,料不到自己心内如许展转,竞全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因受自己的欺骗而恼怒,反倒向自己告罪,这分明是事后的卖乖,由此看来,自己定是受她拨弄了。想着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得极慢,到门口还立了一下方才进来。原来还是那个侍役,进来换菜,达光只得暂且住口。那侍役好似把他俩当作幽期密约的男女,表示出十分讨好的态度,进门很快的换了菜,便又悄然退出。达光当他在房内的短时间,脑中的思潮又深入了一层,当想明白智慧的微意,自己认为她行为卑鄙,实是错了,她一直保持着最初的计划,要圆全刘宇李颖。只为中途看到自己意思动摇,才使出这特别手段,暴露她的反覆无耻,使自己对一切女子寒心,对她个人怨恨。在那短时间内,自己果然心中被这种意念充满,只想与女人完全绝缘,图个解脱,就丝毫不起犹疑,作出来那原与智慧议定的结果。这事智慧先用正言相规,继以爱情相动,最后又用权术保护万全,到底使自己在她股掌之上,完全达到她的目的。用心太苦,真叫人可佩。自己怎那样愚蠢,始终不曾觉察,还自觉欺骗了她,岂知倒受着她的拨弄呢只不解她在车中说出那无耻要求以后,自己何以不因鄙弃她而更恋着李颖,反厌恶了一切女人呢再说智慧起初本想把我的爱情转移到她身上,百般钟情,尚恐我不能忘却李颖,何以又忽然变计,讨我的厌恶难道她也不怕我的心因厌恶而复归李颖么这当然非她作事卤莽,只是看穿了自己的个性,有十成的把握罢了。   达光大悟以后,立刻对智慧的感情大为转变。等到侍役出去,便改容对智慧笑着举杯道:“你若要对我谢罪,却另有个谢法,你方才说的那些完全不在理上。”智慧一怔笑道:“哦,那我怎样对你谢罪呢”达光道:“自昨夜到现在,你对不住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过于玩弄我了。”智慧道:“怎么呢”达光道:“你故意给我个坏的印象,叫我一时受愚,现在又爽然自失,这何必呢”智慧道:“这话我不明白。”达光道:“这何必细说,我先问你,你在火车上对我那样要求,我答应了你,又自大失信用,你为什么不恼不恨,不对我责备”智慧道:“事已过去,我恼恨又当得了什么”达光哈哈一笑道:“你真宽宏大量。或者对我的失信,反倒高兴吧。得了,咱们心照不宣,慧妹,你最该谢罪的是你不该故意说那卑鄙的话,使我这呆子信以为实,对你生了误解。虽然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但是我却要永远抱愧了。”智慧听达光把自已的隐情点破,不由脸儿一红道:“我不懂你的话。”达光笑道:“你不懂啊,那也随便你吧,反正我已然懂了,现在咱们该再庆祝。”说着举起杯子道:“贺你对朋友忠心的成就,刘宇和李颖的前途由你拯救,从黑暗进了光明之途。”说完一饮而尽。智慧默默无言地也干了杯。达光又斟两杯道:“这一杯该贺我了,贺我只受了你一时的玩弄,现在已然明白,我的前途也发现了光明。”智慧悄然问道:“你的前途发现了什么光明”达光道:“我前途的光明和你的是一个。换句话说,你和我从昨夜就一同走上光明的路,不过中间被你用土眯了我的眼睛,因而似乎有一阵的黑暗。如今我的眼睛又睁开了,眼前还是光明,和夜里所见的一样,所以这一杯咱俩要郑重同饮,光明不是我个人的啊。”   二人饮完这一杯以后,达光瞧着智慧,智慧却抿着嘴儿只笑,再不说话。达光问道:“我方才的话不是都说到你心里了么”智慧微笑道:“你以为如何便算如何,我现在不愿意作什么表示。”达光一拉坐椅,向前凑一凑道:“你不表示,就由我表示也好。这一幕迷离乱杂的戏,又演过去,无论咱俩在剧中有什么表演,或者竟处在敌对的地位,可是现在戏已演完,咱们也该回复到原来状况了。”智慧道:“请你说明,原来状况是什么”达光道:“我径直说吧。原来状况也就是昨夜在天津所约定的,你永远作我的保护人。”智慧道:“昨夜固然有此一约,可是中间曾经过许多变化,你心中已把我鄙薄得不值一文,我还配永远……”达光抢着道:“你不要提那一节,那是戏里的一节,还是由你故意导演的,我不承认那一节是实事。慧妹,并不是我对你要挟,你也明白,我离开李颖前途有无限危险,随时可以自杀,所以你方自任保护人,如今我已帮你作到了拯救他俩的目的,你怎能又抛下孤单的我不管了呢”智慧摇头道:“并非我不管你,实在因为中间我曾变挂,说出那可耻的话,哪知你仍抱着原来宗旨,给我个大打击,现在想起夹,你是完全得到胜利,我却大为丢丑,惭愧还来不及,怎能再反覆一下,那样岂不更要受你的鄙薄了”达光笑道:“到这时候你还把谎话当实话说哪方才我已笨得够受,现在还能再笨下去得了,慧妹,我佩服你的智术就是。你瞧着咱们永远的关系,快给我真的答复吧。”智慧听了,脸儿薄起红晕,瞧瞧达光,就低头去摆弄桌上的可五味架儿。达光又欲再催她说话,却看着她这神情,不由恍悟,暗想她这娇羞,分明便是答复,自己还催问什么便立起走过去,抚着她的肩儿道:“慧妹,我不说谎,方才固然有些对你误会,可是你用手段叫我那样,我若不上当,你倒许不高兴呢。如今咱俩的目的已然达到,我也已完全明白,你应该给我些怜恤,莫再装作。反正绕了许多圈子,我仍旧是你的,你也不能脱离开我。”智慧小嘴一鼓道:“你这会儿怎又缠我来海阔天空独来独往地胸襟哪里去了是,不错,你现在猜的全对,是我故意叫你那样,不过你也太反脸无情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和决绝的行事,倘然我在火车中对你的要求是出于本意,经你这番打击,不要懊恼死么”说着脸儿忽泛起深红道:“你生心欺骗我的时节,心里还记着昨夜的一丝印象么这就是你们男子的特长吧。”达光听她提起“昨夜”二字,不禁把忘却的旖旎风光重映上脑际,心里一阵荡悠悠的滋味,忙道:“妹妹,我知罪了。可是你也该回想一下,从昨夜初见以至今天下了火车,这十几点钟内,你所出的花样,是不是一个普通男子所能承受的呢”   智慧猛想起自己折磨他的种种情形,也真有些过甚。十几点钟内,他一直在哭笑不得的境界中,真难为了。想着不由嗤的一笑,似乎腰肢也随笑声软了,身体一侧,头儿就倚到达光怀内。达光知道她不再矜持,此际只待自己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便能水到渠成,言归于好,正要抱住了吻她,可恨那侍役为着职务的关系,欲避嫌就不能,竟又送菜进来。达光仓卒复归原座,又等侍役出去,才向智慧道:“妹妹,咱们以前的都不说了,只谈以后的吧。你的意思,想把咱们的家庭组织在哪一种方式的上面呀”智慧只顾拿刀动叉地低头吃菜,莞尔不答。达光道:“妹妹,你快说吧,便是你从现在再呕我三天,终久还要着落在这个问题上。”智慧妙目一转,笑道:“这问题还渺茫得很哩,我绝不呕你,暂时还没有回答这问题的必要。至于永久的关系,你若不因方才的事鄙薄我,仍然对我有所希望,当然我不会拒绝你。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要继续昨夜的原议进行,我也没甚不同意之处,这基本原则算定下了。不过组织家庭一节,应该从缓,请你容三个月的期限。”达光一怔道:“为什么要迟延这么长久”智慧道:“我在影片公司的工作还未完成,怎能中途辍业,叫公司担负绝人损失所以必须把这片子拍完了,再进行咱们的事。”   (二)   达光惘然道:“你若辞职,公司不能另寻人替代么”智慧道:“那怎么成比如一部影片,前半部的某人是瘦子,后半部忽变成胖子,那像话么莫说换人,就是一个人前后化装有了差异,都是破绽,要影响全片,何况我又是女主角,担着很重的干系呢”达光默默半晌道:“我昨天听你说过,这部戏里主角是刘宇。”智慧道:“不错,是他,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和他配戏还……”达光忙道:“不,不,我只是瞧刘宇病得缠绵,主角既不能换人,必得待他病好,那么恐怕要耽搁很多的时日。说着又想了想道:“妹妹,我绝不反对你继续拍这部影片,不过最近既不能工作,我很希望在等候刘宇调养的期间,咱们先组织了家庭,几时有了拍片工作,你再出来。”智慧摇头道:“既然组织家庭,我便成了有责任的主妇,还有闲暇出来么请你多候几时吧。”达光道:“日期如此其远,我这几日里该怎样好呢”智慧道:“我劝你回天津,暂度些日的孤独生活,我隔一两天便给你通信一次,这样你虽寂寞了些,但是三个月后岂不得到加倍的安慰么”达光苦着脸儿道:“妹妹,这太残酷了,我现在已落到什么境遇里,你还要叫我忍受这长期的痛苦光阴我恐怕承受不住。现在退一步商量,你可否陪我回天津去,作个短期同居。几时刘宇病好,公司开始工作,你再回来。”智慧摇头道:“这也不成,我和你还毫无名义上的关系,如何便能同居再说三月的时间并不算长,虽然寂寞还有我给你的希望作安慰呢。”达光凄叹道:“是啊,你给我的希望很能使我忍耐等待,不过三月后的我,恐怕很要费你的调护了。”智慧似乎由他这句隐约的苦语受了感动,凝眸略想一下,忽而笑道:“你真是缠绕不清,叫我也没法,我陪你回天津去也可商量,不过在未结婚以前。有这同居的事不大好吧。”达光道:“同居不能用狭义解释譬如我只是你的一个无爱情的普通男友,遭遇了什么困苦疾病,你也许住到我家去照顾我,这样同居是很光明的事,有什么不好”智慧笑道:“你这时空自嘴里说得好听,恐怕到天津就不是你了。照顾普通男友原是很光明的,可是你能始终自居普通,不闹出特别来么”达光道:“我只希望从你相伴的光阴中得到些许安慰,绝不会有什么……”智慧嗤地笑道:“别说嘴咧,昨夜你那是什么行为你们男子向来得寸进尺,先要求一些把柄,然后试着步儿前进,终久要达到你们卑鄙的目的,我可不上这当。”达光道:“我绝不那样,只要你肯随到天津,使我这无主孤魂有所依恋,就一切满足了。”智慧想了想道:“我随你去也成,可是几时公司拍片,你得立刻放我回来,不许无理缠扰。”达光连忙答应道:“当然如此,当然如此。”智慧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快吃饭吧。”达光道:“吃完饭怎样,就回天津么”智慧道:“我想再在北京耽搁一日,你先回去。我明天后到如何”达光似乎怕她   失约,便道:“你着有待办的事,必须留在这里,我就陪你住下,明天一同圆去好了。”智慧笑道:“你还怕我跑了么这样也好,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先给魏天亮寄一封信,给他留下住址,几时公司继续拍片,好通知我。还要给我哥哥和家里去一封信,叫他们过几天再回家。”达光道:“我昨天听你说,把家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是为着怕李颖寻你,如今李颖和刘宇已重行结合,再没寻找的必要,何必还叫他们躲着呢”智慧道:“你不知道刘宇李颖都是神经质的人么说不定因一时的感情作用,又生出什么新花样来,仍以隔离些为妙。边达光道:“既然这样,你只写两封仅有几十分钟够了,还赶得上回天津的车呢。智慧道,你怎只惦着回天津去真成了归心似箭。达光道:“我倒不是归心似箭,只急于归鞍载得玉人归。”智慧呸了一声道:“又是轻嘴薄舌,不过要我现在写信,在哪里写呢”达光道:“就在这里写如何”智慧摇头道:“在这里写算什么要不回我家去吧。”达光本想到智慧家中看看,便赞成道:“好,好,回你家写去,写完就上火车。”智慧一笑无语。二人忙忙吃完饭,开发了钱,出离菜馆,坐车同回草厂八条智慧的家中。到门口叫门,女仆把门开了,智慧先问家中人谁曾回来,女仆回答从昨天出去都未曾回来,智慧便领着达光直奔后院。进到自己房内。   达光身入爱人闺阁,心神自然感到一种温柔和愉快。智慧延他坐下,才指点着房中前夜悲剧发生之处,何处是李颖所坐,何处是刘宇所卧,达光自然慨叹不已。智慧便自到书桌边,伸笔拂纸,写起信来。达光不便搅她,先浏览房中陈设,继而拿起橱架中的书箱闲看。智慧写着信,忽回头叫道:“喂,我给你个玩意儿看,你自己把床旁小几的抽屉抽开,里面有一本红礁画桨录的小说,中间夹着张照片,你瞧瞧是谁。边达光便依言从抽屉内寻着那部小说,果然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拿起来看时,不由大大地一怔。原来这照片和方才自己交给李颖的那一张完全一样,上面不特刘宇和那所谓周梅君的面目丝毫无异,就是夹纸上写的上下款也自相同。但细看了看,那字迹便觉柔弱许多,不及刘宇笔致的苍劲了,便诧异着问道:“咦,怎这里又出来同样的一张这可怪了。你告诉我,这是从哪儿来的”智慧一面写着信,一面笑道:“你猜猜。”达光想了想,忽然生出妙悟,拍手叫道:“我可明白了。”智慧道:“你明白什么”达光道:“我想当日刘宇和那个周梅君造作这照片时,你必也在旁参预,所以印得这照片之后,你就分得了一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这周梅君是谁了。”智慧摇头道:“你完全猜错了。刘宇是把你们一切事都了结以后,才到北京来组织影片公司。公司招考之后,我才和他认识,怎能参预他照这相片呢实告诉你吧,我见到这照片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达光一怔道:“哦,那么就是我和……她结婚的前夜了。”智慧道:“不错,现在你若不已和李颖完全断绝,我也绝不愿把这事说给你,因为这很能叫你感到李颖始终没把你认作第一个爱人。她除非对刘宇完全无望,才……”达光不等她说完,忙拦住道:“是,是,这我很知道,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怕听这个。”智慧道:“你既然怕听,那么我就不谈了。”达光道:“你怎样见到这照片却要说说。”智慧道:“你不是怕听么”达光道:“我不是怕听事实,是怕听你的议论。请你免了议论,单说事实吧。”智慧格地一笑,道:“好,你哪是怕听议论,只是忙听李颖对你……嘻嘻,我不说这个了,只说你和李颖结婚的前一天,她把我从北京唤去,住在你们家中。夜间就寝以前,她曾和我作了个很长久的谈话,将她和刘宇以及跟你的三角关系,都告诉了我。因为提到与你复合的原故,又拿出这照片给我看。当时她恳求我替她作个最后的决定,我因为你们的婚礼已将举行,而且我又是专为参加婚仪而来,怎能做破坏工作就劝李颖说:“刘宇既已另行结婚,你何必还牵挂他应该与边先生努力新生活。其实那时我已与刘宇认识,成为朋友。虽不深知白萍的状况,但很明了他是度着独居生活,故而对于所谓周梅君根本就发生疑问。不过对李颖却不便说明。李颖听了我的相劝,她就决意把以前的过错完全向我忏悔,要从此忘却旧迹,专心爱你,作个贤妻良母。她忏悔以后,就别了我自去就寝,那照片却遗在我房中。我无意中把玩。才发现里面刘宇所写的字迹。当时心中一阵犹疑,觉得刘宇并没真与旁人结婚,这照片是出于无可奈何的一种伪作,他依然是舍不得李颖的。但听李颖声口,定是未曾瞧见这秘密字迹自己应该立即把这秘密显示给她,请她再重行斟酌……”   (三)   说着瞧瞧达光笑道:“那时我若把这秘密叫她知道,恐怕你们的局面就要转入一种不同的途径,她那边夫人三字的头衔根本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我一转念,仍觉得成局不可破坏,就把秘密存在心中,使李颖一直蒙在鼓里。和你结婚,你两个得享的新婚幸福,完全是我赐与的,是不是呢”达光惘惘地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一层曲折,你为什么当时不把这秘密告知李颖,使她不与我结婚我也减去现在这一番痛苦。”智慧撇嘴道:“呸,还有这么说话的哪,这很象穷叫化得了巨额外财,忽然又被旁人偷去,他便说上天何必叫我得这外财呢这话在没被人偷去以先,他肯说么你这时不要作这违心之论,反正李颖是你所爱的,和她结成夫妇是你所希望的。你们虽然只做了短期伴侣,总算达到你的希望了。你明白完全由我成就,还不感激我,真成了没理性的恶徒了。”达光苦笑道:“我感激,领情,不过这照片怎会又生来同样的一张,是什么原由呢”智慧道:“这倒没有什么道理,只因我想要和刘宇开个玩笑,联带要问明白真相,就记住那照片上的馆名,你不见照片上外面的名字虽被刘宇挖平,但是夹层内还有呢。我记住那馆名和号数,就在你和李颖结婚的后天。到照像馆去重洗了两张,并且问明白了那个周梅君只是天津的一个□□。”达光道:“哦,这层我才知道,怪不得瞧那周梅君带着妖淫气派呢。”智慧道:“这我都说完了,你别再搅我。要误了时侯,赶不上火车,那是活该。”达光道:“我不搅你,你快写,我自己看书。”说完便倒在沙发上再不说话,智慧也忙着写起来。   正在这时,猛听得前院有敲门之声,接着又听仆妇出,去开门,随即有人走入后院,说着话道:“这两天有谁来么”仆妇道:“小姐回来了。”这时智慧才听出来的是唐仙,不由一怔。唐仙也似乎咤异着道:“小姐回来,她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回来,我得问问她,她在哪里”仆妇道:“就在上房里。”智慧忙着放下笔跑着迎出,见唐仙已快上台阶,就笑着叫道:“唐姐,你怎么不遵命令,就自回家”唐仙也笑道:“哟,你还说我,怎你也回来了?”智慧道:“我是主动,你们是被动。我的来去可以自由,你们既允许了我的请求,就不能背约私回。”唐仙道:“那么我错了。”智慧道:“自然你错。”唐仙道:“可是大热的天,我回来拿件替换衣服,也可以求你法外施仁,特别原谅呀。”唐仙说着就直奔房门。   智慧心中忐忑,因为房中有达光在着,虽不怕谁看见,但唐仙的口舌终不是好惹的,就拦住道:“别进去,房里有客。”唐仙一张眼儿问道:“客是谁”智慧道:“不用问了,你不是来拿衣服么就快办自己的事吧。”唐仙素日和智慧玩笑惯了,竟立定不走,仍跟问道:“你得告诉我是谁。”智慧道:“你不认得,告诉也没用。”唐仙又道:“男客女客”智慧道:“男客。”唐仙道,那我就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就走。智慧叫道:“唐姐,你在你房里等我一会儿,回头有一封信请你给邓江带去。”唐仙应着,就进到她的卧室去了。   智慧才返身进屋,达光问道:“来的谁啊”智慧道:“是我的一位姐妹。”达光没有再问。智慧仍接着写起来。   过了没五分钟工夫,智慧正低着头折叠信笺,猛听面前有人叫道:“你的信写完了么快给我,我要走了。”智慧抬头一看,却是唐仙,她不知在什么时侯悄悄地溜进来,正立在台前向自己微笑。智慧便明白她是故意捣乱,当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可陪她一笑道:“就快完了,你请坐。”唐仙向椅上一坐,回头看看达光,又瞧瞧智慧,这样一连两三次,闹得智慧十分不好意思,只得立起给她介绍,先向达光道:“边先生,我给你介绍我的姐姐唐太太。”又向唐仙道:“这位是边先生。”达光立起向唐仙鞠了一躬。唐仙听到“边”字,不由大为注意,忙一面还礼,一面用诧异的眼光瞧着达光。她等达光重复坐下以后,就回头望望智慧,走到写字台旁,忙声问道:“这位边先生就是那和李颖……”智慧只可点点头。唐仙又低声道,“你把她约到北京来了”智慧又点头。唐仙道:“这这可不是我爱絮叨,你原来的主意我仍然反对,常言道:成局不可损坏,你总应该请边先生把李颖设法收回,然后你自己再用心去安慰刘宇,这样才是对的。要依着你那主意,一定要全局大乱,不特刘宇李颖二人在爱情上已沾了一层污点,便是复合也无意味,或者反有痛苦。尤其是你和刘宇,方走上这条路儿,忽然自寻苦恼起来,是为什么你也不可太为他人打算,忽略了自己。我实在不愿意瞧你这青年的小妹妹初入情场便遭到打击啊。”   智慧听着,心内真不耐烦她的絮叨,但知道若和她辩论,更要闹到无休无歇,而且有达光在旁,更苦不便。当下只好且骗她一下,便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以前虽那样说,不过骗你们玩的,实在我的主意和你一样。今天早车才把边先生约来,这是到后休息一会,稍迟我们就一同到公司去。边先生预定的办法是先由我把李颖调到外面,再由边先生出头请她回去,她当然能随边先生返回天津。”唐仙道:“要这样可好,我总是希望你和刘宇能……”智慧呸了声道:“讨厌,你别说了。”唐仙笑道:“我只不明白,你的主意既和我一样,那么前天何必费这些周折,把李颖弄到刘宇病床前呢那时你就自己看护刘宇,一面急忙打电报请边先生来把李颖接回去,岂不爽利许多么”智慧被她问得几乎张口结舌,想了想才道:“你不知道,前天刘宇正在危险期间,李颖若不在他面前,便没有好的希望,我不过利用李颖作短期替人罢了。如今过了两天,病人的险期已过,李颖离开已然无妨,并且我以后的看护工作也可以容易些,唐仙道:“呦,看不出妹妹竟有这么深的智谋,我真服你。”智慧道:“得了,你别再搅我了,我还得快写信呢。”唐仙指着她手边装好的信封道:“这不是么”智慧道:“这是给别人的,给邓江的这就写,你等着。”唐仙又问了句道:“你把一切的事都和边先生说过了么”智慧漫应道:“当然都说了,你这不是多问”唐仙这才离开了写字台,坐到达光近处,好似智慧招待宾客似的,竟闲闲地攀谈起来。   唐仙是相信了智慧的话。认为达光就要去带李颖回去了,便把说话的旨趣,照她原来的意思说出,当时先问道:“边先生你是今早来的么”达光点头道:“是。”唐仙道:“我除了和您没见过面。您的太太,王刘宇先生都是熟人。”达光听她把李颖刘宇连到一起说,觉得刺耳,便只哼了一声。唐仙这样说话,却也非有恶意,反是抱着一片热心。她因恐怕达光对李颖的关切刘宇生了芥蒂,碍及日后的感情,便想要用自己的粲花妙舌,对达光诉说李颖的好处,解释他们的隔膜。为说着爽利,才开门见山的把自己介绍出来。达光正在诧异,唐仙又接着道:“我一直住在智慧这里,对于一切的事都极明瞭,对李颖尤其表着同情,她是个极可怜的人哪。”达光听着,更不知所答,只可点头。唐仙又道:“我今天实在有些不知自量,多管闲事,请边先生不要嫌我讨厌。方才我听智慧说,您要去接李颖回家,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我希望您万不要对芷华发生芥蒂。这一次的事,她完全是被动的。”   仲膺简直不知她这些话从何而来,无可回答。这时淑敏在那边已听见祁玲的话了,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多嘴,便唤道:“唐姐,你过来。”唐仙忙跑过去,问道:“作什么”智慧道:“唐姐,你少说几句成不成”唐仙道:“我说闲话碍得着你么”智慧道:“人家家庭的事,原要保守秘密,怎能当面乱说,叫人脸上难看” 唐仙道:“我又不是对外人说,只和边先生闲谈。”智慧道:“怎也不如不说。”唐仙道:“我是抱着一片好心说话,你别管我。”说着又回到达光对面,接着道:“边先生,您以后要特别爱惜李颖,她这次是丝毫没罪的。您听我从头说,她来瞧淑敏,恰巧刘宇也来瞧智慧,无意撞见,李颖可并没有……刘宇无故的呕了血,那时李颖也没说什么。奉来应该送刘宇回公司,由智慧去看护也罢了,偏偏智慧又强拉着李颖同去。李颖到了公司,本来想立刻回来,智慧竟勒住不放,又自假装……”话未说完,只听智慧又叫道:“唐姐,你来,过来。”唐仙坐着不动道:“你叫我有什么事”智慧道:“我叫你自然有事,快来。”唐仙慢腾腾走过去道:“你左不过又拦我不许说话,你这人太没道理,只知道叫边先生接回李颖,万一他俩因此而生了隔膜,岂不把一世的幸福都没有了咱们乐得先给解释开呢。”   智慧此际知道唐仙是动起死心眼儿,若不告以实情,恐怕拦不住她的高兴,便拉她坐在身边,附耳说道:“好姐姐,我告诉你实话,方才达光已到了公司,和刘宇李颖见面,当面声明自愿退让。请他俩重圆旧好,他俩也已表了同情,这事情已定局了。你要说这些无谓的话作什么唐仙听了大愕道:“真的么”智慧道:“当然是真,要不我何必拦你说话呢”唐仙轻轻顿足道:“这满错了,好好的两对婚姻,这一来拆得七零八乱。刘宇和李颖既然未必能再圆满,你和边先生都要落到苦境,我真反对这办法。智慧道:“你反对无用,现在生米做成熟饭了。再说你认为我和达光要落入苦境,哪知道我们也已有很好的爱情咧。”唐仙道:“你这话是骗人,哪有陌生人会有了很好的爱情也不过你仍抱着原来主旨,牺牲自己罢了。”智慧笑道:“现时空说不算,你向后看吧,我只求你不要再打搅,容我写完信,我们还要赶火车回天津呢。”唐仙道:“呦,你们就走么几时回来”智慧道:“那没有一定。”唐仙便不再说,惘惘地叹息而起,自觉对达光也无可谈判了,就走了出去。   达光听了唐仙那些没来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纳闷,觉得这位唐太太既然深知这件事的□□,又与智慧是极近朋友,而且方才她曾和智慧密语,怎会倒向自己面前替李颖说项起来这真是奇怪。再说她所述李颖的情形,有小半是智慧所未言,这里面又不明是何道理。但当时也不便向智慧询问,只得怀疑在心。   等了一会,智慧把信写完,装好了,看了看手表,见距开车钟点已只二十分钟,便匆匆跑出去,到唐仙房里。唐仙正在床上躺着发怔,智慧叫道:“唐姐,我这里有两封信托你,一封是给邓江,一封给公司魏天亮,你都替转交了吧。”唐仙接过信去,问道:“慧妹,你真是要上天津么”智慧道:“我怎能骗你”唐仙道:“我劝你还是回头想想的好。”智慧笑道:“想什么,都变作成局了。姐姐,你且不必挂心我,我到天津去,还替李颖尽一种义务,不容规避。这边家里求你多多照应。”唐仙道:“这样说,你就永不回来了么”智慧道:“怎会不回来不过这边家中的事,邓江既不会管,邓莲又是个大小姐,满不懂得,那只求姐姐偏劳了。”唐仙答应道:“我要到天津看你们去成么”智慧道:“那自然万分欢迎。现在时侯够了,不能同你们多谈,我们要走了。”唐仙又要送到车站,智慧竭力拦住。便自回到上房,和达光二人同行出门。智慧所携的仍是那大旅行箱,不由瞧着笑道:“我真多于带回来了。早知还得回去,就放在天津不好”说着同走出门外。向巷中一看,竟连一辆洋车也没有,达光道:“咱们走出去雇吧。”智慧道:“也好。”便仍由达光提着小箱,向西而行。   走到巷角拐弯处。智慧无意中回头,向自己家门望了一眼,忽见门前阶下有两个女子徘徊,似乎要进自己的门,却又迟徊相语。智慧暗惊,这两个女子是谁瞧这情形必是方才自己出门向西走,她们便从东面走过来,故未相遇,她们到自己家中访谁呢看样子绝不是自己的女友,因为在这夏天,她们还穿着很宽大的黑色长袍,带着无限土气。若说是来访仆人,却又不像十足乡下姑娘。当下便立住了遥望。达光催促道:“快走吧,还等什么”智慧道:“你等等,瞧我家门外这两个女人……”正说着,只见那两个女人望着大门相对说了几句,一个似乎表示不愿进去了,一个似在旁怂恿。两个转移之间,智慧的锐利秋波猛瞧见了其中一个的偏脸儿是紫棠颜色,而且皮肤凸凹,似有麻子痕迹,不由想起了这是何人,就叫道:“呀,她来了。”又向达光一招手道:“回去,回去。”说完一直向回下去。那两个女子这时已似乎决意要进去了,却因听得智慧的鞋声橐橐,就立定回头来望,这一来智慧更看得清楚,跑着便失声叫道:“呀,这不是于飞姐么”叫着已到了面前。左边立的果是于飞,她右边是立着一个长身玉立,年过花信的女子,乍一看觉得狰狞可怕,因为面上一平如砥,中间缺少那主峰的鼻子,细瞧却又觉除了鼻子以外,容貌竟还十分俊俏。两人都是一色的黑布的袍子,脚下是自制的布履,通身满是风尘。上面头发只有三四寸长,似剪发又非剪发,这神气已够可笑可怕,再加上于飞的丑脸和那女子的缺鼻,真似两个怪物。智慧因为听刘宇说过于飞的行为,对她的多情尚义,具着万分钦佩的心,但今天瞧见她这小模样儿,也忍不住要笑了。若单是她一个也好,偏偏又配上个对儿。智慧噗哧声笑出来,要掩饰已来不及,只得把这嗤笑改作欢笑,握住于飞的手道:“于飞姐,我正想你,上回你怎不辞而别这是从哪里来快家里坐。”说着回头看达光已随过来,就摆手道:“我来了朋友,现在不能走了,先进去吧。”达光无奈,只得怏快地又走进去。智慧这时才顾得问于飞道:“你同来的这位是谁”于飞道:“这是我的柳家姐姐,进去再给你们引见吧。”同着于飞的那个女子,不待说是柳如眉了,她对智慧点点头,大家同向里走。   一进院子,智慧便高喊:“唐姐,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里面唐仙闻听,急忙跑出,瞧见于飞也大为惊喜,过来握手道故。智慧便把达光拉到前院客厅里道,“实在对不起,来了这样朋友,总得招待,只好屈尊你一天。住在这里吧。你也乏了,就先睡一会儿。”说完就转身跑出。   这时唐仙已把于飞等让入后院上房里了。智慧进去,于飞先把如眉给她俩介绍完毕,然后问智慧道:“慧妹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上哪里去”智慧道:“我并不是出门,只是闲逛,你们来了我就不去。于飞姐,你上回怎不辞而别,作什么去了呢’’于飞道:“我并不为什么,只于想上乡村去住几时,又怕你们挽留,所以没告辞就走了。去的地方也不远,只在这京东的郭庄。”说到这里,智慧笑道:“飞姐,你不必瞒我们了,你的一切事情,刘宇已都告诉我们了。”于飞一怔,嘴唇动了几动,只说出个“王”字。唐仙却深知于飞的历史,暗怪智慧不该在她初来时便提到这些言语,忙岔着问道:“于飞姐你且说说你这些日是什么情形,怎跑到庄子上去呢”于飞叹气道:“我和这位柳姐,苦命真都算到家了,我们全是投到郭庄尼姑庵里的,并没指望成佛作祖,只为世界上没我们的路儿了,所以要自求个清静,度过这下半世。哪知老天爷也不许呀,我们投的那个尼姑庵,老尼姑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们贡献了钱财,她就肯收留我们,总算得了安身之处,已定规日期落发了。不料在落发的前两天,郭庄忽然来了土匪,抢掠焚烧,把个村子毁了一半,连尼姑庵也不放过,我和柳姐有几个积蓄全都抢光,老尼姑善财难舍,和土匪争持,竟被土匪杀了。等土匪去后,庵里连粮食都没有一粒,我和柳姐还咬着牙不肯走……   014章   (一)   智慧李颖出去以后,房中剩下的邓江邓莲和唐仙,见李颖这样情形,不禁都愣了起来,互相愕视。迟了半晌,唐仙首先道:“这位边太太,才对刘宇那样决绝,竟是强忍着假装的呀。现在听刘宇得病也会动了真心,什么都不顾的赶去看了。”邓江道:“唐姐你不要取笑她,她这种行为很在人情以内。咳,她有什么力量禁止自己不去呢?她若听了刘宇得病毫不关心,你又该怎样批评?”邓莲道:“李颖处得这种境地,我真替她为难死了。刘宇倘真病得危险,她只这样去瞧一下,也不能算了局啊,刘宇不病在别的时候,单病在见了李颖以后,这个情由李颖自然明白,她该怎样好呢?”唐仙道:“我从李颖来时,就看着有些异样,好似神鬼差她来的。刘宇并不常到你们家来,他今天而在晚上来了,一切满是奏巧。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那样明白道理,可是我会看气数,我只觉李颖此来并不能风平浪静的回去,我也是莫名其妙,要问我是什么道理,我更说不出来,你们往后瞧吧。”邓江听着,和邓莲相对着深思无语。   李颖随着智慧出得门去,见魏天亮已立在汽车旁相候,天亮见智慧又带了一位女太太同行,便以为是智慧特约的看护助手,也没介意。忙推开门请她们上到后面车坐,天亮自在前面与车夫同坐,那车便飞驰起来。李颖本来因为听说刘宇得病,当时和智慧同样的心慌意乱,但她比智慧还多着一层难过。因为知道刘宇得病的原因,十有八九是为着自己,便大为神经震动。等智慧上了汽车,忽然脑中略清,立刻想起此去太不妥当。刘宇病了,智慧以未婚妻的资格去侍病,是理所当然。自己此去可有什么根据?以边太太的资格,边太太怎能私自关心边先生的情敌,良心上岂不愧对达光。以老姐的身份,关切智慧的未婚夫,无奈智慧的未婚夫却是离婚夫,这一去岂不教智慧疑心,我对刘宇余情未尽,还要和她争爱的心,看起来万万去不得,还是教他们把车停住,自己回去的好。但一转想,刘宇为受自己的激刺病到这样危险,我既近在咫尺怎能狠心不去探视?倘若他真有个好歹,我这一世绝难安贴了。李颖左右为难。犹疑不定,目光避着智慧,不敢抬头,几次想要开口都中止了。因为智慧家离着公司并不甚远,汽车绝不给李颖的犹郁时间,便已戛然停住,三人在公司门前下了车。魏天亮首先引路,智慧因惦记刘宇也匆匆向里走,进到门内才想起身旁短了一个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李颖仍在街心呆立,便叫道:“李颖姐,你可来呀。”李颖吃吃道:“我……我……想不……不进去了。”   智慧又跑回去拉住她道:“你来了怎能不进去?”李颖好像芳心无主,茫然由她拉着进去。想着方才刘宇昏迷中忽唤慧和颖,华莫非就是拉李颖看望刘宇,准备进去,不过刘宇何以同时心里存着两个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何以又在一处,便一边在前走着,一边纳闷。进到院里,从办公室穿进刘宇寝室,未曾入门已先听得刘宇的□□之声。智慧看着那关着的门,恨不得一步便跨进去。但李颖却知道一开门便要瞧见刘宇,恨不得稍迟须臾容自己定定心再去,但魏天亮不肯迟缓,过去把门推开,立刻从房内冲出一股血腥气味。这气味使智慧泪涌鼻酸,使李颖心摧肠断,智慧和李颖互相牵挽走进房中。其实房中只是普通病人的现象,然而到了她二人眼中便觉伤心参目,不忍目睹。刘宇直挺挺的握在床上闭目□□,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但是血色却染满了床帏。至于刘宇面上和地下的血渍都已拭去,床前立着一个西装的大夫,正收拾了皮包要走。智慧和李颖被大夫挡着不得进前,这时那大夫向魏天亮道:“方才我又打了两针,药也吃下,我现在要走,明天早晨再看。”智慧忍不住问道:“他没有危险么?”大夫瞧着智慧,笑了笑道:“现在不敢说有把握,等到今天午后若是症候不发生变化,就算脱过危险期。”大夫这句话就暗示出刘宇病情险恶,在最近十几个小时里生死难保。智慧看了突然通身抖颤,回头看着李颖,见李颖的眼光正向下侧痴望,顺着她的目光瞧时,原来正看着床帏上鲜红的血迹。智慧突然听了通身抖颤,回头看着李颖,顺着她的目光瞧时,原来正看着自己家里大病呕吐,只唤着刘宇。如今刘宇也得了同样的病,也唤着李颖,看起来他两个身体虽然身体虽然分离,各人心中还旧爱缠绵团结,不,只因造化弄人,闹得阴差阳错,陷他们进了奇怪的境中,表面上固然各奔前程两无牵挂,实际上仍是万难割舍,我为你病。这情形何等可怜,看起来自己和李颖的婚姻,虽一半由于李颖的怂恿,然而竟是完全错了。当时自己以为李颖已归了达光,刘宇漂泊可怜,为李颖的缘故接受了刘宇,是很正当的道理 。到今天瞧见他和她的情状,才明白他俩的身体虽然分离,精神仍然拥抱得奇紧。自己错了,边达光也错了,这样精神上的爱侣怎能分离?自己太愚蠢了,当日听了李颖的请求,就把心思用在刘宇身上,促成自己的婚姻。以后刘宇便不再说话,只断续的呼一声慧,再唤一声颖。智慧觉得刘宇那样呻唤他所思念的人,又近在咫尺,若这样空耗着不去安慰他未免于心不忍,而且在道理上讲也太不人道。便满含泪眼去望李颖,那知李颖也正在泪眼望他,智慧便用手向床上一指做手式教李颖走到床前看,李颖摇头,也指指智慧,再指床上,智慧也摇头。李颖面上现出焦急之色,看着智慧向病床挥手,意思是恳求智慧赶快去看她的丈夫。   智慧此际,无论怎样存着躲避的心,也义不容辞了。只可立起悄悄走到刘宇床边,见刘宇的目光向她看着,但因视线不能凝聚,竟好似越过智慧正看着远处。他拉了智慧,抖颤着哀求道:“颖……李颖……你来了……你还来看……我可怜……我后悔……”智慧看刘宇把自己当做李颖,立刻心神麻木僵立不动,要缩回被刘宇拉住的手,可已没力气。刘宇又接着呻唤道:“我现在……明白对……不住……你,晚了。晚了……你别走,看着我……我对你的忏悔……死在你面前。”说着脸儿侧了一侧,似乎觉得李颖坐在他床边要握入他的怀里,但力量却不够,另外的一只手向外一抓,抓住了枕头的一角,面上露出一种安慰笑容,便闭了眼,口里仍喃喃的说话,却听不清楚了。智慧呆望着刘宇,忽然灵机一动,觉着刘宇发热手在自己掌心震动,猛然明白了对这只手要牢牢抓住。向李颖招手唤她过来,李颖只是不动,智慧急得皱眉顿足,却只能提起脚来不敢重落下,怕声震惊了病人,那神情焦急万状,李颖见她这样,才立起身走到床前,挨着智慧身边。智慧一把握住李颖的手,低声道:“姐姐,现在只有你能安慰他了。”说着就把李颖的手拉过去,和刘宇的手互握。李颖悚然一惊,忙将手向后缩回。智慧拉住不放,万分恳切的道:“姐姐,对病人是没有避忌的。即是个生人,你也不能看着他这样痛苦的呼唤,不安慰他。姐姐,你看着上帝的面上,行些慈善吧。”李颖心中本来早已不忍,若是刘宇不呼唤他的名字,她还可以上前帮着智慧看护,刘宇这一把她店念不已,她不好意思了。这时禁不住智慧劝说,心中微觉把持不住,那手儿已被智慧拉过去放在刘宇掌里,智慧的手却轻轻收回,心内一阵海阔天空如释重负,觉得又把刘宇推给李颖,自己解脱这重大的责任了。便把李颖推在床边坐下道:“姐姐,在这里看着他,好教他睡得安稳些。”说完便转身退回,仍坐在沙发上。李颖这时似已悟到这样不是自己所应做的事,而且智慧这一置身事外更使她忸怩了,几乎也要放手离开刘宇,智慧瞧出李颖的神情,忙叫道:“姐姐,你要念着人道。咱们姐妹是什么交谊,你也该为我……”李颖听着以为刘宇仍爱着智慧,所以求自己从中安慰她的丈夫,使得病体早愈,这样就不能推诿了。正在犹豫不定,忽然刘宇又摇着她的手叫道:“颖……天呀了……我求你可别走。方才……我都……全身死了……你一来……我这……靠近你的半边身子……已经活了……你……看看我……再迟一天……两天……我就全活……”李颖听着他凄惨的声音,立刻引起旧情,想起当日和刘宇初恋成功的时候,正在冬天,一日同到郊外踏雪,天气冷得异常,两人偎倚着走路,刘宇问自己冷不冷,自己回答:“靠近你的半边身子,热的似被火炉烧烤,另外的半边身子,却像落在冰窖里呢。”刘宇笑着就忽左忽右在自己两边轮流偎靠,自己也觉得全身温度调和了。李颖想到旧事,立觉身体靠近刘宇的一面,软软的不能再动,如泥塑般坐在床侧,心里飘飘的似有所思,却又茫茫无所思。这样过了一会,刘宇渐渐入睡。忽然外面在雨声中发出一声哀怨的汽笛,听不出是火车上的惑是工厂里的,惊醒了李颖的麻木心情。瞧着自己刘宇接近的模样,不由把手一缩,那智刘宇竟把手握得极紧,索也索不回来。转脸再看智慧,却见她歪在一个大沙发上闭目无声,竟好似睡着了,李颖暗自诧异智慧,她的未婚夫病到这样,怎还如此遐逸?其实智慧表面虽然安静心里却乱的不可开交。她自把刘宇交给李颖,自己退回以后,觉着这里面实已没有自己的事了,本待悄悄退去,但又怕自己走了,李颖也不能安然在此,因倒坏事,便倒在沙发上装起睡来。她听清刘宇难舍李颖的话,更觉出自己的错误。过一会房里又寂静了,李颖微微叹息,智慧却思潮滚滚。想着看这情形,刘宇极应该与李颖重合,刘宇这方面,有自己障碍,李颖这方面,有达光障碍,前天听李颖说过,达光是用生命爱李颖的,李颖坚持负一人主义,原因在达光。有一次,刘宇睡觉时叫道:“颖,你再挨近我些。”又听李颖颤声叫道:“你该吃药了,快松开我,我替你拿药去。”刘宇道:“我……不吃药……我本为你死的……现在你来了……我又……不愿死……你只守着我……抱着我……我永不会死……李颖道:“我不配爱你了。”刘宇又道:“不……你还给我一些安慰……我很爱你……爱我……”李颖不再说话了。刘宇哭道:“天呀!我……”智慧听着知道李颖她绝不会吝惜一个爱字。一次因为智慧在旁,不想让刘宇知道,李颖睁大眼睛叫道:“宇,我后悔……不该因为一件小事……埋没你的好处……我太……这一二年来……我自己惩罚了自己,如今……我再不能……你说一句爱我……叫我恢复了咱们初结婚……我再死……”李颖忘了达光,忘了智慧,忘了此际何时。竟把一只手拦住刘宇脖颈道:“宇,宇,我爱你,我……我……虽然不在你面前,可是这颗心无一时一刻不爱着你啊!”刘宇听了上面的话,喘息着道:“颖,颖,我爱你你不要走啊!”李颖道:“我绝不走,你睡吧。”刘宇张着口道:“我有……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心里发乱,说不出来,你等着……我歇歇儿再……”李颖道:“你快睡,我等着你。”刘宇脸上露出甜静之色,脸儿向后一仰,李英以为他要睡了,那知他倒举起抖颤的手,也拦住李颖的香肩,向下安着,却又软弱无力。李颖见他可怜,不忍拂他的意,就微俯下去,低到他脸对脸儿,相距三四寸远近。   李颖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一吻。李颖想到自己的唇,不知被达光吻过多少次。想到刘宇的事,心内一阵发慌,和刘宇两唇相接,却又把舌尖添着刘宇唇角。李颖把万种情感都集在心头,不知是爱是怨,是怜是恨,是悲是喜,只合成了一种麻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看到智慧仍合目睡在沙发上毫无异状。   原来智慧因刘宇苦恋着李颖,本意甘心引退,睡在那里,不管他们的事,无奈她心里虽想得很好,耳朵却不受命令,凡是刘宇和李颖说的话她都一字不剩的引度过来。智慧尚能善自开导,想着刘宇不是自己的了,不管他吧。过了许久,忍不住向床上一看,见李颖和刘宇吻在一起……李颖再想智慧并非对刘宇冷淡,她这样只是给自己以亲近刘宇的机会,刘宇虽然需要自己安慰,自己为着智慧而给她安慰,智慧竟和刘宇亲吻起来。李颖想着,认定智慧看穿自己的丑态不禁面红耳痴。李颖道:“刘宇,刘宇,你病到这样,我实在不想离开你,应该看护到你病好了,……我在此太久,恐怕达光怀疑。宇,我心狠了,你原谅我。”同时热泪又直涌下来,连忙檫干,先闭上眼使自己看不见刘宇,才慢慢转过身,智慧,迟疑了一会儿,道:“什……么……么?”李颖低声道:“智慧,你醒醒,天已不早,我要走了。”智慧愣了愣看着李颖道:“你……走……上那里?”李颖道:“我要回天津,昨天不是告诉你们了么?”智慧心中一动,俺想他这一举动早在自己预料之中。李颖不能回天津,她若回了天津,说不定又与达光来往,刘宇和李颖,从此天南地北,或者会失去生命,定将李颖留住。智慧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道:“哦,我想起来,姐姐,你是从这里直去车站,还是到我家休息一会儿?”李颖道:“何必费这麻烦,我自己去吧。”智慧道:“我这里有熟人,又有脚蹋车很方便的。”说着便直走出去。外面便是办公室,有现成笔墨。智慧扯了一张纸,拿起钢笔写了两行字,李颖念道:“写条儿干什么?”智慧道:“这里的仆人笨极了,怕他说不清,弄错了反要误事,不如写明白好。”李颖便知智慧所写,定是请邓江写的。那知邓江所写与李颖所想的不同,竟是出于意外的。智慧写的是:“邓江哥鉴:一小时后,妹回家,兄珍是胫骨损伤,须入院治疗……”写完就寄走了。那仆人接了信便走。智慧见仆人已去,才慢慢回到刘宇卧室,低声向李颖道:“仆人已经去了,须臾便可回来,绝不致误了火车钟头。”李颖只得点点头。智慧好似困倦,倒在沙发又睡起来。李颖道:“刘宇,今生今世我算负了你,但愿天可怜我,把我素常不信的轮回说法实现,使你和我来世重成夫妻,续今生未了的姻缘,补今生遗下的缺憾。”这时李颖眼泪直流,急忙檫干。刘宇走出办公室,侧耳听听里面的声息。李颖只觉得头疼难忍,心房阵阵跳动,房中的空气很浓厚,怕他醒了再呼唤自己,不过去不忍;过去又是难缠,不禁受他人白眼,自己也觉得无颜,便悄悄立起。   李颖见仆人不做一声,便下了逐客令。智慧道:“姐姐慢着回去,我也不好留你,只盼以后多多通信。”李颖暗想:我日后如果和你常通信,说不定你还引诱刘宇,倒不如雁杳鱼沉,可以解疑释妒。但表面答应道:“自然,自然!”说着向卧室望了一望,意思是想要进去再看看刘宇。智慧假装没看见,和李颖握手道:“姐姐我不送你上车站了。”李颖一听,这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希望与刘宇做永别最后一次见面,便强忍着伤心,摇摇智慧的手,说了句再见,回身便走。智慧在后面相送,将近大门,李颖拦住道:“不要送了,请回吧。”智慧好似想起什么道:“吆,我还忘了雇车。”李颖道:“不必,不必!”智慧随她去开了街门,恰巧就见门外有辆洋车走过,智慧叫住,说妥拉扯到车站,李颖就坐了上去,向智慧说声再见,智慧也叫道:“姐姐,我不得送你了。”一言未了,车夫已拾起车把拉车便走。那公司的门口,是三层高的石阶,智慧立在最上层边儿上遥望李颖的后影。李颖坐在车上心中说不出的悲怨凄酸,智慧这样唯一的知心女友,在临别竟弄成这冷淡的光景。那可怜的刘宇,自己竟把背向着她,一步比一步离远了,不由得又回头怅望,明知再望不见刘宇,但能把和刘宇最后的诀别的地方再用目光记忆一下,留供讲来想象,也足稍慰衷怀。智慧立在石阶上,瞧见李颖回头,便扬手叫道:“姐姐,再见!”李颖只得向她点头,忽见智慧似又挥手作式,却忘记立在阶边,身体向前一侧,立刻一个倒载葱,从石阶的旁面跌落,直摔在地,接着一声惨叫,便无消息。眼看这一跌伤势很轻,李颖呀的叫了起来,忙顿足令车夫停下,慌忙跳下车去,连跑带跳的向回走。   (二)   到了智慧身边,只见她歪倒在地,两腿一屈一伸,半身都染了雨后的污泥,面色惨白微清,两眼都已瞪圆,皱眉咬牙的低低叫唤。李颖惊叫道:“怎么跌了……想是雨后阶上太滑,跌坏那儿没有?”智慧只是咬着牙不答,那样子象痛楚已极。李颖忙低身要扶她起来,那知只扶得半身离地,智慧已呦呦叫。李颖忙住手,问道:“你怎样?”智慧好似痛得说不出话。只把抖颤的手,向李颖摇了摇,又向腿上指了指。李颖道:“你的腿跌伤了?”智慧点点头,忽然叫出来道:“哎呀!疼死我了……”李颖看这情形,料着她必是腿部受了重大的伤损,应该赶快设法。但眼前自己一人,急得速手无策,但是无论如何绝不能忍她倒在街上,必须先抬进这公司,再想主意,请大夫医治。便自进入门内喊了两声,只见那方才给自己取东西的仆人从房内出来。李颖叫道:“你快来,邓小姐跌伤了。”那仆人随李颖走出,看见阶下的智慧,也吃惊道:“怎么跌的?这可怎好?”李颖先跳到智慧面前,招呼仆人道:“你来和这车夫把她抬进院去,寻个床榻倒下,再请大夫。”那仆人与洋车夫方要动手,智慧忽叫唤着道:“不!不……我不进去院里……原有病人,别吵他。”接着又高声喊疼。李颖知道她因为疼极不能自禁呼号,恐怕吵了刘宇,所以不肯进公司去便道:“要不然,你就直接到协和医院去治,我送你去。”智慧又摇头道:“不!不!我回家,教邓江治。他……治得好。”李颖暗想:“怎样走呢?疼到这样未必上得车……”仆人在旁插口道:“我再寻一个伙计,用木板抬着她就走了。”李颖道:“好极,你快去办。”那仆人跑进院内,找出一块搭床的木板。又唤一个同伴,将木板放在智慧身旁,就要去把它搭在板上。智慧叫道:“不用你们,姐姐来。”李颖过去,智慧道:“你扶着我些……我自己……”李颖仍将她上身扶起,智慧一手柱地咬着牙欠起下身,那仆人居然聪明,忙过去将木板一推,就垫到智慧身下,智慧手儿一抬,臀部便落在板上。李颖又把她的手脚调正,智慧直仰板上,仍自□□不绝。那两个仆人问李颖台到那里,李颖暗想,此际智慧伤重至此,自己无论对她有何芥蒂,绝不能抛弃自去,唯有先送她回家,再做道理。看起来今天起码要有半天耽搁,最早也等到明后天的车,才能回天津。智慧若病势危险,说不定还需要有几天停留,这真是意外的事,也自无可奈何。便吩咐两个仆人抬智慧回草厂八条家里去,要慢慢行走,不可倾侧。那两个仆人抬起便走,李颖也坐上汽车,在后慢慢随着。忽的想起智慧也受了伤,怎能看护刘宇,丢他一个没人照管,如何是好?不禁叹道:我也顾不得了,想来智慧虽在痛苦之中,必能顾虑到此。谁的丈夫谁不会怜惜?我若代为操心代劳,岂不又要讨一场没趣。罢!罢!我只可狠狠心肠,学个知进退吧。李颖百感萦心。又加着一夜无眠,昏昏沉沉的坐在车上,两个仆人安心讨好,走得急慢,李颖直觉比坐牛车还慢。幸而时在清早,路上行人绝少,没有许多好奇多暇的北京人围看,走了半点多钟,才到智慧家门。李颖忙跳下车上前叩门,过了半天才有仆妇开门。李颖叫道:“快去叫他们家里少爷和唐太太邓小姐,都起来你们小姐受伤了。”那个仆妇见智慧握在板上,被两个壮汉抬着,大惊问道:“小姐怎么了?”李颖摆手道:“你不必问,快去唤他们。”那仆人才高叫着少爷,回身向内宅跑。李颖便指挥仆人直向里走,自己在前引路。才进了外院,邓江和唐仙已从里院迎出来,都是衣服齐整,好像也一夜未尝睡觉,李颖匆忙也未注意,只高声叫道:“智慧跌伤了,你们快来。”邓江跑过去,到智慧跟前叫道:“妹妹,怎么跌的?伤了那里?”这时李颖已被邓莲拉住,问智慧受伤情形,智慧见李颖正背着身,就对邓江使了个眼色,又向李颖身上一指,接着摇了摇左腿,便□□:“疼死我了。”邓江早接了智慧的信,已明白智慧要做作受伤,教自己替她圆谎,却不晓得是何作用,但也预料到必与李颖有关,就先把信给唐仙邓莲看了,二人也都会意,于是三个都睡不着觉,坐以待旦。这时邓江见智慧果然被抬回来,便知她的计划已经实行了,及至到了近前见智慧使眼色,摇动左腿,明白她已告诉李颖伤在左腿,更明白她这番做作完全为着李颖,当时忙装惊呼道:“可了不得,怎伤得这样?疼的颜色都变了,快抬到妹妹房里去。”说完转头领仆人抬智慧进了后院,直入智慧握室,妹握房里去。   李颖那想得到她俩别有用心,就指手画脚说当时情况,因而暂时未得随着进去。里面邓江指挥仆人先把智慧连木板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伸手从智慧身下托住她的腰,才由仆人将木板抽了出去,邓江问仆人道:“你们是那里的?”仆人道:“我们是电影公司听差。”邓江掏出十元钱给仆人。邓江问智慧:“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智慧道:“你先别问,这是很复杂,房里就留一个人,我好和李颖说话。”邓江还想问,忽听外面一阵脚不声,李颖至住邓江。……智慧摔伤腿部,疼痛难忍。李颖道:“邓江,你珍察过吗?智慧的伤势怎样?”邓江道:“才抬进去,我还没看呢。”智慧摇摇头,道:“不……能……你试看着。”这时,李颖来了,道:“慧妹,跌的情况如何?”邓江道:“看这情形,很危险!”智慧哭着道:“疼死我了……”众人道:“她的伤在左腿,我们大家想想办法吧。”邓莲道:“我去拿剪子。”李颖便把智慧在电影公司门外跌倒身体方向位置说了一遍。邓莲才释然道:“万幸内部无损,可以放心了。”李颖埋怨邓江道:“不该在智慧面前,说她的伤势。”邓江道:“治她的病,最好是德国医院。”李颖想着,便唤邓江道:“邓江,回来,回来!”不闻邓江答应,邓莲道:“您有什么事,我去唤他。”李颖见问忽然忸怩起来,道:“我是……想智慧要入医院,只刘宇一个人在公司里,没人管。所以……要唤邓江多请一个看护妇,去伺候刘宇。”邓莲答应道:“我去叫他。”说完,就向外走,听到智慧□□道:“莲嫂嫂,你不要去。”邓莲止步。智慧好似焦急,道:“你们说话声闹得我心乱,谢谢你们,外面坐吧。”智慧的病终于治好了,又回到工作岗位。   有一次,达光忽然自语道:“有这等事?怎这样巧?李颖……不至于啊!她定好随我回南,才到北京看望旧友,怎么倒出了……”说着把犹豫的眼光望着智慧。智慧见他不相信,忙道:“这事莫怪您,听着诧异,就是我也觉十分离奇。当时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就要赴中午的火车,到天津和您商议。因为想到这事过于奇突,只怕您不肯相信,我徒劳往返还是小事,若耽误他们的性命可就不得了,所以我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回家取来小照相块镜,偷着把他们的情形照下来,洗晒好了。天已晚了,踩在大黑夜赶往天津。”智慧取出两张照片,给达光看。达光看,达光接过智慧手中的照片,看得分明。不由得把酸辣苦甜咸种种滋味,都集在心头,身体也颤抖起来。智慧以下所有的话,他都未听见。只自思索李颖又和刘宇聚到一处了,难道刘宇真把李颖收回去?李颖也重归故夫,自己从此又要成一个刘宇的妻子,不过李颖这次再急啊给刘宇,完全在于刘宇的力量!在旅馆赌博定局,他才假造别娶的证据,寄给李颖,又通知我倒梁园和李颖相遇,因而成就这段姻缘,如今他怎能反悔?把李颖又夺回去,岂不太无信义了?又细看了那两张照片,李颖和刘宇的情形,爱情充满纸上。而且李颖身上的衣服,又是昨日离家时穿着的,连发式也是新剪的,足见这照片非出伪造,更非把旧时照片剪来蒙哄,便断定这事实是千真万确的,不禁悚然一惊,暗想自己算败到底了,只要刘宇对李颖说出当日情由,表明他并未别娶,证据由于假造,李颖定然死心踏地重归他(到北京),再不肯分心我了。达光想着呆然半晌,忽的落下泪来,连忙拭去,才向智慧道:“多谢邓小姐,能给我带来这个好消息,我该怎样向您说呢?咳,小姐和李颖是老朋友?我们三人中间的三角关系您明白么?”智慧点头道:“我也约略晓得。”达光凄然道:“我如何能同刘宇争夺李颖,固然我离开她没有生命,不过我只能处在被动的地位。李颖抛弃我,我不能勉强她回来,倘若真不能活,自己悄悄的去死好了。”智慧见达光已面如死灰,体如落叶,知道他刺激太深,忙道:“边先生,您不能只说这种消极的话,刘宇李颖那里想您想得要死,您这里也不想活,这岂不使我在中间为难,送信来简直害人了。边先生,你该向大处着想,寻思着两全之策。”达光叹道:“为李颖打算,嫁刘宇实在比嫁我好得多。我看李颖比自己生命还重,那么烦劳邓小姐,您回北京见着李颖,就说我已知道他们的事,非常赞成,请他们从此安心同居,不要顾忌我。我一半天就独自南归,永做个世外的人,再不和他们打搅了。”   智慧听着凝眸想了想,微笑道:“边先生,您这几句话,是出于真心么?”达光道:“当然是真的,我现在没有丝毫忌恨他们的心,只有自伤福薄罢了。”智慧道:“您的话发于肺腑,我很相信。不过若被李颖听着,就要死得快了。”达光愕然道:“何以呢?”智慧道:“您想,李颖既正式嫁了您,现在因被刘宇缠龙无法拒绝,己自内愧于心,拼着以死谢您。如今您再向她说这样一套刺心的话,她知道您为她灰心短气独自远行,即不悲伤而死也要成个永远落魄的苦人,她的心绝不能安,不死何待!”达光立起搔首叫道:“这可难了,我该怎样,难道从刘宇那里再把她夺回来才算对么?”智慧道:“那更错了,李颖对刘宇旧情甚深牵缠难断,而且现在刘宇又病得沉重,若强使李颖离开,她更不忍割舍。惑致起了反感,那时李颖拗你不得,离他不忍,两下为难更要她入了绝地。”达光苦着脸儿道:“这样左右两难可该怎样好呢?我情愿牺牲自己都救不了李颖,我真没在主意了,邓小姐你看我应该怎样?”智慧道:“边先生,你肯牺牲自己。以挽回李颖的危险,足见思想高尚叫人敬佩。不过您仅仅消极的牺牲,也是无济于事,譬如你立刻躲开他们,他们还是改不了原来的计划,所以您应该更进一步积极的去给他们撮合。”达光大声道:“不错,我应该马上到北京去一趟,当面对他们表明我的态度,请他们安心同居,再……”智慧插口道:“边先生,你糊涂了,方才您曾托我给带这几句话儿,我已经解释不妥,你亲自去说不是一样不妥么?总而言之,李颖绝不忍你伤心远走,您若去当面告辞,真无意于催命呢?”达光搓手道:“托人说也不成,当面说也不成,可是我若不给他们开条路儿,他们已将自杀这样进退都无法了。”智慧道:“我想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您去把李颖收回,可是要设法断了李颖和刘宇的念头,并且还要设法教刘宇不致因离开李颖而死。”达光摇头道:“我有什么能力教李颖断了念头呢?刘宇既病得沉重,当然全仗李颖安慰,李颖离开了他,谁敢保不生意外。”智慧道:“所以我也想到这条路是走不通,那么唯有走您这条自甘牺牲的路了。”达光凝眸一想道:“是的,邓小姐你看得很透彻,和李颖真是知己,你明白她的为人。果然李颖若知道我不感痛苦,她还能稍为安心,不过小姐你只看了一层,李颖实知道我把她当做生命,绝不会不感痛苦,我便表示出悠然的态度,他也不肯信怎能对她断了念头。”说完停了停,又道:“小姐,您既这样说,想能有妥当的方法指示给我?”智慧本来腹中早存了预定计策,但一时不便说出,便摇头道:“这种难题我有什么方法可想?”达光皱着眉头,低头半晌又叹气道:“我们的事,邓小姐总该知道大概,我实在是个罪人,刘宇的美满家庭,完全由我破坏,已购惭愧的了。如今再害他俩人为我而死,我这罪真百世难赎。若有法救得他俩,我死了也肯。咳,我本该先行自杀,教他们眼前清净,不过又怕更给李颖以重大刺激,所以难了。”智慧也不答应,只装作寻思,忽然向达光道:“边先生,我倒想起一个方法来了。”达光霍的坐起道:“请您快说,什么方法?”智慧粉面生红,欲言又止,达光看着诧异,就又问了一声,智慧才勉强掩羞容道:“边先生,您为着爱人,我为着朋友,都要牺牲一下,我们作一出喜剧吧。请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忽然想起这个方法,可行与否,再仔细商量。这种事实不是我们少女所能做的,也只可为李颖牺牲了。”   说着停住犹疑了一下,达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智慧心中乱跳,忙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我看最好的方法,是您和另外一个女子恋爱,或者能结婚更好,并且要使李颖认为您先变心,把她遗弃,她才可以毫无障碍的去和刘宇同居。这样她便是看出些许破绽,但见您已另得了伴侣,前途并无危险,尚有快乐,也就能自己心安。不致再有意外了。”达光张着惊异的眼睛愣了半晌,忽摇头道:“不妥,不妥!李颖素知我爱她胜于生命,绝不信我会另恋他人。况且我是有妇之夫,譬如真个有了爱人,也是私密的事,不能鸣锣敲鼓的教她知道。这么说吧,李颖刚离开我那几天,我忽然向她正式声明已另有所欢,要求和她断绝,这未免不近情理,更要露出虚假。李颖定然明白我因为知道她与刘宇又发生了关系,借此退让,岂不叫她加倍痛苦么?便是这方法可行,李颖预备在三日内自杀,我怎能在即刻寻得人?”智慧然红张了脸,低头颤声答道:“这倒没甚困难,我方才不是说情愿为李颖作牺牲,倘若您寻不着对手,我能拼着蒙羞忍耻,帮你演一出喜剧。”   (三)   达光听着,忍不住呀了一声,手抚头额大愕道:“小姐……你……你真是热心侠肠……可是……不成啊。请想我即便另外寻一个女子去哄李颖,她尚未相信,何况您又是她的至友,她素日常同我谈到邓小姐为人,如何提高尚纯洁,现在若说您和我,她更加倍的不信了。”智慧装作凝神思索,搓着双手不语,达光自叹道:“咳,您为着救李颖,我也为着救李颖,咱门都拼着牺牲,无奈得不着牺牲之道,也是枉然。”邓小姐,请您仔细想想不要想个善法,我是方寸全乱了,死不得,走不得,真不得,假不得,这该怎样好呢?反正我既知道这个消息,绝不能任李颖和刘宇为我而死,淌若真没办法,我宁死在他们前头……达光未说完,智慧忽然立起,走了两步,猛的转身把脚儿一顿,向达光道:“边先生,你不必着急,我敢保这事定有转机。走不上绝路。事到现在,我也顾不得许多,把细情和您说了吧。不必依我那个主意,因为我们女子的身份也要保全,不能过于自轻。如今您既是没主张,只可……哎,您知道我和刘宇是订过婚约的么?”达光张口叫道:“呀,呀,呀?”智慧道:“不必奇怪,听我细讲。刘宇就在北平改名海风,办了家影片公司,我投考做了演员,于是日渐亲近,发生了爱情,就订了婚,这是一个月前的事,然而我绝不知他便是刘宇,便是李颖的前夫,直到昨天,李颖和刘宇在我家中相遇,两人露出特别情形,刘宇又吐了血,定要李颖随他回公司去,李颖也喊出了刘宇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们正临到危险境地,但是我……怎能不动心呢?为李颖着想,她已名正言顺的嫁了你边先生,再和刘宇接近便是丑事,我不能不挽救。为刘宇着想,他虽是李颖的前夫,然而现在已经离异,再要向她缠磨,便算图谋有夫之妇,不禁败德还是犯法,我更须拦阻他。再为自己着想,天下女子谁能甘心瞧着未婚夫被旁人夺去,当然心中妒忌,而要尽力防止,并且就大处打算,破坏他俩的不正当结合,于几方面都有利益,不止单为我自己。于是我决心要施展破坏手段了。无奈当时刘宇那样凄惨,苦缠着李颖同去,我不忍心过为已甚,便任李颖随他去了。   我原预备次早就到公司,趁刘宇昏睡时将李颖撵走,然后再徐徐开导刘宇,那知次日我到了公司,就听他俩的密语,可怜他俩都自知错误自觉羞愧,然而业已走入穷途,又加互恋难舍只可以自杀结束残局,这真可怜极了。我立刻把嫉妒的心变成对他们的同情,决意给他们撮合,救这两条生命。但是内中的阻碍牵缠,撮合并非易事。忽想起一个局里是四角的关系,除去他俩,还有边先生和我,必须来寻你相商,才能解决。于是我只偷着照了两个照片,就跑到天津来。在路上仔细寻思,觉得要教他们消除死的心意安心同居,必得使李颖对您断念,刘宇对我断念.。达光听智慧说着,只瞧着天花板发愣,口角微动好似自言自语,欲听不出声音。智慧说到此际以为达光定要插口询问,那知达光竟愣愣的毫无表示,便也停住不说,心里倒不安了,达光想入非非,看低了自己的人格,就只向刘宇注视。达光愣了半晌,忽然似由梦中醒来,无端的点着头儿道:“哦,哦,原来还有这一层隐情,我才算完全明白了。邓小姐,你为着要解救他二人的危局,居然肯牺牲自己终身幸福,弃舍了未婚夫刘宇,以成全李颖。又因为只你一人牺牲无济于事,所以又来劝我也牺牲终身幸福,弃舍了已婚妻子李颖,以成全刘宇。小姐真是火热心肠,有大学问,我达光佩服小姐的眼力高强,刘宇是我的十年旧友,他的为人我深知,学问品行性情,一切都出人头地,象那样男子是难得的。但是小姐为救朋友,尚肯把他毅然弃舍了,何况我……不瞒小姐说,李颖固然是我现在的妻子,永久的生命,然而却是从刘宇身边夺过来的啊!如今帮小姐做成这件事,只算补过罢了。小姐你有主意赶紧说吧,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命令。”   智慧见他说得慷慨,暗想方才他还有无限恋牵缠,如何忽然解脱态度,莫非他业已别有会心,自己倒不可卤莽,要试探一下再说。便把行将出口的计策,暂行咽住,又问道:“主意我是想出一个,当然要问您商量的。不过我先要问您一句,譬如咱们的计划成功,把刘宇李颖彻底成全,那时您就走到悲惨的境界了,不知您预备怎么谋计本身呢?”达光皱着眉想了一想。忽然惨笑道:“我个人问题很小了。第一步,自然要离开此地,回我的故乡。第二步……”说着沉了半晌,面色突又变成惨白,泪珠儿只在眼眶中打转。智慧见他神色有异,忙催问道:“第二步怎样?”达光仍勉强笑道:“第二步……没什么,也不过在家乡度日罢了。”智慧道:“不能,这虚词,请说实话,我不回“您的意思应该叫我明白,否则我也就此作罢,不再和您商议了。边先生,痛快说。”达光长叹一声道:“哎,您知道李颖是我的生命,我既失去生命,岂能再活?但是我为保存李颖的日后幸福,绝不叫她得知我的消息,所以要回到遥远的家乡,然后尽力求其速死……”智慧未待他说完,已霍的立起道:“哎呀!幸亏我有此一问,要不然岂不是救了一边,害了一边,果然如此,我竟是你边先生的催命鬼咧!无论如何,我不能做这样残忍事,那只可教刘宇李颖听其自然,任其命运吧,这事我不忍再进行了。边先生,您只当我没有来,或者不理会他们也好,或者明天到北平,把李颖接回来也好,我现在要走了。”说着立起拿了手提包,向外便走。正是:隔岸桃花,方喜舟行渐近;一溪春水,忽为风引行彼。后事如何……   015章结局   (一)   李颖站住等她,当邓莲走到面前,还没容开口,李颖已迎头道:“你不必絮烦,无论如何,我不能抛下这里,随你去玩儿。”邓莲双眉紧皱,正色道:“我不再要求你了,现在并不为那个……你现在要做什么?”李颖道:“我并没什么事,只要进病房里看看新来的两个病人。”邓莲忽地拉住她手道:“你不必进去吧?还是随我到前边谈谈。”李颖摇头道:“我为什么不必进去?每个病人我都要亲自抚慰一下。”邓莲道:“何必你去,里面有人看护。那病人太难看了,不要吓着你。”李颖笑道:“你的神经莫非生了什么毛病,回头教邓江给你验验吧。世上医院里人,会有被病人吓着的,你简直是呕我,快请吧。”   说着就要推门进去,邓莲拉住她,面上突生惊相恳哀求的颜色,叫道:“你听我,听我,千万不要进去。”李颖这时方悟有了缘故,忙问道:“你说,什么事?”邓莲道:“你不必问,就依我吧,我求你。”李颖更疑,还未说出话,只见从甬道另一端推来一辆病床车,到三十五号门外停住,推开了门就向里走。李颖就问那推车的见习看护,是不是要送病人去施手术。那看护说手术施完,只因这病房中住的两个病人,一个受伤极重的在昏迷状态中,一个很轻的却疼得不住哭叫,米大夫恐怕闹得重伤人不安,现在腾出空房,所以把轻伤的病人移出去。说完又低语道:“米大夫因为这种重伤的今明天就要完了,很想给他死前的安静,才这样办的。”邓莲喝道:“那有这么些说的?快去做事。”两句话把那见习看护吓得不敢再说,推车进房里去了。邓莲又向李颖道:“走吧,走吧。”李颖心疑万分,知道这房里必有蹊跷,虽明白邓莲劝阻自己定是好事,但看她这等焦灼的情形,更觉得必有重大情节,怎能知而不去,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糊涂死了,若不叫我进去,必得把理由说明,这样含糊知我可非进去不可。”邓莲愣了愣,才道:“好吧,咱们到前面去,我向你说。”李颖看她眼光流动,心想:她必是把自己骗开这里,到前面也许仍然虚言唐塞,未必实说,便道:“你就在这儿告诉吧,我不能再纳闷了。”邓莲想了想,举手搔着头发,突然面色一转,便道:“我听着脑子一动,已猜出这病房的人和我有关系。”   便道:“我自然保守秘密,你还不信我么?可是你那会有不能告人的秘密的事呢?”邓莲道:“你也不必细问,我只能告诉,这房里的病人是和我有关系的,这关系万不能被邓江知道。你素日最怜爱我,现在只问到这儿,别再逼我吧。”说着将手悟住了眼,似在凄然欲泣。李颖半信半疑,但看着邓莲神情,就不忍向下再问,拍拍她的肩儿道:“别立在这里,前面去吧。哦,你要去西山休息,也就是为这件事的刺激吧。”邓莲不语,却连连点头。李颖暗想这真不明白,那房里的人与邓莲有关,她又何致怕我,因为我根本不认识邓莲以外和她有关的人,而且就她的行为看来,也绝不会有暧昧事啊。想着便道:“你怎怕我呢?即是我进病房去,也不会认识呀!”邓莲摇头道:“你不明白,我有我的苦衷。”说完稍迟又道:“我拍他在昏迷中喊我的名字,被你听见。”李颖听了,暗想邓莲居然有这样一个情人,平日竟不露口,可算她善于掩饰,但看她素日的明快性格,又不像能藏住秘密事的,这真叫人糊涂了。便又问道:“那人的伤怎样?”邓莲叹道:“我已经说过,机关枪伤在腹上一连五个窟窿,绝没有活的希望,恐怕伤命也就在今晚明早。我实没那样大勇气看着他死,所以想躲开,求你陪着上西山呢。”李颖默然无语,半晌才道:“我劝你不必离开,想开些好了,你回家休息去,明后天再来,这里的事我替你料理。”邓莲道:“我还想你陪我上西山,你看我落在这样苦境中,还不能可怜么?”李颖听着一阵心软,不能再坚持下去,无可奈何地道:“倘若你定要我去,我也只可陪你一趟,不过最晚后天一早回家。”邓莲听了一跃而起拉住她的手道:“我谢谢你,这才真是我的……”说着又道:“天不早了,咱们要走也该早预备些。”李颖道:“好吧,现在一点,咱们收拾着,到两点钟可以走了。”邓莲大喜,强抑笑容,不使外观,就出去自行向手下看护们交代。李颖也把经手的事暂且交给别人代理,教扑妇们收拾行囊,仍自坐在办公室赶办一切。天到两点,邓莲提着个大皮箱来,相告汽车已候在门外,就可动身。仆妇提着大皮箱送来,邓莲崔促快走,李颖道:“刘宇大约到魏天亮家吃午饭,我应等他回来,说一声再走,要不然怕他不放心。”邓莲道:“那有这些事,我就没有告诉邓江。”李颖自听说三十五号房伤兵是邓莲的旧情人,已有些对她怀疑,这时又听她出门不告诉邓江,心中更鄙薄起来,就道:“你不告诉邓江,我最可得告诉刘宇。”邓莲道:“时候太晚,知道刘宇几时回来?怎等的急啊!你不如给刘宇留个字条儿,说明陪我到西山去,也是一样。”   李颖无奈,只得写张条儿压在桌上。正要一同向外走,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有人高喊邓莲。李颖正听出是邓江的声音,邓莲已赶出去,李颖无意中在后面随着,到了房外,见邓江正立在廊下转角处,面上似有异状,邓莲直迎过去,邓江叫道:“邓莲,邓莲,你可看见三十五号……”说到这里,李颖听着邓江的半句话,心中悚然一惊,邓江怎单寻邓莲,说出三十五号的事,莫非他已经发现邓江的秘密,果然如此,岂不要大生纠纷,这可如何是好?李颖不放心,就蹑着步凑将过去,想要窃听他们的话。走到廊角,便闻两人在那一面大声说话,只听邓江道:“本是米大夫经手治的,我并没看见。只为方才米大夫吃饭去了,我走到三十五号门外,听见里面一阵惨声,就过去看了看,那知道是达光。他变得已不像从前,端详半天,才瞧出来,心想他怎么入了军队,又不知道她看见了他没有,所以找你问问。”   接着邓莲又低声道:“嘘,留神,别乱说!这不是当要的。我从早晨一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怕她瞧见要出麻烦,我竭力左遮右拦,不敢教她进三十五号房里去,那知她倒更起了疑心,非要进去不可,我这的编个谎话,假说那房里是我的旧情人,已经受伤就要死了,为保守秘密,不愿被她看见,又要求她陪我到西山休息两天,她已经答应,我们就要走了。”邓江道:“上西山做什么?”邓莲道:“你好糊涂,倘若李颖在这里,终究难免看破,所以我必须哄她离开。至于三十五号的那个,看情形今晚明早便要死去,等我们两天后回来,当然已经早抬出去埋葬了,岂不一点痕迹都没有么?我们走后,请看在李颖的面上,在那死者身上多尽一些心,最好用我们私财,替买一副好的衣衾棺椁……”邓江接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都让李颖见他的面,他已经是拼死的人了,绝不会再扰乱李颖。但是李颖若在这时候见他,总可以给许多临死的安慰。”邓莲道:“不对,我不是这样想法,近来李颖见了达光,任凭她如何自己抑制,也免不掉悲苦,或者从精神上生了异样变化,在刘宇岂不是一种打击,夫妻间因此又生隔膜,那可怎么是好呢?”邓江忽然高声道:“不错,你的话有理,那么快赔李颖走吧,这里的事交给我好了……”李颖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已约略明白邓莲相欺的微意,也料三十五号房中是何许人,只觉身体发软,精神麻木,依在墙上和发痴一样,不能转动。及至最后邓莲说出达光名字,她猛然全身一震,高举双后,便天呀的叫了一声,颤微微地走下廊阶,这时她已不再隐退,脚步放重,革履咯咯有声,邓莲闻声,回头一看,立见李颖已步入下甬路,向后面病房走去,就知自己和邓江的私语已被她窃听了去,大惊之下,和邓江相望发愣,随即追上前去,高叫李颖。李颖并不回头,一直向后面走。邓莲焦急万状,忙急步追赶,无奈李颖走得太快,只赶不上。邓莲情急计生,就叫道:“喂,你等等儿,刘宇回来了。”李颖闻听立住回头,见后面扔只邓莲一个,知道她使诈语,正要再前行,却忽然脑一动,略一犹疑,这时邓莲已然赶到身旁,正要和她说话,李颖忽一转身,竟又向前面办公室走去。邓莲见她不奔病房,方才放心,就缓缓在后跟着,随李颖进了办公室。此际邓江随后也到,邓莲连忙摆后,教她躲开,邓江便悄悄溜走了。邓莲见李颖坐沙发上,扶头不语,就走过坐在旁边,低语道:“你原谅我,我骗你固然不对,可是实在为着你的。”李颖不理,邓莲沉思半晌,觉得既已被她知道,当然不易拦阻,为今之计,只有教她去和达光见一面,否则恐怕更要激出别的事端,便道:“也许我的思想错了,现在你可以到三十五号病房去看看吧。”李颖仍自不答,邓莲又说了两遍,还是把得不到回答,以为李颖是恼了自己,便推着她道:“怎么了?你只在这里呆着,难道为着我么?”邓莲还欲再问,忽见李颖立起来,走到桌前去拿电话耳机,拨了电话,就问刘宇在那里没有。邓莲听她寻刘宇,不由大为诧异。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入,邓莲回头一看,就见刘宇赫然出现在门口儿,不觉大声叫道:“王先生,这不是回来了。”李颖闻声回顾,立刻放下电话,望着刘宇发愣。刘宇见她二人神情有异,房中空气在沉寂中觉得紧张,忙走过问道:“有什么事么?”邓莲知道自己不能多言,就假装没听见,只待李颖答复。那知李颖默默半晌,并未做声。邓莲猛想起这是秘密的事,李颖必是因自己在旁,不好开口,就立起来悄悄向外溜走,才走了几步,李颖忽叫道:“不成,你得听我命令。”说着就把她拉回原处坐下道:“你以为我背着你么?那可想错了,我正要你听着。”说完想了想,又对刘宇道:“你知道么?边达光来了。”李颖一愣道:“他……他在那里?”李颖道:“就在这医院里,今天早晨才来的,可是我在十分钟以前才从邓莲口里听到。”刘宇低头道:“他怎会到这里?我应该见他。”李颖道:“他现在三十五号病房里呢。”刘宇愕然道:“病房?他害病了么?”李颖道:“岂止害病,我并没亲眼看见。据邓莲说,最多活不过明天了。”刘宇更惊道:“是什么病?这样沉重。”李颖道:“他身上受着极重的伤,是和伤兵一并来的,还穿着军装呢。”刘宇哦了一声,突然变色,李颖又道:“邓莲发现了他,还一直的瞒着我。这是我的一片好心,我很理解,不过方才竟被我听见了,所以立刻打电话找你,想商量个办法,不想你恰巧回来。”刘宇将手插入西服的后裤口袋里,来回走了几步,瞧瞧邓莲,忽又举手对李颖说道:“真想不到达光走入这个途径,大约也是受小说毒太深了,失意以后,不是披发入山,就是投军迷死,他现在落到这样的结果,我们应该负完全责任,你还问我作什么?我不能自己去。”刘宇略一疑眸,摇头道:“你太固执了,我也很明白你的心思。”说着又一沉吟,回头向邓莲看看,又接着道:“邓莲是深知咱们旧事的,同着她无须避忌。达光落到这种地步,推其原因,不能不说是由于失意太甚。使他失意的,就是咱们两个,如今眼瞧他要死,若能挽救,当然还得尽心挽救,若是实在没有活的希望,咱们在他没死以前,还不给他些安慰么?我敢断定他此际所想望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要知道,你去了给他安慰,我去了却是给他刺激,你不要犹疑,赶快去吧。”李颖望着刘宇,还在踌躇。刘宇道:“你若顾虑我,这就大错了,当初咱们是什么情形,如今我是你的终身伴侣,他却变成了路人,即使你现在直陪他到死,也只有很短的时候了,你难道还疑我对一个垂死的人发生嫉妒么?”说着就推李颖道:“快去,快去!尽力的给他安慰,可千万的别提到我。倘若真不能救,你就教他安静的在你臂上咽气。”   李颖还在犹疑,要刘宇伴好同去。邓莲在旁听了刘宇的话,十分感动,忙立起向李颖叫道:“你还犹疑什么?刘宇的意思这样光明,要不然邓莲同我去也好。”刘宇道:“这又何必?你怎越来越沾滞了。”李颖道:“不错,我近来思想一天比一天旧,胆子一天比一天小,而且我把自己也看得重了。现在我去看达光,在道理上应该不应该还不能说定……”刘宇听着,暗叹李颖果然变成平常的妇人,和先前完全不同了,就向李颖怒了努嘴,邓莲很明白刘宇的意思,就走过挽住李颖的臂儿道:“走吧?为人道起见,为你做副总理的责任起见,你一定该去的。”李颖身不由自主,被拉出办公室,自向后面病房走去。走到楼门口,就见达光立在门旁,愕然相视。邓莲知道他对自己的出尔反尔,难免疑惑,但当着李颖不便细说,就使个眼色道:“刘宇在前面办公室里呢,他正寻你,你快去看看。”邓江闻言才明白□□是教自己向刘宇那里寻求这件事的变化真相,就应着向前而去了。李颖和邓莲走到三十五号病房门外,只觉一颗心跳得要飞出喉咙,两只脚软得不能行动,心中更非常发怯,恨不得先寻个僻静地方坐上一会,把心神收敛一下,再行进去。但邓莲并没体贴及此,早推开房门,挽着她向里快走。   这三十五号原是二等病房,房内有两张病床,这时候因为病人太多,……李颖一看立刻僵立门侧,连邓莲也以为达光真已死了,心中惨然,又想早知道他这样快死。正在这时,忽然一个看护走入,邓莲忙低声问道:“这病人怎样了?”看护答:“方才他还惨叫不止,是达光给打了一针,便沉静下去,现在正昏睡着。”邓莲点点头,挥手教看护出去。就扶着李颖悄悄走到床边。李颖见达光仰面闭目而卧,面貌几乎完全不认识,他这时竟瘦得失了本来面目,双眉相距只有寸许,中间凹成一道深沟,一望而知正在熬着极度的痛苦。嘴儿张得极大,唇上没有一些血色。……达光卧的床头正临窗户,午后阳光斜铺在身旁。……李颖瞧见,只觉心内的一阵刺疼,随即变成麻木,只想着当日曾热恋自己,经过一年多同食共枕的人,如今竟落得这个样儿,眼看死在旦夕了。李颖想着,已走到离床二尺余的地方,浑身抖颤得已不能再进,而且摇摇欲倒。幸亏邓莲扶着,又低声道:“你不要难过,他正在昏迷,少时也就醒了。”李颖茫然点点头儿,仍是呆立痴视,闭口无语,泪珠滚在腮边,她毫无知觉,并不去拭干。邓莲扶着她,四顾没有措手处,想教她坐到床边,又怕她身体疲软,万一扑倒,压倒达光身上,达光通身重伤,如何禁受得住,想着只可扶他到了窗前,依墙立住,自己才去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然后扶李颖坐下。李颖随他拨弄,不能自主,坐定向达光仔细一看,更觉伤心惨目,那里还有当日的一点旧模样存在。面上瘦骨嶙峋,见棱见角,除了枯涩的皮肤包裹以外,更没一些肌肉,太阳穴鼻洼眼角都已塌陷,而且被病苦所致,面上都已不是常人状态,双眉皱成一团,嘴儿歪倒半边,一眼微开,一眼被颊上干皮压得看不见,真个世人有谁见过?这副行相却比gui还要怕。李颖却因悲伤过度,无所畏惧,只痴痴的瞪目望着,似乎想从他面上寻出些微旧时神态,可怜达光生命已剩下极小的一部,除了一口气呼吸未尽,别的已无所有了。李颖呆看半晌,邓莲在旁忽然微作咳嗽,李颖才似想起有人在旁,悄然说道:“他死了吧?”邓莲道:“没有,据米大夫和邓江说,他还没有转入危险,最早也得夜里才有变化。”李颖道:“有救么?”邓莲道:“或者能好……”   李颖惨然一笑,点了点头。邓莲又道:“少时也许醒过来,你现在可无须惊动他。”李颖又一点头,低语道:“你去忙自己的事去吧。”邓莲道:“我没有事,这房里怪凄清的,我陪你一会儿。”李颖摇头摆手似仍教她出去,邓莲适觉内急,要去如厕,想自己出去一下,再回来也罢,就俏俏道:“你坐着,我去去就来。”李颖也没理会,邓莲便向外走,才到门边,猛听李颖呀的一声,却只叫出半声儿,似乎受惊大呼,又立刻想起在病人前面,竭力咽住,邓莲以为达光发生什么变化,急忙回头一看,见李颖已然立起,张着嘴儿,发光自瞪着达光的身上。邓莲躡着脚步,很快的赶回床前,向达光一看,见他仍自如前睡着,毫无异状,不由心中诧异。抬头再看李颖,见她惊惧的目光仍注向达光身上,邓莲再随她的眼光寻视,却仍瞧不见什么,只好问道:“怎么了?”李颖将手一指:“你瞧这个。”邓莲随她指处仔细一看,原来达光所盖的白布单角上,落着四五个灰白色的小东西,正在蠕蠕蠢动。邓莲认得这是最污秽可厌的小动物虱子,不由通身发痒,脊骨生凉,也几乎叫出来,李颖颤声道:“这是那里来的?”邓莲想了想道:“咱们医院那有这种东西,定然是他身上带来的。早晨他来时,男看护替他收拾,因为他受伤太重了,周身都没好地方,勉强脱去破旧军服,里面贴身的小衣竟全被血渍沾到身上,要仔细收拾,他定受不住,所以只可剪去许多,不好剪的就留着没动,这种东西是藏在没剪去的衣服里的。”李颖微微的顿足道:“这多么惨啊!”邓莲道:“战时行军,还会干净得了。不过他的伤也太重了,若不是这种时候,医院见着这样危险的伤,一定不能收留他。”李颖道:“由这件事上看,他们在前线的人,真不知多么苦。我不管旁人,倘若在我身上有这么一个小污秽东西,我就得呕吐死了。可是他身上还不知有几千几百呢,难为他怎样忍受,真是苦到头儿了。”   说着珠泪由旧痕上又滚下来。邓莲只得用话开导道:“达光这样为国捐躯,总算落到好结果,你也不必过于伤悲。据我瞧,这样儿也未必能清醒了。你总算已见着他的活面儿,再守下去也没什么用处,只会多添些难过,依我看咱们先出去吧。”李颖不语,只是含泪出神。邓莲焦急无法,临窗外望,见日已斜西,心想据米大夫和邓江说达光的死,总要在明日早晨,最少还有十多点钟功夫,倘或李颖一直守下去,不禁精神上大受损伤,就是身体也有妨害,教她暂且出去,她又不肯,这可怎么她呢?想着就慢慢溜出房去,找到邓江。邓江迎着李颖的情形,邓莲道:“你看达光一定要死么?”邓江道:“我敢用名誉担保他,没有活下去的道理。”邓莲道:“他还能醒么?”邓江道:“若待他自己清醒,恐怕很少希望,若是注射强行剂的方法,可以叫他情醒片刻,不过醒后或者立刻就死,反不如任他昏沉,可以多延一点时候。”邓莲道:“依我看,还不如早给达光打上一次针,教他清醒一会吧,若一直昏沉下去,我就没法摆布李颖。她守在那里,想发痴似的,料想一时不肯离开,倘若时间太长,耗到明天,对刘宇也不大好。   (二)   李颖此际只应该看达光一下,见个临死的面儿,就算完事。怎可以这样守着不动呢?李颖当然三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现在头脑已经昏乱,不能自制,我这清醒的局外人,可改设法扶持,不要惹刘宇和她又生芥蒂。”邓江道:“刘宇料想不致有什么误会,他不是已经允许李颖去看守达光么?”邓莲道:“是啊,刘宇固然曾有过话,不会节外生枝。但刘宇越是宽纵,李颖越该自己检点,不要为垂死的达光又给夫妇间留下一层永久的隔膜。而且现在刘宇和李颖,心境都已大变了,将近中年的人,脑筋,没有许多容纳是非的地方,再也经不住刺激了,所以我为保护他们夫妇的爱情,最好把这纷乱的时间竭力缩短,先设法教达光清醒,和李颖见个面,李颖也许有什么话要说,等说完了,要算了却她的心事。即使达光暂且不死,我也容易把她哄开,达光醒后必然很快死去,这也不算我们做了残忍的事。因为达光已经万无生理,何必再拖延时间多受苦,早些离开世界,教李颖心净,就算他报答李颖的旧情了,你不必犹疑,快去打针吧。”邓江应着,就去收拾用具。邓莲自向厕所走了一转,又回自己室中稍一休息,自思达光真是个李颖魔星,早先几乎把这美而又贤的女子害得误终身,流离失所,好容易虑经周折才和刘宇重得团圆,谁都看他夫妇,以后平安无事了。那知达光还不肯绕她,到了临死剩下最后一点呼吸,竟又找到李颖面前,来结束他的生命。在达光本身,伤重如此,自然不是出于故意,而且他从军在外,根本未必知道李颖的下落,天差地错,竟让达光和李颖结合在一起,这不是老天作弄人吗?由此看来,人们千万不要做错误的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的刘宇豁达,达光出垂死,倘若刘宇是忮刻的人,达光还不至死,恐怕这局面便很危险了,邓光到了三十五号门外,见门紧闭,正要推门进入,忽听里面有嘤嘤的低语声,邓莲大为惊异!心想或者李颖,向昏迷的达光诉说什么,……细听之,似乎李颖在说什么,愣了愣,李颖才欲进病房去。到了病房,只见李颖坐在那里,死灰色的脸,正向病床上的达光喃喃作语,邓莲大吃一惊,心想李颖莫非真似神经失常,对着昏睡病人说话么,就蹑着脚步向前,走到离病床不远的地方,猛见床上的达光,竟已醒了,瞪着比常人更大的眼睛,望之好像李颖。邓莲大为诧异,暗想这真是奇怪,米大夫和邓江医道最好,他俩断定达光在几点钟内不能清醒,据向来经验,他们说话没错的,怎李颖一守在床前,达光竟会醒了,莫非这是精神感应的道理么?想着就不敢作声,但也忘了退避,就立在那里,才听出李颖口内叨念道:“你明白我的话么?我最后悔当日不该害你,虽然起初是你对我先有表示,可是我若正严厉的拒绝,你又何致有这一天,只为一点不正当的爱情,竟而误尽了你终身事业。你是个有作为的男子,当初若不遇见我,或是我能一直跟着你,料想你早已成就大事业了!只为一步走错……”说着长叹一声,又把底下半截话咽了下去,稍迟又接着道:“现在呢,我还是我,刘宇还是刘宇,只苦了你一个了。我自己明白,你完全被我害的,但我有一日生存,就一日亏心……”李颖说到这里,忽见达光通身一动,呀的叫了一声,好似感受了痛苦,又竭力忍住,随即从被单中伸出一只手,摇了两摇,发出苦涩声音道:“不!不!你是我害的……”李颖听了如泉涌,悲声道:“你害我什么?我现在还是我,你可全完了。”达光……邓江道:“你和刘宇……是恩爱……夫妻,又是美……满家……庭……被我弄得……乱七八糟……如今幸而能……恢复……原装……我良心上还好……好过些……倘若你们还……分散着,我到这临死的时候……更……更苦恼了……我知道……很快就……死……这下半身已经……没知觉了……我盼望……你从此永远……忘了我……我这坏人……刘宇……他在……那里……不愿意见我……一定……你替我……告诉……他……说……边达光在灵死的时候,已经知罪……求他只记着最早的……朋友情分……忘了我做的坏事……”李颖听了,泪如雨下,竟把被单闹湿了,颤微微离起身,去抚摸达光的脸儿,达光把伸出的手遮在脸上,道:“你……去吧……我这时……能见你一面……就够幸福……这也是……上天可怜教我临死还见你一面……我谢谢上帝……”   说着二目上翻,喉间咯咯作响,似乎就要绝气。邓莲一见大惊,以为立刻要死,便要去喊米大夫来看,有一想,反正他不会活了,唤人来看也是枉然,而且当此生死交关之际,有李颖在侧,若唤进人来,未免有煞风景,就扔立住不动。正在这时,猛见李颖柳眉淡皱,拉开达光的手,悲声道:“达光,达光!你先不要……死,死……听我说两句话,你无论怎样,也得等会儿……听完我的话再死……”李颖说完,通身抖颤,瞪着双眼瞧他。那知达光果然似乎被她精神感应,竟你慢慢醒过来,好像忍死一会儿,来听他告别言语,气息渐渐匀称,先是哮喘,接着泪如雨下,棉被被泪水湿透,眼皮微合,不再瞪大眼,目光也恢复,瞧着李颖。邓莲这时正立在房的中心,离床三尺开外,瞧着也悲惨流泪,心想爱情这是伟大,达光那样儿明明将要绝气,那知李颖几声呼唤,竟把他的hunling重新唤回驱壳里,可见达光也正苦恋李颖,拼命和死神挣扎,留住这最末一口气,领取李颖的临别赠言。如果把李颖换个别人,任凭如何呼唤,达光也一定一心无挂碍的糤手走了。见李颖一手拉住达光苦瘦的手,一手拉着达光罩着布头的头,泪珠儿一对对向下落着,象下雨似的浇到达光的脸上,有几滴落入他的口中,李颖强忍着抽咽,低声道:“达光,你听明白,现在你要死了……我可得说两句心……咱们好了一场,死后……有灵……可永远记得我的话,如今咱们算到最末后的时候,这一分别,真是再无见期,当初我若不爱你,就不会许你亲近,你若不爱我,也不会向我出缠磨,以后把错事做出来,自然不能单怨一个,两人都有罪过,可是结果我虽然受了些个折磨,到底还得了刘宇的绕恕,重新做人,可怜的只你一人,一面被我抛弃,已不知苦到什么样儿,现在又落了这样,现在又落了这样悲惨的死法,好像两个人合起来犯的罪,却全被你一个承当,这是多不公道。固然你撒手一走,无论恩仇,全成了虚空,只是我这活着的人,可太亏心了。达光,我只盼死后真有……现在人们能……现在我为着刘宇,你死后绝不能有什么举动,只可等我死后,去哀求yanjun,世世做你的妻子,达光,你别当我这是虽便的话……”说着哀叹一声道:“达光我始终有一件事存在你心里,并没有向你说过,今日说出来,算给你一点安慰吧。我和刘宇虽是结发夫妻,爱情极深,但是一切好像都很平淡。从认识了你,我才尝着男女爱情间的真幸福,所以我私心里确是热恋着你,只无奈和刘宇是正道,和你是私情,我终是柔弱平庸的女子,做不出放胆的事,才把你害了。达光,你记着我这句向来未出口的话,我爱你比爱刘宇实在深得多,这几年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多是刘宇未曾见过的,淌若你是真爱我,暗地里你已经得着我最深的报答,并没白费了心。这样说吧,我和刘宇任凭怎样好,也只是夫妻也可同居一世。我和你虽然长久,但是只要咱们在一处的时候,我就觉得甘心把生命换片刻的幸福,这也许是情人和丈夫不同的地方,可惜我太没勇气了!,又时长被许多固执念头束缚住,心里总存着结发夫妻的观念,不禁始终没敢放纵我的感情,就连这种真心话,我也羞于对你说,若是没有今天,我到死也得藏在心里,万万不会教你知道。达光,你是爱我的,可是我也把爱酬报你了,最深的灵感,最热的情分,刘宇自始没有见过的,你已经全得了去,说实话,比如我是一朵花,只教你一人看见最盛开的模样,最美好的地方,如今所剩的只有一点殘枝败叶,你还恋我什么?   达光,你听明白我的话,这一届你实在没白爱我,你现在为我死了,我很懂得你死的前因后果,以后活一天就纪念你一天,直到我将来领死的时候,定要叫着你的名字断气。固然我知道来世是迷信的,可是现在我只盼你真有……你的灵魂永远跟在我身旁,等我死的时候接我一同走……达光这时似乎神智很清明,眼光直盯着李颖,流下热泪却替他洗了脸,他的脸上却已没了感情的表现,似乎筋肉已经枯死了。邓莲听李颖刺激地说了许多话,心里翻来复去,没有丝毫伦次,而且很多处教人听着刺耳,心想李颖果然因为刺激过甚,得了神经病,若不然这种话怎能说得出口,想是忘了自己已近在身旁。不过看这情形,就是刘宇在此,她或者也照样要说,可是这些话万万不能教别人听见,倘然刘宇真个在此,还不知怎样伤心,结果将要不可问了。达光已是将死的人,李颖想安慰他说几句衷肠话也就罢了,何必扯上这许多。想着便打算要开口作声,使李颖惊得清醒,以免多说丑话,那知还未容出思索的工夫,李颖已抱住达光头儿,亲了一下,又哀声叫道:“达光,我实忍不住了,我真对不住你,枉说怎样爱你,竟做过一件最没理的事,一向隐瞒着,没敢跟你说,现在若再瞒下去,可就永没有说的机会,以后良心更要永不安生了。达光,你我在天津结婚之后,同居的时候,我曾怀过一次孕,这本是喜事,可是我当时不知怎么那样糊涂,并不想已经成为你的妻子,怀孕是名正言顺的事,倒觉得好像犯了很大的罪恶似的,成天际心神不安,到末后直似后面有……逼迫着我,竟作出绝大的错事,有一次我引害病到医院住了一星期,约定不许你去看望,你那时一点也没疑惑,又那知我是在医院暗地把胎打落了,虽然不知是男是女,但总是毁害了你的骨肉,若不然,现在无论如何,你总有个孩子在身边,不致这样自轻生命,即惑你仍然要死,也可以留下一个后人,接你边家的烟火,这一来岂止对不住你,连你家祖先都要恨我。我知道你是边家最末一条根,想起才很后悔的要死,从那时起,我精神上就受了老大刺激,常常在梦中看见浑身带血的小孩儿,对我哭啼,而且每逢和你对面,这件事就涌上了心来。你总记得,当时和我取笑,说我忽然得了一种爱低头的毛病,而且不大脸对脸儿的看你,你有时还打趣我,你面貌越苍老了,使我不高兴看。你只顾那样说,一怎知我心里比刀姣还疼,实是万分抱愧,不敢看你啊。等到最末,我来北京看望智慧,无意中和刘宇遇见,刘宇急病吐血,我被智慧拨弄着更到公司去看护,那时不瞒你说,我实已打算等刘宇全愈之后,求他重复收留,不再和你见面。这并非没有情意,实是因为在你面前,良心长受责备,瞧着你的脸儿,便不由的想起杀死的那点儿骨血,这是我天行怯懦的地方,知道这种过失没法补救就想要逃避的。那知上天仍自不许我这样,随后你也被智慧领到北平,中间就出了唐仙,告诉我种种的事,说刘宇和智慧已有婚约,并且他们感情怎样深厚,倘若分离,怕要生出可怕的结果。又说你正在等着我同走,我若不去你又将如何如何,我那时真是万分难过,自想这次拿定狠心,要离开你,偏偏又出了这等岔头。一则我已是刘宇失节之妇,怎有脸儿和智慧那样冰清玉洁的闺女争夺爱情。刘宇在病中虽没什么表示,但睡梦中却不断呼唤智慧的名字,淌他和智慧过已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病好后把我善言遗开,我那时是死是活?即使刘宇着旧情,委曲求全的把我手收留,也不要纵身苦恼,智慧更要因此大受打击,不定落成什么样儿。我一个不详的人,何必又把他们搅得七离八散,一苦二哀。我怕你只是良心上的事,实际还是爱你,天意既然仍要教我伴到你身边,我又怎能违拗。由此一想,才改了主意,房宅随你出走。   到了关外之后,我就决定勇自己的毅力,把抱愧的事掲力忘掉,再尽我力量,给你造出当时的快乐,后来的幸福,并盼二三年内,能重生一个小孩儿,也算暗地补上以前的过失。那知道关外以后,你得了很好的差事,公务繁忙,成天在外,剩下我一个人在家,只有胡思乱想,一想就是那件事,日久竟成了一种心病。偏巧有一次,我暗地到医院,请大夫查验我是否还能生育,大夫验过,说因为上次堕胎时用药和手术全有错误,子宫已受损伤,便是及时调治,十年内也没有生育的希望。我一听更全把心冷了,自觉一生实没了补救你的机会,整日更在苦恼中过活。虽然时候不久,我身体受了很大的伤,自觉这样下去,性命不会长久,但盼早早死了,我的痛苦羞辱和一切罪孽,都可以随着我的身体埋到土里,落个干干净净。那知上天又不容我那样安稳的撒手,偏偏为看北平的报纸,得知智慧已死,刘宇遭祸,使我把旧事重行勾起。我这人又是爱寻思的,想到他们落到这般境地,全是由我造因,若是置身局外,自图清净,看着他们或死惑亡,良心实下不去。又想我既自知生命不久,再伴你下去,也未必能有几年,不如急速把这待死自身,到北京去打听详细案情,设法把刘宇等搭救出来,固然很好,不然则也得想个绝招儿,凭我的性命减轻他们的罪名。于是我也没有对你说明,因为怕你拦我,才谎词儿独自奔到关内,自相后事茫茫,生死却难逆料,不如把你所要的东西,先回家里寻着,邮寄给你,我也可安心做事了。当时回到天津,才一下火车,不料在天桥上遇见了于飞,我把她带到旅馆,仔细一问,于飞说了实话,我才知道智慧被她所害。当时我本把她交给官面儿,指明是杀智慧的凶手,便可以释放刘宇一干人的罪名,了却我的心愿。无奈于飞也是极可怜的人,若非受着这度的刺激,万不会作出这样恨事。我左思右想,实不忍教她抵罪,后来才打定主意,以送东西为名,发配她到关内躲避,我自己个人奔到北平,上法院投案,声明智慧是我害的,还在有于飞所说害智慧的情形在我脑里,供得还很有情理,堂上推事都有些相信了。我这样办,是想把自己的生命报答这些人素日待我恩情,至于你呢,我也并非丢下不管,你要明白我打发于飞上关外的心思,是希望她暂时住在你的寓所,等我在北京被判了杀忍罪,虽不低偿,最少也得无期徒刑,那时你对我没了指望,惑因为感情的关系,许和于飞边界呈伴侣,教她替代我的位置。不过当时我也是脑筋混乱,使错了这没用的主意。事后一想,才悟到你和刘宇不同,刘宇有时还能把爱情分散,因受感动而对一个不爱的人我去求全。你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除了我未必肯爱别人。何况眼界又高,于飞那样凶,怎能教你铜镜重合?但是当时我竟没想到这是很无耻希望的事,还自以为很好的办法,就自断了这份挂念,又那知你和于飞听见我的消息,竟直被北京,和刘宇见了面儿,于飞自己投案,一堂质对,就在很细小的证据上把我原来计划全会毁坏了。到后来我被开释,得了自由,倒更添了说不出的苦。想找你吧,只觉无味,而且我那时只自你和于飞同到北京,却不晓得你下落何处。想重去和刘宇同居,固然在情势上都很应该,但是我深觉自己可丑,所以决定要走条最没趣的道路,出家去做尼姑,了即这一生的冤孽。只可恨爱惜的人太多,邓莲夫妇编了圈套骗我到西山和刘宇相遇,在一个夜里,我们见面儿,刘宇为人你是知道,他最念旧,淡然和热烈地对我,你替我舍身处地的想想,我在那时应该怎样,他要求和我同居,我把真心话都说出来,表明不愿和他恢复夫妇关系,他竟把以前未曾正式离婚理由,使出丈夫的身份,要求我尽做妻子的义务。   这样的道理上我实不能拒绝他,只可劝她说,我把身体linhun都已毁灭,不仅不能做□□,连做人也不配,这颗心已麻木了,棍本不能谈爱情。你老强求,我即使勉强许你恐怕以后两人都不会幸福,与其大家终身苦恼,……刘宇始终不肯听我的劝,一定要我尽法律上本分和他同居。又加邓莲夫妇竭力在旁拨弄,我实在没法,才回到北京城里,重行婚礼一次。……对于刘宇,我只做普通妻子,我们中间是爱是恨,是好是坏,日日在麻木里度过,白日里互相夫妻的的称呼,夜晚有夫妻的形式罢了。后来,一个乞丐在坑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那乞丐大着胆子,脱了裤子光身下坑,刘宇的尸体在坑里飘着,应为有风,渐飘渐远,竟飘到坑中心,和原来漂着的一块浮木互相依靠,才至住不动。这乞丐下坑时,水只齐到膝上,渐入渐深,由膝盖低到腰际,再进已没了半身,水平腰肋,但还离着有七八尺远,心里虽然发怯,无奈贪心不能自至,仍就向前进。没有几步。忽地脚一滑,向旁一倾,头部已浸入水里,吃了几口臭水。幸而他双手乱抓,竟拉住一件东西,未致跌倒。又挣扎着立住,喘了一下,再看手拉的东西,竟是那具死尸。乞丐本已被水灌得头昏眼花,这时再一看死尸臃肿狰狞的面目,猛觉心中惊怕,脚下也不住踏滑,摇摇欲倒。他这时又想起小鬼拿替身传说,只恐这尸体作怪,把自己也淹死在这里,内心一动,仿佛就觉得那尸体对着他张望,又觉脚在水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冲撞,更加毛发悚然,不敢再想发财。只求保住这条讨饭性命。便转身要走,离开没有二尺,他心中又有些后悔。以为见财不取,岂不是天生穷命,想着就回头再瞧。那知竟有一件岔事惊人,只见那具死尸荡荡飘飘的跟了自己来,相距很近。乞丐并不知那具尸体移动,是因为他回身一走,把水冲开,于是他身后的水面生了空隙,周围的水就流将过来,所以把死尸带动。他只以为死尸有意做祟后跟,这一下吓得他通身酥软,勉强向前奔走。因为脚下没跟,又几乎跌倒,他还当是水鬼在底下扯他的腿,就不敢向前走,他不敢回头再看。越不敢看,就更觉死尸降到了身边,当是再无别法,便立在坑里,狂喊救人来。他叫了半天,因为声音沙哑,不能到远。二来最近的住户,都离坑三五丈远,有多是做苦力工作的,此际正睡得香,哪里听得出远处的喊叫。但天无绝人之路,竟有一个前街值岗的警士,偶然留到进街的小巷中小解,听得呼声,赶忙过来看。只见坑中浮着个死尸,立着个乞丐,景象极为惊人。就立在坑边喊那乞丐上来,这乞丐今日竟遭了劫数,本来乞丐怕警察,……如今有死尸,前有警察,更吓得进退两难。   又料着自己和死尸在一坑中发现,必然难脱干系,就恨不得快寻个道路逃跑。那警示喊令上来,毫无功效,最后假装着要下去捉他,乞丐瞧着没路可走,好在这时因有生人在前,腿也有力量,只好慢慢挪上坑边。警察一把将他拉住,就问坑里死尸是怎么回事。那乞丐只说自己方才从这里经过,就见坑里的这东西。警示不信,竟说死尸是乞丐谋害的,否则他怎会也在坑里?乞丐惜命非常,一听犯了人命嫌疑,不由痛哭起来,跪在地下,诉说自己见财起意的情形,如何到了坑里就害怕起来,也顾不得搜刮东西,便喊起救人。警示不理,仍要由他带到局所正式讯问。乞丐又叩头央告,警示正嫌他麻烦……就带着乞丐,回局报告去了。邓江等得目瞪口呆,稍过一会,便有两个警示到来分守在医院前后门外。邓江等更明白那警示回去报告,必然牵扯上公司的人,不由忧心忡忡。这一日出入都不允许,所来求诊的病人,全都愁容满面。李颖有时看出神色,向他们询问,二人只把话岔开。李颖虽知必有意外的事发生,但也只有纳闷,于是全公司人都困守愁城,李颖却闷在葫芦里,过了一日,到第二天早晨,地方早已布置好尸场,照例检验,验得确实是被淹死。手续完毕后,检察官就进了医院,借大厅作就审的地方,第一语先问副总经理是谁。邓江怕说出李颖,要叫她来讯问,便挺身自认是副总经理。但检察官已得到警察方面的报告,知这红衣公司是个女人,智慧就向邓江问起。邓江只得回说,近日副总经理长因事休养,叫自己暂行代理。检察官又问起死者姓名,和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邓江一一说了。接着又问死者在此地是否有家人同居,邓江不敢说谎,只得禀明刘宇有太太同居,他太太便是副总。检察官道:“苦主既在这里。为何不见面?”就叫法警速去传唤,邓江忙说副总经理正在病着,未必能来。检察官不悦道:“这样人命案件关系重大,你只拦挡着不教苦主前来,是安着什么心?”邓江不敢再说,心里非常着急。暗想李颖若被传来,当然要得到刘宇的死讯,以后真要不堪设想。检察官这时已派一个法警,随着公司仆役,立刻出去。李颖这时正在房内闷卧,忽听外面楼梯响,接着便听门外有人低声叫院长,李颖一愣,邓莲却已迎出去。见门外立着仆役,背后还跟了法警,不由大吃一惊,忙问什么事。仆役还没开口,法警已说明来意。邓莲还不知道捡查官到了公司,还以为警察方面来传唤死者的家人,心想李颖这时如何能出头路面,而且被她知道刘宇死讯,更加不得了,就打算用贿赂办法,打发法警回去。那法警以为邓莲便是所传的人,就大声道:“你就是副经理吧?你丈夫王刘宇在水内淹死,现在检察官验完尸,来到公司问话,你这尸亲怎么倒又躲起来了?”邓莲听他们把自己当了李颖,忽的灵机一动,心想:我何不假充李颖前去对付一下,见检察官就说刘宇素有神经病,必是失足落水。李颖也省得受刺激,岂不两全?现在李颖正睡着,自己悄悄跟法警去,料她不会知道。想着怕法警再说话,吵醒李颖,就道:“并没人给我送信,谁知道检察官来了,快去吧。”说着暗向仆役递个眼色,就随法警下楼,奔向前边大厅而去。这里唐仙也正在房中打盹儿,自听外面有人说话。就走向门口一看,只见邓莲自承认是李颖,随法警走了。唐仙大惊之下,又加神思朦胧,一时失了计。回过头看李颖在床上静握不动,料她正在睡着,因不放心邓莲,便走出跟在邓莲后面,何故?李颖在床上,本是装睡,听那法警的言语,早听清楚了,心中正自思量。忽听唐仙又走去,但怕他立刻返回,又听了听,外面静无声响。李颖猛然坐起,先去把房门关上,在房中疾走,自语道:“死了,死了,全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我害死他们,自己还活着,真算长命。”又道:“我不能再拖延了,就是这时候,这地方,万不能出去,出去就有人拦。”说着举目回顾,见北面窗户闭着,就走到窗口,向下一望,见楼下距离虽不甚高,但地面放的许多大小石块,原是建筑院时所余下的材料,自知若跳下去,足可以死。李颖想着仰天道:“我求上帝,在我死后,把我送到最深的地狱里,万不要和他们见面,更盼以后再不要送我进人世,我觉这世界可太怕了!”又叹息道:“邓莲,唐姐,她们都待我太好了,可惜我不能报答了!”说完一闭眼睛,派上窗口,就跳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可惜这美貌多情的人香消玉损……邓莲这时埋怨唐仙,魏天亮道:“你真疏忽,李颖的死,完全是你害的。”邓江摇头道:“这也不比埋怨,刘宇死后,李颖的性命,已然不能保护,这样死了,倒也干净。而且我们换可以把个殉节的好名义摆在她头上,把一切耻辱全掩盖了。现在我们快把刘宇尸身搭起来,停在一处,买棺木成殓吧。”   至邓江、魏天亮夫妇,后皆平安至于白首。于飞姐妹出狱后已老,且王先已死,邓莲不久也死了,只有智慧医院犹存。……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梦想的sk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